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受傷長評

06.受傷

周五這天小保果然不在店裏,連開門都不是他。

鄒盼舒想著前生僅有幾次去過龐飛家,都不算特別好的印象。兩次印象特別深刻:第一回就是今天;最後一次就是出事那天。

猶記得憑著記憶找到他家院門,S市已是難得一見的雙開鐵門掩映,推開進去後,走入不甚熟悉的院子,一條碎石子堆砌的小路兩旁種滿花草,即使寒冬臘月裏也不見凋零枯萎。他家裏熱鬧異常,一踏入院子就能聽到,其中他媽媽興奮激動的聲調充滿了得意之色。

循著人聲走去是橫向的長廊,兩旁兩家的入口,越過廊下先跨入其中一邊入口,進去就是走道,老式的樓房內屋的門在走道偏後處的左邊,走道盡頭那邊還有個小內院。而走道入口處是廚房和衛生間在右側,估計為了方便都敞開著門沒有人在,鄒盼舒一眼就看到了改造過的廚房和衛生間。

他在這個家住過一夜,龐飛說要再等等才能介紹給父母,不過可以先去住一晚體會體會。他知道這個家並不富裕,看著是院子房,其實每家分到的麵積並不大,總共也就是一間房三十多平方外加廚房衛生間和花園。

龐飛這麽大了如果回家也還是與父母睡在這間房裏,一頭一張床,龐飛的是個軍用單人床,睡前龐飛偷偷說他媽媽說了以後成家要是沒錢買新房要回來住的話,到時候在房間中間隔一道牆或者拉個簾子都行。

老式的廚房和衛生間更是沒有新的電器,設施陳舊生活非常不方便。

龐飛與家裏關係不好這是很明顯的,他在外麵哪怕少買幾件衣服這個家就能變個樣子。鄒盼舒什麽也不能說,不過後來把錢每月都存入龐飛戶頭的時候,他給過一些建議要如何使用。

第一年的錢按照龐飛的意思大部分投入公司沒了,少部分存著,還都是放在他媽媽那裏沒亂花;第二年用了一些給他爸爸養病,鄒盼舒想著生病的老人就想起自己的奶奶,催促著龐飛把他家裏改造了一番,用的都是鄒盼舒的錢,好讓老人住得舒適一些,他從心底想要孝敬老人。

最後一次踏入龐飛家,他看到了煥然一新的廚房和衛生間,潔淨的瓷磚、錚亮的灶具、熱水器、雙開的大冰箱、舒適的地板……

再往裏走到房間門口,空調外機、門口對著的超大屏電視機、還有嶄新的家具……

這個房間還處處掛著紅色喜慶的喜字,刺痛了鄒盼舒的雙眼,早就聽得清清楚楚的婚訊,無不在說著那個人徹底的背叛。

他還一語未言,龐飛媽媽已經色變,顧及旁人沒有破口開罵算好的,沉著臉把他趕了出去,凶悍的跟在他身後,拋開眾人到了院門才低聲惡狠狠的讓鄒盼舒不要再去糾纏龐飛,龐飛已是扯了結婚證明天就擺酒席的人了……

“喂,哪裏來的小癟三這麽不懂得看眼色啊!”

沉浸在自己的傷痛裏,鄒盼舒仿佛還能聽到那日血液汩汩外流的聲音,不曾想猛地被人摜到了地上,才發現自己負責的台麵來了幾個明顯有點喝過頭的客人,估計因為自己沒及時招呼而直接動手了。

鄒盼舒體弱,在家鄉長期營養不良帶來的後果就是骨質酥鬆不經打,這一摔生疼,手肘先著地扭了一下還不知道骨頭有沒有什麽問題。他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今天小保不在,往日這種痞子找茬都是小保出麵擺平。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大混子不會來這裏鬧事,但扛不住不懂事的小混混三不時出現,這種時候小保這樣的本地人優勢就很明顯。

掙紮了一下微微顫顫著起身,強忍著疼,鄒盼舒咧嘴笑了笑,趕緊問:“歡迎光臨。請問幾位需要什麽酒水。”

迷失是個靜吧,音樂不特別鬧人,舞台也不是總開放,大部分時間也就是彈彈鋼琴曲。能進來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像鄒盼舒眼前這樣粗魯裝扮的幾位,與迷失的氛圍是格格不入的。

也許他們幾個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邊上幾桌瞟來幾道鄙視的視線和隱約不清的嘲諷語氣詞,這幾個人不僅不覺得應該放低音量,反而惱怒成羞,剛剛推搡人的那個聲音更大聲地吼起來:“老子有的是錢,把最貴的酒拿兩瓶過來!”

“就是。坤哥的錢用都用不完。來來來,再繼續喝,今晚不醉不歸。”

“對,一個都不能漏了。慶賀慶賀坤哥又做成一票大買賣。”

幾個人勾肩搭背的你我吹噓著,最得意忘形的還是那位坤哥,已經被捧得飄飄然找不著方向了。

“好的,馬上送來。您們請先坐下來稍等片刻。”

鄒盼舒深吸一口氣,單手錮著另一支胳膊,快速走回吧台。

客人分散各個角落有點多,秦明宇正好在吧台,看到他額頭冒虛汗,手還別扭的握著,就知道肯定是剛才高聲開口的客人動手了。

他低聲罵了句什麽,按住鄒盼舒的手讓他別急著上酒,說:“讓我看看你的胳膊。這樣拉長疼不疼?這樣按呢?唔,骨頭還好,應該沒裂開。筋扯到了,換個人估計休息幾天就好,你這個身體不行,今晚別端托盤了,明天還是去醫院看看。兩瓶最貴的酒?我給你送去,你倒酒就行,走吧。”

秦明宇有條不紊地檢查傷勢,才抽出托盤,再從酒架上取下兩瓶酒,最貴的,酒單上就有介紹:三萬八一瓶的威士忌,喝死他們算數,服務生還能多拿點提成。

更好的珍藏酒都不在酒單上,大老板早就放話說了不白給不識貨的人糟蹋了去,大老粗們來擺闊,就拿拿那種名頭響當當去應付就好,利潤還更高些。

“喲,好俊的小妞啊。”一個眼都眯得快看不到眼珠的客人開了口,坐在坤哥的左手邊。

秦明宇沒理睬,偶爾也有這種不入流的挑釁,口舌之爭他根本就沒入耳,放下酒到邊上的台麵,瓶口展示給坤哥看了一眼,征得他的同意把兩瓶酒都開了瓶口,走前才向著鄒盼舒點點頭,眼裏流露的意思是讓他稍微當心點。

鄒盼舒心底一陣暖,沒想到秦明宇這個前幾天才打擊過自己的人會主動幫忙。

因為他住店裏,還很勤快,並不太招其他服務生待見,平時就偶爾受到排擠,這時候就很明顯明明兩邊不遠處都有服務生聽到動靜,可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幫忙。

鄒盼舒苦笑自己人緣太差,也怨不得他這樣,這些服務生拉幫結派很嚴重,新人來了如果不融合進去自然就受到排擠,何況他還勤奮過頭,更是容易惹眾怒。

再說他也沒有更多精力去和其他人搞好關係,他要在有限的資源內調理這破敗的身體,盡可能更快學習,努力不給小保哥開除自己的機會,竭力避開龐飛,就這些已經夠他焦頭爛額,何況現在還想著不知道迷失是否是這輩子唯一接近任疏狂的機會,一想到所有的努力會付之東流,一生都無法再見,他的精神壓力就很大。

“這什麽破酒這麽難喝,比弄堂小店裏的黃酒還不如?”有人開口了,才喝了一口。

“多少錢一瓶?坤哥點的可是最貴的,知道嗎?最貴的那種。”

邊上有人附和,幾個人眼裏都閃著莫名的光,盯著因為胳膊疼而微微顫抖的人。

“確實是店裏最貴的酒,三萬八一瓶的威士忌。”鄒盼舒很感謝秦明宇的先見之明,托盤上就擺著酒單,上麵單價品名圖片一目了然,平時到這裏的客人沒人看這個東西。

那人還要再說什麽,坤哥左邊那位半眯著眼的人先開口了:“素質,素質,要注意形象。”搖頭晃腦地說著,其他人哄笑起來附和了一下,他又得意地接了一句,明明沒有睜開眼卻有寒光劃過:“錢咱坤哥不在乎,花得起。不過隻有酒不夠,叫幾個小妞來陪陪爺們幾個爽快爽快。”

“抱歉。我們這裏隻經營酒水,沒有其他業務。”

鄒盼舒知道這是找茬,非常確定,鬧到最後他們贏就是不付錢,店裏贏的話還要看他們是否真有錢付款。

但不管哪一種,服務生都是最倒黴的。

“怎麽可能沒有,騙誰呢。哪有酒吧不提供服務的。以為我們好欺負是吧。”

謔一下站起來兩個人,速度奇快都看不出是喝過頭的人,一邊一個直接把鄒盼舒按到了台麵上,嚷嚷著看不起我們就要受點教訓之類的話。

秦明宇很有心一直牽掛著這裏,一看客人動手臉色一變,讓吧台裏的調酒師趕緊到後麵辦公室去請營銷經理,一邊顧不上自己的客人忙不迭奔過去幫忙,途中甚至來不及再招呼人。

最近的兩個服務生竟然偷偷掉頭走開了,秦明宇心底暗暗詛咒這些小心眼的人,也沒辦法隻好自己先過去救場。

“快放手,你們最好別鬧事,我們店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撒野的!”秦明宇有點小身手,窮人家的孩子平時也會受欺負,打架滋事沒少幹,趁人不注意推開了一個客人,正要把鄒盼舒拉出來時,另一位上了火一腳踹向鄒盼舒的膝蓋,速度奇快力道很猛。

隻聽“哢嚓”一聲響,隨即鄒盼舒猛烈的哼聲也跟著響起,那一腳力道大得把人帶著倒向地麵,原先受傷的胳膊也被那個人一拽再甩開,那一聲響估計也最少是脫臼。

秦明宇急紅了眼,熱血衝頭,越過倒在自己眼前好像已昏迷的人,“啊”的大吼一聲,飛起一腳也踢向那個混蛋,沒有誰生來就應該被人欺負,何況還是欺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對手也不行。

這個台麵是完全混亂了,台麵撞翻的聲音,酒瓶酒杯摔碎的聲音,吼叫聲,甚至還有加油聲,四周的客人服務員都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角落已一鍋粥樣亂燉了。

等到營銷經理匆忙趕到,才有服務生上前一起幫忙分開,有人給小保打著電話,總之七手八腳地收拾著亂子。

鄒盼舒是疼醒的,從小他的耐力就好,沒有吃的就餓著,沒有車子坐就走路,沒有人搭理就沉默,摔倒了爬起來拍拍屁股繼續走。

因為沒有人會關心你疼不疼,關心你餓不餓,沒有人聽你哭泣的聲音。唯一的親人奶奶已經老邁,鄒盼舒沒有向奶奶訴苦的習慣,可這回是真的生生被疼醒了。

左腿膝蓋骨被踹裂,打了石膏一動不能動,左胳膊確實是二次傷害時脫臼,現已接好,不過筋脈也傷到了,其他混亂中踢到壓到的些微輕傷容易恢複,隻這一個左腿一個左手,傷筋動骨一百天,醫藥費酒吧全額負責,還會支付一定金額的後續生活費,但最多也隻能這樣,至於工作還是看他傷好後的情況再考慮。

小保和龐飛遺憾地告知鄒盼舒他的情況,不管是工作一個月未滿,還是傷勢和以後的困難,哪一條都算得上形勢嚴峻,而他的工資扣除借支還款之後剩得也不多,根本無法獨立生活,手腳不便的這個樣子連店裏也不能再住了,畢竟酒吧不是慈善總會。

邊上床位也躺著一個人,鄒盼舒沒想到秦明宇傷勢也嚴重到要住院。

原來他雖然沒有斷手斷腳,但對一般人來說也夠受的皮外傷不少,這還是他會自我保護的原因,不然說不定也幾下就被打趴下了。幸運的是人來得很快,秦明宇也隻能堅持到那時候,再長一點時間也超過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一下子兩人變成了難兄難弟,鄒盼舒長時間側臉看著對麵床上還在睡的人,他無論怎麽努力回想都沒想清楚前生秦明宇的樣子,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秦明宇這一天沒受傷,因為第二天他去上班時小保對著自己擠眉弄眼很高興的樣子,調笑中後退時好像撞到了秦明宇,那時候秦明宇一聲不吭退開了,小保也沒有責罵,隻是皺了眉笑意也減去幾分。

如此想來,結合小保對自己的態度,這次是不是秦明宇已經和小保達成了協議,隻等著任疏狂來挑他,確切是哪一天來看人的鄒盼舒並不知道,也不會敲鑼打鼓通告天下,等小保吱吱唔唔通知到自己的時候,也不知道距離任疏狂來看人過去了幾天。

這回是不用猶豫了,隨著受傷的意外,直接斷掉了交易的機會。鄒盼舒說不上來是惆悵多一點還是遺憾多一點。

命運幫自己做出了選擇,鄒盼舒隻能這麽想。不過不管怎麽安慰,錯過見麵的機會,不知道何年何月再相見,一時間鄒盼舒隻覺得堅持努力到現在的勇氣**,再次感受了有痛無處訴說的苦楚。

如果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背叛的重來一次,那些兩個人一年又七個月的同居生活是否還能繼續。

如果自己這次受傷是在沒有背叛的那時候,任疏狂會不會再從他那雙冷寂的眸子流露出疼惜,是不是自己也能再次擁有那個懷抱。

前生,鄒盼舒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撬開任疏狂心房之門的一點點縫隙,兩個人之間沒有甜言蜜語,每一天從早到晚,剛開始話都不多一句。

到了那邊才知道男人的欲望如此凶猛,才知道撕裂如此疼痛,才知道沒有憐惜的**如此令人作嘔。

但是,後來鄒盼舒知道任疏狂這樣做,隻是因為他心口常年淌著血,封閉了自己的傷痕,肉.欲隻不過是一個發泄口。

隨著同居日期的推移,兩人都意識到另一個人不僅僅是單純的肉.欲對象。

鄒盼舒看到了他偶爾流露的另一麵溫柔,鄒盼舒很敏感,別人對他一點點好,他就恨不得十分回報之。

任疏狂看到了他真心實意的關懷,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讓任家幫忙,隻是單純的想讓任疏狂這個人過得舒心一點,一點點改造冰冷的住宅公寓,讓公寓每處看上去充滿溫暖柔和家的氣息;會在自己疲憊不堪時輕輕按摩讓自己放鬆;會在自己徹夜不眠以工作打發失眠時要麽送一杯咖啡,要麽靜靜地陪著強撐著也不睡,隻為了不讓冷清的房間更冷清……

無數個細細的無聲關懷,衝開任疏狂心房的堅冰,又再次感受了真實的心跳,他注目的視線一天比一天更多射向鄒盼舒的背影,到後來想讓鄒盼舒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想提供給這個全心全意為自己的人更好的空間,不再把他當作泄欲的對象,而是平等的人,帶著一點不清不楚的占有欲,把他帶在身邊,開始逐步教他新的知識。

鄒盼舒的眼裏沒有淚,他的淚水前生真的都流盡了,此時上天入地無門還是哭不出來,眼眶澀澀的發紅,一眨不眨固執地看著對麵的床。

秦明宇會取代自己去到任疏狂的身邊,他會怎麽做呢?

他們兩個人也會互相關心發展出一份意外的情,打通彼此間的隔膜走到一起嗎?如果是這個結果,上天為什麽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鄒盼舒想不通,身上的疼也漸漸麻木,再疼也疼不過心上豁開一個口子的傷痕疼痛。

那天為什麽就跑出來了呢,為什麽這麽笨總想著要先和龐飛當麵正式解除關係,再回去解釋給任疏狂聽?

為什麽不會當時就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哪怕他會暴怒到動手打人,哪怕被他打死也好過現在這樣無處可去,他不知道自己衝動跑出來會是如此難以承受的後果,他相信任疏狂那時候暴怒的原因是因為感覺背叛。

暴露的任疏狂吼著我怎麽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那一句話頓時擊穿了鄒盼舒的防線,卻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回應。

還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嗎?在享受過任疏狂冷麵下的關懷後,在理解了任疏狂每個舉動的深意後,在明明跨前一步就是通坦大道的時候,再經曆一次失去的痛苦?

鄒盼舒也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他跌進夢魘裏爬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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