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義無聲
不幸的生活往往度日如年,幸福的時光常常度年如日。
不知不覺,愛丹已經長成了二八佳人。楊福來是真親至愛,因為這是他的骨血;改樣也不含糊,因為她要用這個娃來頂起楊家的門。她既不能生育,更不能容忍楊福來娶小,所以,隻能把心血傾注在這個女娃身上。
自來到楊家,楊福來先後為愛丹雇過幾個使女,誰知,不是不聽話,就是做不了活,要不就是手腳不穩,像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沒有一個塌心的。
一個偶然機會,楊福來在延安府辦完事路過集市,見一個小女娃跪在地上,脖子後領裏插著根幹草,身後站著一個蓬頭垢麵的老漢,用乞憐的目光四下裏搜尋。不用說,這是在賣人!這幾年連年大旱,本來地瘠民貧的陝北更是火上澆油。河對過山西人少地多民殷實,饑民便成群結隊去了山西,剩下走不動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小娃,守著爛攤子苦熬日月。萬般無奈時,就忍痛去集市賣娃,給娃一條出路,換來全家人一條活路。從不光顧這種場合的楊福來,今日神差鬼使地看到了叫他難活的一幕。不等他開口,老漢就拉住他的衣襟禱告說:“掌櫃的,行行好吧,領走這個娃吧。你看多水靈的娃,做童養媳、丫頭都行。”
楊福來眼大有神,虯須滿腮,身壯如塔,加上他穿著長袍馬褂,雖與腳夫相隨,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馱騾的主人。所以,這個老漢一眼就相中了他。楊福來搖了搖頭表示不要。可老漢怕錯過這個機會,就是不肯鬆手。楊福來掙脫老漢的手,從褡褳裏掏出幾個熱騰騰的燒餅,給了女娃兩個,老漢兩個。老漢見了,趕緊拉著女娃的手跪在地上,連著叩了幾個響頭。口口聲聲說掌櫃的是好人,是親人,是世上難得的活菩薩。女娃什麽也顧不得,早大口大口嚼起了餅子。楊福來要走,老漢就是拽住不放,不停地叩頭,不停地哀告把娃領走,給娃一條活路。好多人也圍了過來看熱鬧。有的說,這人心還挺硬的,人家都跪下了還不應承;有的說,富人家省一口,就夠窮人家吃一天,買個娃算啥嘛;有的說,掌櫃的,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我們大家夥打勸的分兒上,就成全了老漢吧。
這可難住了楊福來!
領走吧,這麽小的娃,不用說做活,還得人照料哩,添人添口添麻煩。不領吧,這一老一小也著實恓惶,何況還有這麽多幫腔的,不好執拗。怎麽辦?圍觀的人全盯著他,他不敢抬眼對視,他知道幫腔的人都是好心。他別無辦法,隻能用心打量起這個女娃:隻見她亂糟糟的頭發上粘著密密的蟣子,臉上泥呀,土呀,鼻涕呀,經淚水調和,描畫成山村野孩子的經典臉譜。幸好,兩隻眼睛間或少氣無力地一轉,使人感到還有一絲生氣。一件扯掉褲腿的褲頭,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兜肚,就是她的全部行頭。隻有瓜子般的臉形和直挺的腰板還有可取之處。說心裏話,這樣的娃他不想要。可是,不要,不但這個娃不好活,她家裏的人也不好活。好吧,全當是辦件善事。就問老漢要多少錢?老漢說五吊錢吧。楊福來伸手取出五吊錢給了,說錢給你,娃你領回去。那老漢見了,說掌櫃的你就好事辦到底吧,娃你領走,我領回去上有老下有小,還是養活不了她。楊福來被逼上了梁山,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情願地領走了這個女娃。他騎著驢,小女娃放在馱裏,就這樣,一路顛簸一路歎氣到了家。
一進院門,忙喊來傭人郝媽,給女娃從頭到腳洗涮了一遍,再換上一身花衣裳。不要說,人憑衣裝馬憑鞍,這孩子進了楊家門,就變了一個人。不隻臉蛋俊,而且還長著一雙花眼,楊福來看得動了心,這才把她領到窯裏。
窯裏進來一個俊俏的小女娃,如同拽進來一縷陽光,襲得人眼都睜不開。改樣說這娃買得值,不比愛丹長得差。愛丹聽了,嫉妒得直撅嘴。
多了一口人,卻沒有名分。算是收養的女子呢,改樣不想認。說女娃家有一個就夠了,多了是累贅。說是童養媳吧,楊福來又沒有男娃。馬馬虎虎買的,就馬馬虎虎住下,和愛丹做個伴,大一些,伺候愛丹好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問多大了,女娃說八歲。問叫什麽名字,說叫四汝。愛丹說,自己就是四汝,又來個四汝。楊福來見小女娃長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是雙眼皮,忽閃忽閃地,好像會說話,就起名叫花眼。眾人齊說好,人如其名。
就這樣,花眼有了一個新家。不管有沒有名分,沒有後路的她認準這裏就是她的家,楊掌櫃就是她心目中的爸爸。花眼在與愛丹做伴和洗洗涮涮中,不覺就是兩個年頭,成了十歲的姑娘。愛丹大她六歲,兩人就以姐妹相稱,好得形影不離。鄰居見了都說是一對耀眼的山丹丹花。
這一天,天氣格外熱。愛丹跟上花眼,一同去河邊洗衣裳。
黃河人家逐水而居,出門下坡就是河,洗濯很是方便。不方便的是,大熱天,河裏洗澡的人多,赤裸裸的一絲不掛。女娃家,羞得臉紅心跳,低著頭,急匆匆地踩著河邊的青石板,往北麵走去。延水關與永和關雖是一水之隔,但延水關靠南,永和關偏北。走了一段路,正要下河,忽見對麵永和關的男童們一齊湧到河邊,邊走邊脫衣裳,把身體毫無遮攔地亮了出來,轉眼間“撲通撲通”下了水。花眼還好說,正值青春妙齡的愛丹又是一陣難擋的羞澀,索性再往北走,一直走到無人處才停了下來。
因耽誤了些時辰,花眼趕緊把衣裳泡在水裏,用石頭壓住。先抽出一件放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是天然的搓板,有這樣的搓板就省了不少勁。花眼一會搓,一會揉,一會用棒槌捶打,不時還擦些豬胰子,年紀不大,卻老成能幹,這樣的村姑不用說男人,就連愛丹也看得喜歡。愛丹想幫一把,花眼不要,隻好一個人在河邊轉悠,撿起五顏六色的小石子玩。
黃河不僅帶來大量泥沙,也帶來好看的石子,人們叫做黃河石。夏日裏,大水過後,孩子們總愛在河邊撿石子,有紅的,黃的,白的,綠的,藍的,紫的,還有雜色的,透明的,五顏六色,千奇百怪,放在清水裏如同斑斕的石花。隻一會光景,愛丹就撿了一掬。她把石子洗幹淨,放在河邊的小泉眼裏玩賞著,玩膩了,就挽起褲腿下了水,水的滋潤和涼爽一下傳遍全身,多舒服呀!猛然間想起個好主意:男娃能下水洗澡,女娃為什麽不敢?她把這個意思和花眼說了,花眼笑了笑,沒答理。再說時,花眼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玩的,咱女娃水性不熟,弄不好會嗆水的。再說,咱金貴的身子能讓日頭看見嗎?能讓那些男娃看見嗎?”
愛丹聽了,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喲,人不大,心眼還不少。你不洗我洗。”說著就動手脫衣裳。
花眼見愛丹野性子上來,就著了慌。連忙過去拽住愛丹的後衣襟說:“姐姐,可不敢這樣,萬一出了事,我怎麽向媽媽交代?就是不出事,一個大小姐,光溜溜地把身子露在外麵,你不害羞,我還害羞哩!要讓媽媽知道了,我可要挨罵哩!”
不管主人認可不認可,時間一長,花眼對楊家二老也以父母相稱。
愛丹不識勸,你越是勸她,她越要去做,哪怕碰個頭破血流。所以,見花眼這個樣子,就越發耍起了性子。三剝兩脫就鑽入水中,隻露個頭在外邊。任憑花眼叫死叫
活,就是不出來。還邊玩邊洗邊笑:“真好活!真痛快!花眼,你不下來好活好活?”
花眼知道,這個姐姐可不是好惹的,雖說平時她們以姐妹相稱,可是,愛丹畢竟是楊掌櫃的女兒,身貴得像金子,氣盛得如牛犢。自己畢竟是人家買來的沒有名分的使女。愛丹那牛脾氣強起來,連父母也要讓三分,自己骨頭有幾兩重,敢指點人家?她驚覺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影;看了看天上,滿天通紅,一切都安寧如常。就順從地說:“姐,麻利些,來了人可就闖禍了。”
“能有什麽事?大不了讓他們見識見識。”愛丹一滿心野了起來。
花眼盡到了一個“使女”的責任,就不再說什麽,隻管埋頭洗她的衣裳。她知道,這麽一大堆衣裳得費些工夫洗,回家遲了,爸爸媽媽會責怪她的。
愛丹和花眼洗濯的地方正好在黃河的迂回處,往下,是一帶開闊的河穀,一直能看到黃河消失在蒼茫的群山之中。往上,被兩架大山扭了麻花,擋住了視線。夏日是這裏最浪漫的時節,也是最危險的季節。尤其是今年大旱,人們頻頻在河邊活動,上遊千裏水道,誰能說得來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突下暴雨,突發洪水?所以,有經驗的人常常遠觀天象,近察水文,不至於讓突如其來的洪峰吞噬。她倆畢竟是深居閨室的女娃家,自然腦子裏少了一根弦,何況愛丹正玩得十分的爽快,花眼洗得十分的投入呢。
正在這時,忽聽河對麵有人高喊:“不好啦,上邊發水啦!”
花眼隱隱聽見,不由向灣道看去,隻見河麵飄來一座山,黑壓壓地向她們湧來。當下驚得丟魂落魄,下巴骨抖擻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快,快,愛丹姐,水來了!”
愛丹不以為然地笑道:“怪事,沒水怎麽叫黃河?”
“不是,不是,你往上看,發水了,發……”她一麵比畫,一麵急得跺腳。
愛丹順著花眼指的方向剛剛扭頭,那座大山似的洪峰已經湧著、擠著、推著“嗚嗚”地撲來,這才感到大事不好。顧不得那金貴的女兒體,“刷”地從水中站起來,拔腿就往岸邊跑。花眼從沒有見識過這個場麵,嚇得六神無主,腦袋麻木,不知該做什麽,隻是順手摟了衣裳,一麵放聲呼喚著,一麵本能地往後退。
再看愛丹,像狼攆上一樣沒命地跑。但腿上像吊了千斤秤砣,一股勁往下拽,跑不了幾步就跌一跤,連滾帶爬,還捎帶著穿她的衣裳。因為太慌張,手也不聽使喚,老是穿不上。花眼急紅了眼,聲嘶力竭地叫:“不要穿,不要穿,上來再說。”眼看就要上岸,眼看花眼就要抓住愛丹的手,排山倒海的洪水貼近身邊。花眼趔趄了一下,身子往後一靠,跌倒在地,兩隻鞋被洪水給衝跑了;再看愛丹時,剛爬上岸,還沒有來得及站立,就被一股大浪卷入水中,隻聽“啊呀”一聲,便不知去向。
花眼大聲慟哭,急得亂蹦亂跳,如同瘋了,魔了。想了想哭也沒用,就用盡渾身的力氣向對麵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山水推走人啦!”
對麵永和關那裏,正處在下遊耍水的頑童聽見呼叫,“呼哧哧”地出了水,提上衣裳撒腿就跑;遲鈍點的,連衣裳都顧不得拿就上了岸。這時,在河邊洗衣裳的婆姨們也摟起衣裳,慌不擇路地往岸上瘋跑。
亂糟糟的嘶喊聲,亂糟糟的腳步聲,亂糟糟的黃河灘。
剛才還是一派安寧的黃河灘,頓時亂了方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