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宿怨初解

春風吹綠楊柳梢。

河開了,船通了,客商的駝鈴又響徹永和關,白鶴年便打發無所事事的白永和到渡口去照料。一來想讓他散散心,二來想叫他長點見識,三來還有更深的用意,可是他並沒有明說。白永和也沒有多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給爺爺幫點忙理所應當。因此,二話沒說就去了。

剛走到渡口,就見白三奴直起脖頸和延水關的老艄百家鎖抬杠。白三奴和白永和同歲,因家貧自小就上了船,風裏來浪裏去,練就一身好水功。能踩水,會潛水,還能在洪水裏撈東西。有一年,兩岸的後生們比賽遊水,別人遊兩三個來回就氣喘籲籲,他一口氣遊了四五個來回麵不改色,兩岸看熱鬧的人齊聲喝彩。有人說三奴是梁山好漢張順,張順綽號“浪裏白條”,三奴就是永和關的“浪裏白條”。別看他長臂大腳,粗服亂頭,卻有些心計,人也實在,又舍身子。東家白鶴年看上了這個後生,不僅讓他當了擺渡老艄,還把渡口的事情都托付於他,收多多交,收少少交,從沒有閑話。

二人見三少爺來了,兩張大嘴如四扇緊閉的窯門,頓時沒有了聲氣。

白永和問因為甚製氣。白三奴說:“便宜都讓楊家占了。從前兩家渡船都是一對一,二對二,過河的人少了,兩家齊減,過河的人多了,兩家齊加,誰家載客誰家收錢,公公道道,從沒有爭議。誰知,近來楊家壞了規矩,我們出一隻船,他就出兩隻,我們出兩隻船,他就出三隻,總比我們多一隻,明著搶我們的生意。一天下來,總要比我們多掙一隻船的錢。三少爺你說該咋辦?”

白永和問百家鎖:“真是這樣嗎?”

百家鎖閉口不語。

白永和再問,百家鎖隻好回答:“三奴說的不假,這是東家吩咐的。我一個下人,管不了這麽多,東家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你白三奴和我再抬杠子,頂個屁用?有本事,找我們東家去!”

這話既是對白永和說,又是和白三奴說,把麻煩往楊掌櫃身上一推,料他們也不敢上門去責難。因為,白家欠下楊家一筆良心債,這是明擺的事。

白三奴還要說什麽,被白永和瞪了一眼,隻好咽了一口唾沫,扳他的船去了。

白永和暗暗思忖:發生這樣的事,全因為他把愛丹休了。不,是打發了;也不對,是平等分手了;也不對,是放了她。不過,形式上是放妻,實際上是休妻,明放暗休。不管怎樣,白家總脫不了以勢欺人的幹係,白永和心頭總有抹不去的深深愧疚。愛丹確實是受了委屈,白家確實做得不近人情,特別是他白永

和,久不在家,聽信奶奶和二哥的一麵之詞,不分青紅皂白,違心地做出了對不起愛丹,對不起楊家的事來。顯然,渡口發生的事是楊掌櫃的報複之舉,白家人眼看著受氣,誰也不便和楊掌櫃說長道短。這時,他才明白,爺爺讓他照料渡口,其實是給了他一個燙手山芋,意在考量他的能耐。想到這裏,白永和老大不自在。睜隻眼閉隻眼吧,有負爺爺的信任;過河去理問吧,無異於飛蛾撲火,自找苦吃。怎麽辦?他定篤了一下,心裏就有了主張。便平靜地朝正要起錨的百家鎖說:“告訴你們楊掌櫃,就說我不日親自上門看望他。”

百家鎖驚奇地看了白永和一眼,應了一聲。

改日,白永和照舊來到碼頭,等百家鎖的船靠了岸,問:“把話捎到了沒有?”

百家鎖大聲回應:“捎到了。”

“楊掌櫃說甚?”

“沒說甚。他讓我告訴白老三,哦,不,不,是三少爺,說少來這一套,他不想見你。”

此時,白三奴要是在跟前,肯定會臭罵百家鎖一頓。白永和還是忍了,忍得心裏癢癢的,十二分的不好受。

天黑,白三奴收船回來,嘟嘟囔囔說受不了這口窩囊氣。白鶴年牙根咬得“咯吱吱”響。說:“一天少收百八十個錢,十天上千,百天累萬……這還了得?三娃,既然讓你照料渡口,你就看著處置去吧。”

白賈氏聽說要讓三娃解決渡口糾紛,就勸三娃不要攬這個差事。說:“你不管,自有人管,何必沒事找事生閑氣!”

白永和想,愛丹和楊掌櫃都有恩於他,是他做下對不起人家的事,兩家恩怨既然因他而起,這個結理應由他來解。不然,今天因船摩擦,明天就會因貨摩擦,後天還會因人摩擦,親戚朋友還要斷了來往,千年以來鑄就的秦晉之誼不就成了一句空話?所以,不顧奶奶的極力反對,白永和還是備了禮品,悄悄過河拜會昨天的嶽父,今天的對手去了。

楊家的大門緊閉。叫來叫去,非但沒有叫出一個人來,反倒引逗得滿村雞鳴狗叫,驚動得婆姨女子跑出來看熱鬧。白永和好沒味道,隻得蔫蔫地退了回來。

回到窯裏暗自琢磨:放著書不讀,何必尋這份氣受呢!誠如奶奶所說,我是遲早要出外做事的人,何必管這個閑事,敗這個興?回頭一想,不妥:人常說,解鈴還得係鈴人,我不親自解開這個疙瘩,讓誰去解?雖說爺爺給自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但是也給了他曆練和補過的機會,我倒要看看,我滾燙的心,能不能焐熱楊家這塊冰冷的“石頭”。

這應

該是“三顧茅廬”了。大清早,白永和就出現在楊家門外。躊躇間,忽聽大門“吱呀”一響,從門縫裏出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急切想見的楊掌櫃。

楊掌櫃一頭撞見白永和,先是愣了一下:“麵前站著的是白永和?白三娃親自上門來做甚?”他有點不相信。但一聽對方開口喊“嶽父”,再也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大餅似的臉隨著臃腫的身子困難地扭了過去,回了院裏。白永和緊跟著邁步進院。楊掌櫃沒好氣地說:“你白三娃到我這個破廟裏來做甚?”

白永和滿臉堆笑地說:“一來是看望您老人家,二來是賠情道歉來了。”

楊掌櫃不語,自個兒進了窯裏。白永和緊跟著進門,先探進去的頭卻被楊掌櫃用力閉上的門狠狠地拍了一下,霎時白永和眼冒金星,人就搖搖晃晃有些站立不住。

楊掌櫃沒好氣地訕笑了一聲,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鳳凰落架不如雞。你白三娃也有敗興的一天?不過,想是想,做是做,楊掌櫃還是極不情願地把白永和拉了一把,順手遞過一把笤帚,讓他自己打掃身上的灰塵。

不管人家是怨,是恨,甚而至於要打,要罵,白永和都豁出去了。

楊掌櫃一見送上門的仇人就紅了眼。原先咋看咋順眼的乘龍快婿、舉人老爺,仿佛變成了死不順眼的豬八戒。他沒有讓座上茶,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開來:“你白永和白三娃還有臉上楊家的門?你把我們家愛丹害得好苦啊!”

坐在後炕的婆姨改樣,長期為病痛折磨,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見從前的女婿上了門,也跟著男人紅了眼,像服了一碗人參湯,立馬提起精神:“三娃——啊,三少爺,你團弄了我們楊家,也丟了你們白家的人。哪裏聽過放妻……放妻……啊?這是好人做的事嗎?”

說得激動時,改樣呼吸急促起來,一口氣一口氣地討著。楊掌櫃慌忙給婆姨在脊背上輕輕拍打著,又在胸脯上款款地揉著。白永和欲近前幫忙,被楊掌櫃擋了回去,隻好沒趣地站在一邊。一會,改樣終於討回就要斷線的遊遊氣,隻見嘴巴不停蠕動著,但說不出話來,隻是眼癡癡地瞪著白永和。

“虧你還是知書識禮的舉人,就是我們這些粗人,也做不下你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不是人,你爺爺、奶奶不是人,那個二娃更不是人!明明是你們白家的不是,反倒訛到我們家愛丹頭上來。你不分好賴,不辨黑白,一紙協議幾乎要了愛丹的命!”楊掌櫃氣咻咻地說。要不是念起三娃是位舉人,沾了文曲星的邊,他會毫不留情地扇這小子兩個耳刮子,再飛起一腳,把他踢出門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