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宿怨初解

楊掌櫃夫婦輪番數落的時候,白永和隻是赧顏地洗耳恭聽,即使連老祖宗一起受辱,也隻能忍著性子往下聽,表現出最大的耐心和誠意。

等楊掌櫃夫婦搜腸刮肚地把鬱結在心頭的話道盡,火發完,楊家窯洞裏頓時陷入難堪的冷清之中。出了氣的身疲力乏,如同絲盡繭成的蠶,再無話可說;受了氣的,滿肚子的話兒打著滾,又不知從何說起。三人麵麵相覷,一個比一個臉灰。原來,暴風驟雨叫人恐怖,鴉雀無聲卻令人難堪,動靜之間,情態盡現。楊掌櫃用餘光掃了一眼,這才發現這個曾經的女婿還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著,禁不住心就軟了。便不冷不熱地讓了座,又喊來傭人沏了茶。白永和盼著雨過天晴,但不知曾經的嶽父母接下來還會不會給他好臉看,他心裏沒數。

白永和輕輕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楊掌櫃夫婦的臉色,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嶽父母大人——”

“少來這一套,誰是你的嶽父母——”楊掌櫃一聽這個稱呼就別扭得慌。

沒等楊掌櫃說完,改樣便接上口:“掌櫃的,不要這樣麽,三娃也挺恓惶的……”

其實,楊掌櫃何嚐不是這樣認為。這個前女婿,為人厚道孝順,人又有才。隻是耳朵軟,沒主見,聽上那個不通情理的白賈氏的話,把事情做絕了。今天這火,不隻是朝他發,更是朝白賈氏那裏發,也讓她聽聽我們楊家的聲音。

白永和被嗆得臉紅一陣白一陣,要說的話被噎了回去。略一思忖,便一頭跪在地上。說:“二老在上,受晚輩一拜。我白永和對不起楊家,對不起愛丹!”

楊掌櫃見舉人老爺下跪,慌得溜下炕來。說:“你這是做甚哩麽?我們哪裏受得起!”

楊掌櫃去拉白永和,白永和也不強撐,順勢站了起來,重新入座。

“愛丹在我們白家,沒過過幾天順心日子,這我知道。我原想,隻要我金榜題名,謀得一官半職,就帶她出去,同享福祿。誰能想到,事與願違,這條路不通了,其間又聽信了關於愛丹的風言風語,晚

輩遠在京城,不明事理,就做下對不起二老、對不起愛丹的蠢事來。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晚輩就是賠情道歉來了,你們理問我,我沒怨言,要是能打我一頓,解了你們的心頭恨氣,我才痛快呢。要不,就這樣疙疙瘩瘩下去,我會悔恨一輩子的!”

白永和邊說,邊朝門外瞅,希望愛丹能現身眼前,給他一個安慰。院裏寂靜無聲,連個人影也沒有。他有些泄氣,收回目光,對楊掌櫃說:“給二老賠了情,我還要給愛丹道歉,如果二老能念舊日情分,讓我倆見上一麵,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

在楊掌櫃看來,白永和說一席情真意切的話倒還罷了,但這種意想不到的屈膝跪拜,著實讓他有點受用不起,原先比鐵還硬的心漸漸軟化。改樣也覺得三娃也挺恓惶,不看僧麵看佛麵,就饒了他吧。故用征詢的目光看著男人。楊掌櫃心領神會,但沒有理會。他畢竟是男人家,想得更遠些。人常說,有理不打上門客,得理還要讓人哩。事情已經做下,隻能這樣出口氣,發發火,還能把人家怎麽樣?再說,人家是舉人老爺,聽說,舉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轉的,哪裏敢罵,哪裏敢打呢?罵人家一句,折壽一年,打人家一摑,折壽十年。生意人最講“買賣不成人情在”,不走的路還要走三回,更何況兩家守著一個渡口,誰能離得了誰?為人處世總得留條後路,把事情做絕了,對誰也沒好處。楊掌櫃想到這裏,聲調徐緩地說:“三娃,實情告訴你吧,自那天簽了放妻協議,愛丹就像瘋了一樣,幾次想投河自盡,幸虧看得緊,才沒有出了人命。後來就送到綏德縣她姨家去了。你不要去打攪她,讓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人常說,覆水難收,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說開了,想開了,就過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還是在你的功名上多操點心吧。”

白永和一聽愛丹遠走綏德,如同迎頭潑了一盆涼水。那種想給愛丹當麵賠情道歉,想重溫舊情的衝動,被這盆涼水衝得蕩然無存。他遲疑了片刻,才喃喃地說:“不管晚輩走到哪裏,做了甚,我都忘不了你們對我的好處,忘不了愛丹對我的恩情。”

負荊請罪,求得諒解,白永和算是過了一

關。可是,渡口的事怎麽開口?白永和躊躇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說:“永和還有一事想求嶽父開恩。”

“甚事?”

“回來後沒事,爺爺讓我照料渡口,才知道渡口有點小小麻煩。咱這邊的船每天總比那邊多一隻,老艄們為這件事總是抬杠。曆來兩岸對等行船,老規矩壞了,怕惹出事來。我怕嶽父不知道,順便稟告一聲。”

楊掌櫃心想,這個三娃鬼精鬼精。原來賠情是假,求情是真。本來,他也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隻不過略施小計,借此引起白家重視,上門求情,最好不過是老太爺能當麵道歉,也好擺一擺楊家的威風,以挽回女兒被休而丟了的麵子。誰知道,白家就是不吃這一套,不用說白老太爺,就連下人也沒來一個。既是白家做了錯事不認賬,那我楊福來也來個將錯就錯,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沒想到三娃親自上門來了,人家給你說了好話賠了情,還下了跪,窩在心口的氣總算有個發泄的地方,還不順坡坡下驢,見好就收?於是裝聾賣傻地說:“老規矩是先人定的,誰敢亂來?這幾天沒去渡口,此事你不說,我也不知情。不大點小事,捎個話就行了,還用你親自過來?”

白永和心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嶽父這戲演得不錯。就說:“不是的,今天是專為二老和愛丹賠情來的,渡口上的事隻不過是順便提提,不當緊,您不要往心裏去。”

禮盡到了,話挑明了,楊白兩家的芥蒂不能說從根本上消除,至少,不會再朝惡化的地步發展。白永和這麽想。

可是,楊掌櫃另有所思:且放你一馬,兩家守著一個渡口,用著楊家的時候多著哩,你白永和是要出外做官的人,到時再有個麻纏事,我看你白家誰來求情,誰來和事?

白永和見楊掌櫃知趣地下了台階,也就不再說什麽。此行,一石二鳥的目的總算達到。不過,處心積慮醞釀的一場悲喜交集的激情戲,因為缺少了愛丹的捧場而有些乏味。他知道,世上的事,總是得失相連。以他現時的心境,得到的未必就能高興起來,失去的則令他無限悵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