第8章

第8章

周喬在疼痛中陷入了黑暗。她恍恍惚惚地開始做夢,一個很長很遙遠的噩夢。她原以為這個夢不會再出現,會隨時間的流逝逐漸淹沒,哪知它卻像死亡的幽靈一般,在心靈脆弱的時刻再給上致命的一擊。

夢境裏,周喬回到了16歲的夏天。她赤著身子,在浴室中觀看自己的身體。氤氳的蒸汽中印出她年輕紅潤的臉。

浴室裏,她習慣性地放了一隻小收音機,隻聽裏麵隱約還在唱: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便在這時,她的弟弟周士突然在外麵不耐煩地叫嚷:“姐,洗好了沒?我先去找小霖哥了!”

周喬應了一聲,趕緊換上一件白色連衣裙。現在是暑假,學生都閑得慌,整整兩個月可以無法無天地玩。而他們在城市裏最容易紮堆的地方就是遊戲廳。

曹霖是周喬唯一的異性朋友,暑假便在遊戲廳裏做前台。隻要周喬去玩,遊戲幣一律免費。這在剛升上初一的周士眼裏簡直是天大的餡餅,隻要有空就跑去遊戲廳泡著。

周喬來不及跟上周士匆忙的腳步,隻好任他先跑出家門。家裏隻剩下她一人。她剛拿出吹風機想將濕漉漉的長發吹幹,就聽見敲門聲。

敲門的男人叫邱萬財,有些黑色背景。周喬的母親周瓊芳在附近開店賣衣服,店門租金昂貴,賠得多賺得少,每月還要交些保護費。邱萬財出現以後就沒人向她要過錢。

即便家裏的生計靠著邱萬財幫襯,周喬卻很不喜歡這個男人。偏偏他總是上門來,出手送了不少禮。今天,她本來不想開門,但又礙於母親的麵子,隻好將他請進來。

邱萬財一進來就看見濕著頭發,皮膚蒙著水霧的周喬,突然一愣,眼光停在背部被沾濕的裙子上,脫口而出道:“小喬真是個美人胚子。皮膚這麽好,腰這麽細,好像能折斷似的。”

周喬沒應聲,替他倒茶,又謹慎地拿電話撥了母親的手機,通知她家裏來了人。邱萬財不知何時已坐到她身邊,講著沒邊際的話,一雙眼睛全在周喬的滴著水的腰上。

周喬局促起來,接通了電話就說:“媽,邱叔叔在咱家。你什麽時候回來?”

周瓊芳那邊的聲音很亂,隱約聽得出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周喬知道這個男人是誰。這個人叫金國祥,是個美國華僑,到周瓊芳店裏買過一次衣服以後就認識了。周瓊芳跟他走得很近,但從來沒讓他來過家裏。這也是讓周喬擔心。她母親似乎對這個男人與眾不同。

正猜測著,不防邱萬財的手開始不老實起來,在她的背和腰上肆意地逡巡。她大叫:“你幹什麽!”

電話裏的周瓊芳也聽見了,忙問發生了什麽事。周喬忍了忍,瞪了邱萬財一眼,換來他一陣猥瑣的笑。

這不是第一次了。周喬向周瓊芳抱怨過邱萬財的動手動腳,但均沒結果。邱萬財似乎越來越膽大,敢在她和周瓊芳通電話時摸上來,說明他根本就不在乎。

周瓊芳那頭仿佛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忙讓女兒把電話交給邱萬財。等邱萬財被周瓊芳的電話絆住,周喬拚命跑出了家門。

逃命似的趕到遊戲廳,周喬喘著氣,老遠就看見曹霖穿著製服在做生意。過往的女生尤愛多看他幾眼。曹霖容貌太過陰柔,氣質又太過剛硬,如此的反差反而深受女生的喜愛,因而大受擁戴。

周喬裝作沒事一樣跟他打招呼。曹霖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勁,但沒有開口問,隻將準備好的遊戲幣給她,讓她好好玩。

周喬不愛玩刺激的遊戲,隻留了幾枚銅板,找了台空閑的機子夾娃娃。她成功的時候不多,玩心也不大,常常被些帶著女生來顯威風的男孩給擠到一邊。今晚她運氣很差,手抖得厲害。

娃娃機就在前台附近。曹霖隨時可以找到她的身影,偶爾有空就幫她夾幾個玩偶,幾乎百發百中。快到8點的時候,他跟人換了班,開了瓶汽水去找她。

周喬接過汽水,咬著吸管問:“下班了?”

她皮膚微微發紅,身上有水果香皂的味道,頭發沒有幹透,有幾縷貼在脖子上,好像露了行蹤的小蛇。曹霖頓了頓,故作鎮定地說:“嗯。收獲如何?”

“夾到兩隻烏龜。送你一隻。”

曹霖接過那隻綠茸茸的玩偶,本來想矯正她這是河童,卻隻是幹笑了幾聲。周喬沒心思笑,問他道:“你真不讀高中了?”

“不讀了。我現在打了幾份工,能養活自己。”

周喬聽了有些黯然。可都是沒辦法的事。曹霖父母離異,接連去了外地。他不想讀書的念頭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她自己家也是單親家庭,明白其中的辛苦。唯一不同的是,周喬的母親堅決要拉扯兩個孩子讀書,即便艱難些也從不放棄。

周喬對曹霖既有敬仰也有憐憫。她在學校常受他照顧。有男生來糾纏她,也是曹霖出麵擺平。周喬於是也隻對著他一人好,不再理會其他異性。曹霖在她眼中有著某種俠客般的幻想色彩,因而令人憧憬,失去了便會產生無助之感。

曹霖見她沮喪,立即轉移話題道:“如今你可出息了,考上省重點。上了高中以後要是被人欺負,盡管來找我。”

周喬緊緊攥著全是水珠的冰涼汽水瓶,將吸管咬了又咬,最後鼓起勇氣說道:“阿霖,我……”

“什麽?”

“最近那個男人常來我家。我不敢呆在家裏……”

兩人談到這件事的時候總會沉默。曹霖也是在附近混的,知道邱萬財不好惹。於是,這沉默漸漸變得令人恐懼。

過了9點,周喬就把玩瘋了的周士扯回家去。曹霖一直送他們到家門,囑咐她道:“有什麽事別逞能,記得來找我。”

周喬聲音微弱地回道:“好……”

事情就發生在第二天的傍晚,周喬依舊跟周士一起去遊戲廳找曹霖,半路上才想起忘了關家裏煤氣的閘門。她心思細,放不下,於是讓周士先去,自己折回了家。

邱萬財就在這個時候上門了。她很緊張,直說自己馬上要出門。邱萬財卻說:“你媽沒告訴你我來拿倉庫鑰匙?沒這鑰匙你媽都取不了貨,做不了生意。你不信就打個電話給你媽。她知道你不讓我進門,非說說你不可!”

周喬那個時候就慌了那麽一下神,邱萬財就進來了。門砰一下被關上,就像切斷了她所有的神經。邱萬財對著她笑,口氣突然軟了下來說:“小喬,你救救叔叔,你救救我……”

周喬看見他撲上來,摸她的手和身體,頓時大聲尖叫。絕望的,淒慘的,無助的叫聲,她從來沒這樣嘶喊,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邱萬財開始啃她的脖子,讓她一陣又一陣的惡心。她拚命廝打反抗,卻沒有任何效果。

情急之下,她摸到了一件東西,冰冷的,堅硬的,像曹霖每次給她的冒著水珠的汽水瓶。實際上那是周瓊芳最愛用的玻璃煙灰缸。周瓊芳是老煙槍,家裏到處都是盛著煙頭的煙灰缸。這個時候,煙灰缸成了最後的武器。

周喬隻覺得一生的力氣都在砸向邱萬財頭上的那一刻用完了。等到壓在她身上的那具身體不再動彈,她便摸到了臉上黏著一股溫熱的東西。是血,殷紅殷紅的,觸目驚心。

周喬愣了片刻才知道往外跑。城市的夜晚,到處是霓虹閃爍。頭發淩亂,身上帶血的周喬在迷離的燈光中奔跑。有些路人看到她的樣子,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她不知道為什麽別人要笑,但那笑容直讓她更加恐懼。

找到曹霖的時候,她連哭的力氣也沒了。曹霖二話沒說,拿了錢包和身份證,牽著她的手就走。他們坐了出租車去了城市的另一頭,在那裏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下來。

曹霖去超市給她買了幾件內衣和便宜的T恤,讓她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周喬不安地問他:“我會不會殺了人?要不要去自首?”

曹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你放心。”

有了這句莫名的保證,周喬在這一夜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來,她第一眼看到了曹霖。他的臉在晨光中格外的透明,看起來並不真實。周喬偷偷笑了笑,開始在腦中計劃自己的逃亡,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一場悲情的卻不失浪漫的私奔。她對曹霖說:“我可以去找份工作,像你一樣養活自己。”

曹霖沉默了很久,最後習慣性地掏出煙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那背影染了點滄桑,說不出的落寞。周喬抽過他指間的煙,放在嘴裏嚐了一口,竟是苦得她想哭,接連的咳嗽。

曹霖把煙摁滅了說:“不行,你不能這樣。你得去讀書,以後上最好的大學,讀碩士、博士,做最體麵的工作。”

周喬突然就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心想自己就算是死也得跟著曹霖。

招待所的房間很小,空氣悶熱,蚊子又多,隻有一座吊扇在天花板上咯吱咯吱地轉著。周喬安安靜靜地呆在房間裏,日日夜夜孤獨一人,看著隻有2個頻道的電視機。她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曹霖從外麵買吃的回來,然後兩個人一起分享。

即便是如此,周喬並不覺得難過,反而有種甜蜜。可她本來幻想的轟轟烈烈的感情就在三天以後徹底瓦解了。曹霖沒再買吃的回來,周瓊芳找到了她。

周瓊芳說:“女兒,我們一起去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