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地玄黃

第三十六章 天地玄黃

經過幾天行程,馬車翻過一座山梁,老來樂指著山下說:“前麵就是處州府”。

祝子山和華安安睜開眼睛,見前方橫亙一條大江。江麵寬闊,波光粼粼,蘆葦隨風搖曳,漁船出沒其間,一派生機勃發的景象。在大江對岸,石牆環列,城門箭樓高聳。城內街衢縱橫,人煙稠密。城頭上空籠罩一層淡淡的氤氳。

祝子山讚歎道:“環山傍水,天清雲淡,好地方。”

華安安問:“前麵是什麽河?”

“那是甌江。”老來樂熱心介紹說,“江對麵就是行春門,處州府的東門。每年立春,府台大人都要來行春門外的行春壇祭春。到了三月三,還要抬太保老爺來迎春,那時節這裏最熱鬧。華先生如能待到明年立春,正好可觀禮祭春儀式。”

祝子山說:“那樣最好不過了。”

老來樂在江邊招手,叫來一艘渡船。一行人渡過甌江,直接進行春門,在街上拐了幾個彎,來到一座府宅。老來樂去稟告陳老爺,三個人就在院前等候。不大一會,陳老爺笑容可掬迎出來,一行人見過禮,進堂屋落座。

陳老爺先問費保定磁溪縣一行如何。

費保定有點窘迫地說:“慚愧,手風不順。桐城公子下棋總愛擺弄個南洋香,煙霧繚繞的,我著了他的道。”

陳老爺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下次你弄個老煙鍋子,專給他臉上吹。”

眾人大笑。陳老爺問華安安:“我聽老來樂說,華先生力擒吳老虎,可有此事?”

華安安說:“他是驕兵必敗。他瞧不起我這個無名之輩,所以被我撿了便宜。”

陳老爺說:“華先生不必過謙,吳老虎仰仗他師傅童梁城的威名,驕橫慣了,也該有人殺殺他的威風。我數次托人請他幫忙修訂殘局,他都拒不答應,還汙蔑我匯編的殘局是拾人牙慧。猖狂的不得了。”

老來樂笑著說:“華先生甫一出道,就給他個下馬威。那天我看他氣咻咻的跑出倉頡廟,真是快活極了。”

華安安說:“作為棋手,就應該積極參與群眾性的……創作死活題,校訂殘局這都是棋手的本分。”他紅著臉,看了一眼祝子山。話說得一多,就容易冒出現代詞匯。

不過,在座的三位古人並沒有在意。

陳老爺說:“聽說華先生一盞茶工夫,就解開了田家的殘局,真是少有的奇才啊!”

華安安想起定鼎棋院的老八段,就說:“我從入道一來,沒幹別的,光研究殘局了。”

陳老爺滿意地對老來樂說:“你這次出門,請來華先生這樣的高手,我匯編殘局的事如虎添翼。你可不能對華先生有絲毫怠慢,要好生招呼。”

華安安見陳老爺對編纂殘局這麽重視,也就收起浮浪的心態。心想,校訂死活題小事一樁,難就難在記譜上。那些“平上去入”,想起來就頭疼。

晚上,陳老爺設宴款待華安安和費保定一行。華安安這次沒敢喝醉,吃完飯,老來樂招呼三位客人來到一處僻靜小院。這裏是陳老爺彈琴賦詩,舞文弄墨的地方,有一間書香氣十足的大書房,還有幾間精致客房。自從陳老爺發下誓願,要編纂一部殘局總集,這個小院就成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棋手休息和工作的場所。

第二天,老來樂邀請三個人去遊覽當地名勝。華安安卻想立即投入工作。

於是,老來樂把他和費保定請進書房,打開一個大木箱,向他介紹。“陳老爺這部書,暫定名《古今殘局總集》。分為四部,以‘天地玄黃’四個字命名。”

“《天部》,收集開局的起手式;《地部》,匯集中局攻防要領,各種騰挪、轉換、斷法和盤渡;《玄部》,收錄巧手、妙手、鬼手;《黃部》,都是死活、對殺和官子妙手。”

“陳老爺要把此書編纂成舉世無雙的棋藝經典。因此,對書中的每個殘局圖勢都要請五位不同的高手反複斟酌,以最後一遍為準。我們並不苛求每位棋手樣樣精通,誰精於哪部,誰就校訂哪部。”

華安安讚歎道:“非常科學,非常咳咳咳,嗓子不舒服。不知想讓我從哪部書著手?”

老來樂說:“這不勉強您,您擅長什麽,就校訂什麽。”

華安安想了想,《天部》的起手式就是定式。這些古代定式隻局限於星定式,大部分已經被現代棋手淘汰,剩下的倚蓋定式和雙飛燕人們也不常用。著名的倒垂蓮,早就被扔進垃圾筐。校訂這個很乏味。《地部》都是中盤的攻防要領,他們喜歡斷,我喜歡瞄著斷,我研究出來的東西肯定不合他們的口味。《玄部》都是妙手、手筋之類,對於我太簡單。

他挑來揀去,說:“我還是校訂《黃部》比較拿手。”

老來樂從大木箱裏抱出一個黃綢包裹的小箱子,說:“《黃部》合計七百五十個殘局,都是從古今實戰棋局中精選出來的,已經校訂了一次,盼著您把其中的謬誤、漏招都找出來。”

小箱子揭開,裏麵是一個白綢包和七八個黃布包。老來樂取出白綢包交給華安安,說:“這個包裏都是原題,一共七百五十頁,您不必全取出來,書櫃上有兩個空匣子,原題放一個匣子,您把校訂好的存另一個匣子。我把匣子鑰匙給您,平時您就鎖好。這些原題一頁一頁的,最怕被風刮跑。”

華安安接過白綢包,沉甸甸的。想到自己能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這一年時間也不算浪費,心裏很有成就感。

老來樂把小箱子又鎖進大木箱,一副鄭重其事、小心謹慎的樣子。可見,陳老爺對編書的事非常重視,老來樂絲毫不敢馬虎。

華安安把白綢包解開,看見原題都是印著黑白棋子的圖譜,暗自鬆了口氣。他最怕“平上去入”的文字譜,那樣,光擺上棋盤都要費半天工夫,還容易出錯。

老來樂給他取來兩個黃綢貼麵的空匣子,又交給他兩把小巧精致的鎖鑰。指著書案說:“文房四寶、紙張,應有盡有。如果紙張用完,我再派人去買。您和費爺費心思,我早晚派個小童過來伺候著,茶水和一日三餐都叫小童給你們送來,缺什麽您隻管吭聲。”

華安安環顧一遍書房,窗前有一張桐漆書案,房子中間有一張紅花梨木八仙桌。八仙桌已經被費保定占領,看來,自己的工作台就是這張書案了。

他看費保定已經著手工作,就好奇地問:“費先生校訂的是哪部?”

老來樂說:“費爺校的是《玄部》。”

華安安從書架上取下棋具,正正規規擺在書案上,拿出第一道題,又半生不熟的給自己的硯台裏磨好墨汁,這才把殘局複原到棋盤上,開始斟酌這道題。

老來樂守在一邊,看兩位棋手都投入工作中,便悄悄退出去,安排專門伺候棋手的小童過來端茶遞水。

華安安把原題審閱一遍,皺起了眉頭,嘴裏叼著一根毛筆搖來搖去。“這題怎麽這麽難?實戰對局,棋形散亂,到處都沒有定型,一點頭緒都沒有,平白無故就想殺掉一塊棋。這是誰的餿主意?”

他有點後悔,剛才選《玄部》就好了,目標單一,無非是找出隱藏在棋形中的手筋,相比這個簡單多了。可是,人家把自己都捧到天上去了,這話怎麽開口?沒奈何,硬著頭皮琢磨吧。

一直到午飯時間,華安安才勉強把亂糟糟的棋局定型,開始著手殺棋步驟。

午飯時,祝子山從街上逛回來。他對鄧堅、陳寶的失蹤耿耿於懷,一心想找到兩人的下落。這是他的責任。

在十字阪聽說是處州府的孔方兄帶走了那兩個,他今天就滿大街尋找孔方兄。人家以為他瘋了,都對他敬而遠之。一位貨鋪老板看他可憐,就送給他一枚銅錢,說:“你別滿街找了,我送你一個孔方兄。”

他這才明白,“孔方兄”是銅錢的別名。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下午,祝子山又想出門,華安安拽住他,說:“解題步驟我想好了,就是不會寫毛筆字,你得幫我。”

祝子山說:“你在基地不是練過毛筆字嗎?”

華安安小聲唧咕:“我那是用描紅本寫的大字,文字譜沒法用大字寫,必須用小楷寫。”

祝子山一想,兩人現在全靠華安安校訂殘局過日子,這是生存的基礎,必須全力維持這個基礎。就說:“好吧,你解殘局,我抓緊時間練習寫小楷,你拿一套文具到客房來,我偷偷練習。”

華安安忙碌一下午,終於解開那道難纏的題,急忙跑回房間,讓祝子山把解題步驟用“平上去入+一二三四”記錄下來。這一道題,把兩人都搞得頭暈眼花。

晚飯後,陳老爺領著幾位儒士來到書房。老來樂把華安安請進書房,說:“這位錢相公,是陳老爺的親戚,號稱華亭府棋藝第一。陳老爺誇你是棋界俊材,錢相公有意向你領教幾招。”

華安安客氣了幾句,心裏說,你們陳老爺就不會低調一些?吹什麽吹。我這一天下來暈頭暈腦的容易嗎?還要應付這些閑差!

棋局擺開,費保定聞聲跑過來,湊到人堆裏看熱鬧。他把華安安當成一個潛在的對手,早就想摸清華安安的虛實。

寥寥十幾步,華安安就覺出錢相公的分量,十足的業餘六段。看他文質彬彬,出手卻淩厲狠辣,幾乎使華安安有點招架不住。

華安安心想,這是在陳府的第一盤棋,千萬不能輸。一旦輸棋,以後就要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啦。

他祭出自己的看家法寶,搶占棋盤要點,緊緊把握大局,不論棄掉多少子,都要保證目數領先。幾次可斷可殺的機會,他都輕易放棄,他不願意冒險。他的原則是,除非萬無一失,就絕不動殺機。當然,以對方的實力,也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費保定看華安安的棋左支右拙、窮於應付。不禁咂咂舌,心想,這錢相公的棋漏洞百出,若是換做我,一扳一斷,他就趴下了。這華安安的棋太過拘謹,不會是算不過來賬吧?這麽多殺棋的機會他都不殺,這棋風也太軟了。此人,不難對付。

棋過中局,華安安判斷形勢,自己忍讓太多,目數已經落後。好在自己的官子技術還算強些,局勢不難追回來。他穩下心神,冷靜收官,扭轉了不利局麵,最終以一子險勝對手。

看完棋局,費保定對華安安的棋藝嗤之以鼻。吳老虎輸的冤枉啊!他心裏想。

陳老爺和儒士們卻不這麽看。他們認為華安安處事圓滑,給錢相公留了臉麵,此局結果恰到好處,不愧是棋壇新出的青年俊彥。

華安安感覺自己出了一脊背冷汗。好險,好險。

錢相公,名長澤,號東匯,陳老爺的遠親。

陳老爺的《殘局總集》因為卷帙浩繁,選題難度過大,校訂殘局的棋手水平參差不齊,其中謬誤極多,久久不能成書。後來,錢長澤從原題中去蕪存精,在範西屏的幫助下,編成《殘局類選》,於三十年後刻書出版。算是完成了陳老爺的遺願。

錢長澤本人所作的《三十字母》歌,簡明扼要,通俗易懂。是對當時圍棋理論的全麵總結。與施襄夏的《凡遇要處總訣》,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