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章 情深不壽

清風徐過,池塘水麵漾起淺淺漣漪,水邊的芷草與蘭草亦隨風輕輕搖擺。

穆傾顏沿著池塘的邊緣緩步而行,伸展的五指穿過叢叢芷草,指間隻留下淺淡淡的香氣。

不知為何,原本還有些躁動的心,在這樣清淺的香氣中,竟漸漸沉靜下來。

立於芷草叢中,穆傾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的平靜。

與勾心鬥角、爭奪不息的塵世相比,這個汀芷苑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在這裏,能夠暫時地忘記心中的仇恨,暫時放下身上背負的一切。

也許,爹爹站在這裏的時候,也能放鬆心神吧。穆傾顏情不自禁地想道。

她正閉上眼睛嗅著清香聆聽風聲,耳畔突然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穆傾顏回頭看向來人:“爹爹。”

穆少恭不過剛踏進苑門,看到穆傾顏的時候不欲打擾她,還特意放輕了腳步,沒想到這麽快就被察覺了,不由朗聲笑道:“沒想到顏兒的聽覺竟然如此敏銳,這麽遠都能發現爹爹來了。”

穆傾顏也笑著迎上前去,邊走邊解釋:“爹爹可別忘了我是誰的徒弟。”

紅府最為世人所知的雖是占卜之術,紅衣實際上也精通武功。

穆傾顏幼時底子差,僅僅學了紅衣功夫的六成,一般的武功高手也奈何不了她。

而修習武功其中的一個好處,便是六識敏銳。

在穆少恭心中,總覺得自家女兒還是當年那個羸弱的小姑娘,聽到她的話不由感慨道:“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了,爹的顏兒也長大了。”

穆傾顏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再大也是爹的女兒。”

即使是父女,這樣的動作也有些親近的太過了,不是大家閨秀所為。

以穆傾顏前世的性格,是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的,然而今生……她除了複仇外,就是想要補償這些她曾經虧欠的親人。

與這些相比,旁人的看法又算的了什麽?

穆少恭被她狡黠的模樣引的重新露出笑容,臉上盡是慈愛。

父女二人一邊說笑,一邊往苑內走。不久,便繞過池塘走到了汀芷苑的正房門口。穆傾顏站住了腳步,穆少恭卻伸手將門推開。

“這是你娘當初住的屋子,你大哥小時候跟著你娘也在這裏住過,進去看看吧。”

與相府內其他屋子的布局都不同,這間屋子門口處並沒有高高的門檻。穆少恭見穆傾顏的視線落在門口地上,主動解釋道:“當年你娘身子不好,行動起來不大方便,這門檻便拆了。”

穆傾顏點了點頭,鬆開了穆少恭的手臂,抬步進了屋內。

然而掃了一眼屋內情形後,她卻愣住了。

這間屋子布置的典雅而素淨,無論是屋內的雕花桌椅還是蘇繡屏風,都美的溫和不張揚。而且,不論是桌椅屏風,亦或是地麵與各個擺設,皆是一塵不染。

不過,幹淨整潔並非是令穆傾顏驚異的原因。

令她驚異的是美人榻上翻開的書,雕花桌上尚餘半盞茶的青花茶杯,以及內室書案上未收起的毛筆,妝台上隨意放置著的紫檀木梳與琉璃木蘭花簪……

屋內所有的細節,都不像是空置了十餘年的屋子,好似主人隻是片刻不在屋中一般。

穆傾顏站在內室的蘇繡屏風後,眼角漸漸濕潤,眼底亦醞釀出

晶瑩的淚滴來。

縱使再怎麽知道爹爹對娘親的深情,也不如這一刻親眼看到來的震撼。

穆少恭精心布置的這一切,說明在他心底裏,慕容芷從未離去過。

她匆匆回身想要出去見穆少恭,卻看到了蘇繡屏風背麵用黑色繡線繡上的兩句詩: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字跡正是穆少恭最擅長的行草。

原本隱忍的淚滴終於脫眶而出,想象著穆少恭孤身一人在汀芷苑,整理著一件件舊物,卻隻能睹物思人,穆傾顏便覺得心酸不已。

她的父親,她貴為右相之尊的父親,人人都覺得他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定然是春風得意,可誰又懂得他心中究竟有多少孤寂?

他看似是在懷念惦緬自己早逝的夫人,可實際上又何嚐不是畫地為牢,將自己永遠地禁錮在了過去的那些回憶中。

與其說是放不下、忘不了,不如說他從未想要放下、忘記。

這些年,府裏除了趙姨娘,就是祖母老夫人為父親安排的侍寢通房丫頭,父親再也沒有主動迎娶過任何人進府。

穆傾顏看著屏風上的字跡無聲垂淚時,穆少恭亦進了內室。

見到她臉上淚痕,穆少恭難得沒有出言安慰,反而若無其事地為她介紹那屏風:“這是我與你娘成親之後,你娘親手繡的。她心靈手巧,最擅長的便是雙麵繡……”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屏風上的那兩句詩,反而說起了慕容芷刺繡時的情形。

穆傾顏剛剛止住的淚再度流了出來,她哽咽著打斷了穆少恭的話:“爹爹……你,你後悔過嗎?”

你後悔過遇見娘親嗎?短短幾年琴瑟和鳴的相守,卻要承受數十年的孤寂,你後悔嗎?

後麵的話她並沒有說出來,穆少恭也能從她神色中看明白。他看向蘇繡屏風繡著的那兩句詩,目光繾綣而眷戀,聲音亦是溫柔的如同春水一般:

“娶了芷兒,我從未後悔過。”

也許是情深不壽,上天未能讓他與慕容芷圓滿。然而,曾經種種,已足夠令他九死而不悔。

二人離開汀芷苑時,再度將苑門鎖上。

一把銅鎖,鎖住了長長的思念,以及永遠不朽的前塵。

穆少恭見穆傾顏黛眉緊蹙,便明白女兒恐怕還是因為剛才的問題而耿耿於懷。

他站住腳步,摸了摸穆傾顏的頭發,溫聲說道:“顏兒還小,不用執著於這些問題。等將來你嫁了人,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遇到了那個人,方知什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穆傾顏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卻緩緩搖了搖頭:“爹,我不想嫁人。”

這是她第二次和穆少恭提到不想嫁人的問題,還未完全長開的小臉卻異常認真,還帶著幾分堅定。

上一世她已經吃夠了沉溺情愛的苦頭,若不是被感情蒙蔽了雙眼,前世的她何至於淪落到那樣的結局。因此重生後穆傾顏就暗下決心,今生絕不再碰觸感情。

情之一字,衍生貪妄,孤勇。

她不願為了求而不得的感情日夜輾轉難眠,更不願為了虛無縹緲的感情,而成為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之人。

前世在尚閔晨身上栽的跟頭已經夠大了,她雖然不是因噎廢食之人,卻也不得不引以為戒。

駕馭不了的東西,就避的遠遠的,千萬不要去觸碰。

穆少恭還想再開解女兒兩句,迎麵卻遇到了趙姨娘與穆雲煙二人。

見到他,趙姨娘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禮,柔聲喚了聲“老爺”,又看向他身側的穆傾顏,笑意淺淺:“大小姐。”

她笑的情真意切,先前恨不得將穆傾顏剝皮拆骨的怨恨,半分不露痕跡。

穆傾顏仍舊對她不假辭色,冷淡地“嗯”了一聲,便再不理會。對於她這種明顯不把趙姨娘放在眼中的舉動,穆少恭視若無睹。

趙姨娘也未曾表現出絲毫不滿,反而笑的更加謙卑:“老爺,大小姐,妾身親自下廚做了晚膳,擺在了花廳,還請老爺與大小姐移步。”

隨後,又狀似不經意地解釋道:“一來大小姐回府,權當做妾身為大小姐接風的心意。二來……今日妾身底下的人得罪了大小姐,也要向大小姐賠罪。”

趙姨娘說話時看似低眉垂目,實際上眼角的餘光時刻注意著穆少恭的表情,見他果然皺起了眉頭,才如願以償地垂下了頭。

在她看來,穆傾顏到底還是太稚嫩。狠辣的手段也許在外麵能震懾旁人,可惜於這內宅之中,卻未必好用。

穆傾顏這個小丫頭又怎麽會知道,身為女子真正的武器,並非是淩厲,而是柔弱。該柔的時候柔,該弱的時候弱,這一點,就連當初的慕容芷也差得遠。

一抹得意在趙姨娘臉上一閃而逝,卻被穆傾顏捕捉正著。她眉頭一挑,眸中帶了幾縷玩味。

什麽接風賠罪,說到底不過是鴻門宴罷了。趙姨娘與穆雲煙這麽急切,她若是不添上一把柴,怎麽對得起趙姨娘二人為她挖下的坑?

縱使是鴻門宴,可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尚且未定呢!

穆少恭並不知她們的暗中爭鋒,聽到趙姨娘說有人得罪了穆傾顏,擔憂的目光的頓時投向了她:“顏兒,府中有人對你不敬?”

穆傾顏心中升起暖意,笑著搖頭:“爹爹不必擔心我,那人已經被我處置了。”

“那就好!”穆少恭的臉色好看了些:“雖然你自小便去了紅府,但是畢竟是我相府的嫡出小姐,是正正經經的主子。若是有那等不長眼的奴才衝撞了你,你盡管處置就是!”

穆少恭維護的言辭於穆傾顏來說,是和煦春風,溫暖豔陽。然而,聽在趙姨娘耳中,便是刺骨的冰箭,箭箭穿心。

穆傾顏似笑非笑地掃了趙姨娘一眼,意有所指地開口:“那是自然。我身為相府嫡出大小姐,且是紅府現任主人,怎麽可能容許別人欺負到我頭上!”

一旁的趙姨娘恨的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到底卻還要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吞,抬起頭艱難地維持著笑意:“時辰不早了,若是再過多耽擱,怕是飯菜都要涼了。煙……二小姐今日也特意下廚做了一道菜,等著老爺您去嚐呢!”

提起穆雲煙,穆少恭便將方才的話題拋到了腦後,樂嗬地說道:“我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便是生了這麽兩個懂事乖巧的女兒,將來還不知要便宜誰家的小子呢……”

邊說著話,三人便往花廳而去。趙姨娘習慣性地想要走到穆少恭身側,卻發覺被穆傾顏占了位置。

“老爺說的是,恐怕等不到兩位小姐及笄,冰人便要將相府的門檻踩平了。”跟在二人身後,趙姨娘柔柔地應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