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燈籠

白永和步履蹣跚地回到久別的永和關。

聽說三娃歸來,白老太爺和白賈氏心中暗自高興。不過,生性多疑的白賈氏沒容喜形於色,眉頭就綰起一個疙瘩:這娃,備考當緊,哪有工夫回家呢?莫非出了什麽事……她再也沒敢往下想。

一身風塵,滿臉疲憊,白永和顧不得歇息,照例先給爺爺、奶奶請安。

輕輕推開兩扇門,見爺爺、奶奶都在窯裏,心裏便熱乎乎的,踏實了許多。爺爺在後炕麵朝前,奶奶在前炕麵朝炕沿,居中的炕桌就是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似的各自為營。爺爺年過花甲,目如燈盞,麵似蠟白,背後拖著一條順溜的花白長辮,人雖清瘦,不乏精神;奶奶小爺爺六歲,依然顏麵紅潤,體態豐盈,看上去像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這樣的情景白永和不知經過多少,他們總是這樣,近了使不得,遠了又舍不得。爺爺正伏在炕桌上,戴著他那用線繩套在後腦勺上的老花鏡,一麵翻著賬本,一麵撥動著算珠,隨著修長敏捷的手指靈巧移動,發出清脆而有韻律的聲響——好聽且很迷人。奶奶閉目盤腿,手撚佛珠,滿臉虔誠地默誦著“南無阿彌陀佛”——好看又很動人。算珠聲仿佛是伴奏,默念聲又像在歌唱,遇到算珠聲不間斷地響時,那真是天衣無縫的“二人台”了。這一切,入迷的爺爺和入神的奶奶渾然不覺,隻有耳濡目染心領神會的白永和能品味出其中的妙趣。這樣的聲音一旦充斥在這孔碩大的窯洞裏,窯洞顯得更加幽靜。所以,盡管他們最疼愛的三娃遠道歸來,站在身邊一小會了,仍然沒有覺出異常,陶醉在不經意間構築的二人世界——這樣的世界不知被他們演繹了多少個年頭。

白永和被祥和的氣氛感染,一時間竟把塌天的消息、鬱悶的心情和路上的辛苦全忘在腦後,眼前浮現出纏繞在二老膝下的孩提時代的情景。

他記得兒時淘氣,老是闖禍。那時還穿著開襠褲,白永和好奇地拿起爺爺的水煙壺,學著爺爺的樣子,裝煙絲、吹香頭,吸起煙來。一口猛吸,嗆得咳嗽不止,雙眼流淚,一不小心,竟將爺爺珍貴的水煙壺摔在地上,明光燦爛的水煙壺上,頓時生了疤痕,開了口子。

爺爺見心愛之物被摔破,不容分說,照他屁股就是兩腳狠踢,他睡在地上來回打滾,哭得死去活來。白永和先天不足,自小有一種聲長的毛病,往往因慟哭而上不來氣。挨了爺爺的打,傷心欲絕,哭著,哭著,就不會哭了,氣息似有似無,嚇得爺爺上頭汗珠子往下滾,下頭尿濕了褲襠。奶奶進來,急忙把他摟在懷裏,好一陣擺弄,才哭出聲來。奶奶嚇得衣裳濕透魂魄險些都沒了,沒好氣地衝著爺爺吼叫:“人的命貴重還是你的煙壺值錢?這孩子自小不氣實,身子骨單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是好?你這個缺心眼的貨!你看著他沒爹少娘的好欺負?”

爺爺自知沒理,不再吭聲,躲在一旁擺弄他的水煙壺去了。

一次,他和大娃、二娃到黃河裏耍水。兩個哥哥手把手地教他學狗扒水,遊著遊著,力氣不支,人就往下沉,水麵上“咕咚咕咚”冒起氣泡。大娃、二娃說聲不好,就一邊一個紮下去硬把他拖了上來。他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來,隻是腦子裏還不糊塗。大娃的頭夾在他的腿襠裏,把他腿朝上頭朝下抱起來,二娃拍著他的嘴,叫他吐水。他隻覺得像瓶子倒水一樣,“嘩嘩”吐個不停,直吐得肚子裏沒了東西。他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正好,奶奶尋他尋到了這裏,發現他犯了老毛病,少不了一陣忙亂,這才讓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事關人命,不容多想,奶奶鐵青著臉,隻聽“啪啪”兩聲,大娃、二娃沾滿泥漿的身上就留下兩個鮮明的手印。

這是奶奶平生第一次打人,並且是為了自己鍾愛的三娃打自己疼愛的大娃和二娃。

他見哥哥們跟上他挨了打,心裏不是滋味,就挺身而出。說:“奶奶,怨不著哥哥,是我要來的。要打,就打我吧。”

說著,把屁股蛋高高撅起,讓奶奶打。奶奶半疼半嗔地舉起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動情的弧線,落在自己腿上。沒打三娃,卻讓三娃把她逗樂了。

雖是陳年舊事,件件叫他動情,淚水竟從眼角溢了出來。他忘了手中還提著行李,準備以手拭淚時,誰知“咚”地一聲,沉甸甸的行李重重掉在地上。

這聲不和諧的響動,如同在平靜的池塘裏投進一粒石子,霎時驚走了算珠聲,驚斷了誦經聲,爺爺、奶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原來,對麵站著自己的孫子三娃!他們幾乎同時驚喜而又疑惑地叫道:“三娃!怎麽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白永和霎時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對剛才的冒失頗有些不安和難堪。邊慌張拿行李邊倉皇回答道:“剛——剛到家,就向——爺爺、奶奶問安——來了。”

白老太爺顯然很高興。說:“還是我孫子,心裏甚會兒也惦記著我們。”

白永和笑了笑:“孫子是爺爺和奶奶的香包包,爺爺和奶奶是孫子的親疙瘩。”一句話,說得爺爺、奶奶“噗哧”笑了。

白永和頓了頓,沒敢就勢說事,隻怕亂上添亂,便故作輕鬆地和爺爺、奶奶熱敬著,不停地問這問那,心想把話留到他們不經意時再說,免得如晴空霹靂驚嚇了他們。

賈氏見三娃不明不白地突然回家,心裏如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攪動不安。

“三娃你說,是沒錢應舉了?還是不想應舉了?說話就要會試,皇榜高中就在此舉,你怎麽倒像沒事人一樣回了家?”

白永和強擠出一絲笑,說:“沒事,就是想回來看看爺爺、奶奶。”

“說得輕巧,我就不信,沒事你肯撂下學業回家?”

白永和衝奶奶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老太爺名鶴年,是白家當今的掌門人。他一向少言寡語,一門心思隻放在生意上,別的事懶得過問,被白賈氏譏諷為“一根筋”、“缺心眼”。他對內人的心眼稠、愛計較一向不看好,所以,一見白賈氏疑神疑鬼就煩。衝著白賈氏說:“三娃順便回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這有什麽不妥?會試在來年,又不在眼前,能誤了什麽?”

“你就知道整天撥拉你的算盤珠子,什麽時候揣摩過別人的心思,體貼過別人的難處呢?”白賈氏隨口嗆道。

白鶴年一生誰也不怕,單怕內人亂發話。白鶴年的嶽父,也即白賈氏的父親,曾經有過花翎頂戴的官宦生涯,這令他望而生畏。除去這些光環不說,白賈氏精明能幹見識過人爭強好勝的個性也足以令他敬畏幾分。所以,見內人發了火,白鶴年就不再吭氣。他知道,在無關宏旨的小事上和內人抗衡,毫無意義。既然毫無意義,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感情?每逢這時,他總是把機會讓給表現欲極強的她。每每因這一讓,便讓出了一個海闊天空,讓出了一個皆大歡喜。

白鶴年被白賈氏這麽一嗆,便裝做沒事人一般,用手帕在那隻碩大的金戒指上拭了拭,戒指與門縫裏透進的光不期而遇,發出燦燦的光澤,襲得白永和的眼眨了又眨。白鶴年又拿起銅水煙壺,也用手帕拭了又拭,使本來明光燦爛的水煙壺亮上加亮。這讓人覺得,白家掌門人雖然此時沒有了話語權,但卻仍有著至高無上的統治權——這枚金戒指和這把銅水煙壺就是白鶴年無可爭議的權力象征。白鶴年這一習慣性動作,看似尋常,卻有著不同尋常的寓意。

白賈氏還是心有疑竇:不對,三娃此番回家定然有事,不開口明說怕是心裏有隱情。她正要開口,白永和早已從行李中取出蘭州產的上好煙絲遞給爺爺,爺爺一生除了精於盤算,就是嗜煙如命。見孫子特意買了地道的蘭州產的青絲水煙孝敬他,咧開嘴直笑。趕忙裝了一鍋,“嘶嘶嘶”地吸了兩口,吐了一串煙圈,眯縫著眼說:“嗯,好煙,好煙。難得三娃這番孝心。三娃,得多少錢?”

白永和說:“不貴,五斤煙絲才花了一兩銀子。”

“好小子,口氣這麽大!才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夠我穿兩身衣裳呢!”

白賈氏見狀,接過話茬:“錢是為你花的,又不是為三娃花的,這有什麽好說的?”

白賈氏麵朝白永和,又想問話,白永和早把一件坎肩遞到她手上,白賈氏隻好把話咽了下去。接過坎肩一看,原來是件湖藍色緞麵綢裏的對襟坎肩,做工十分精致:對襟兩邊是盤花扣,下襟呈如意形,滾邊繡花。不用說在永和關,就是永和縣也不多見。白賈氏一生愛好,是那種“寧叫口裏受窮,不叫穿戴寒磣”的女人,見孫子這麽懂她的心思,知她的愛好,像喝了蜜糖一樣舒坦。

見奶奶高興,白永和特意說了句:“這可是蘇州出的上品——十八鑲坎肩,孫子買來孝敬您老人家!”

白賈氏聽說是蘇州貨,忙叫三娃給她穿上試試。果真,本來就端莊優雅的白賈氏,穿了十八鑲坎肩,愈發顯得雍容華貴,精神了許多。

白永和又取出平遙牛肉、太穀餅、聞喜煮餅和杏花村酒,擺下一炕,把兩位老人看得眼花繚亂。爺爺愛喝酒吃肉,白永和就從裏三層外三層包著的紙裏取出一塊牛肉,再打開一壇汾酒,放在炕桌上。奶奶信佛吃齋,白永和就取了太穀餅和聞喜煮餅,輪番往奶奶嘴裏塞,奶奶被逼得“呃呃”直叫。爺爺放下水煙壺,往嘴裏填了一塊牛肉,再抿一口酒,說:“有煙有酒有肉,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多虧三娃了……不過,這又得多少銀子?”

不等白永和開口,白賈氏盯了一眼,說:“有煙有酒有肉,還堵不住你那沒牙虎的嘴?除了心疼你那幾個臭錢,你還心疼過誰?”

白鶴年門牙掉了,說話走風漏氣,白賈氏總愛說他是“沒牙虎”。

白鶴年趕忙附和說:“心疼過誰?心疼我那孝順的三娃。”

白賈氏說:“這還差不多。”

白永和見爺爺、奶奶開心,又從褡褳裏掏出一壇寧化府醋和一小袋晉祠大米。白鶴年去過太原府,知道寧化府醋是天下獨一份,晉祠大米則是貢品,還有剛才那一堆東西,都是山裏人眼熱的珍品。白家雖是富家,畢竟還不是大家,何況僻居一隅,交通困難,見識又少,這般般樣樣的東西,也不是輕易能夠見到和吃到的。

熱鬧了一陣,該言歸正傳了。白賈氏終於挑開了孫子外帶笑顏卻內藏隱情的薄薄麵紗。

“說吧,三娃,還有什麽事比備考緊要,半路裏回家做甚?”奶奶收斂起笑容問。

事已至此,白永和不得不把皇上廢止科舉的事如實相

告。

白賈氏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怕鬼就有鬼,三娃的事還是讓那泡尿給衝走了!”

白鶴年明白,她指的是三娃抓周時尿灑《千字文》的事,都過去快三十年了,她卻一直擱心上。這女人,心事真重!

白鶴年抱怨地說:“這麽說,咱三娃的前程就這樣斷送了?十年寒窗苦就這麽白受了……十年間像黃河水一樣白花花地流出去的銀子就這麽打了水漂?”

應該說,白鶴年的話也是白賈氏心裏的話,但一提錢,白賈氏就不舒服。白賈氏嘴唇微啟,但不知該說什麽,又緊緊閉上。

沉默。茫然。一時間,誰也找不到北。

半晌,白賈氏終於打破沉默:“天無絕人之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事情是人做出來的,隻要三娃不墜青雲之誌,遲早會有出路的。”

白賈氏說這話時,好像心中有了主張:“劉嬸,趕快把三少爺窯裏的火生著,燒得旺旺的,把寒氣逼一下。再告訴陳嬸,給三少爺做羊肉臊子麵吃。”

老劉家的應聲去了。白賈氏回過頭來對白永和說:“三娃,這是天意,不是人誤。不用多想了,回來將息一些日子再說。”

大哥白永平、二哥白永忍帶著大嫂和二嫂聞訊過來看望白永和。

“不是說明年科考揭榜才回家嗎?這是……”二哥白永忍疑惑不解地問。

“事情是這樣——”

白永和正要回答,白賈氏卻接過了話茬:“皇上廢止了科舉,不回家還待在外麵做甚!”奶奶一麵是氣話,一麵是嫌白永忍多嘴。

眾人吃驚地“啊”了一聲,就不再問話。

窯裏又是一陣寂靜。

白永和殷勤地從褡褳裏取出一些稀罕吃的,給了大嫂和二嫂,想借此打破僵局。但是,他環顧周圍人的臉色,有的失意,有的感歎,有的不平,有的漠然。他知道,這樣的僵局一時三刻是打不破了,可能要折磨他好長好長日子。這種種複雜表情,正是全家人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太大而又突遇巨大變故的真實反映。

夜幕降臨。久已疏遠的石窯洞裏火燒得很旺,火焰通過一道道炕洞把熱量傳到石板鋪成的炕皮上,又通過葦席、毛氈、褥子傳到白永和身下,盡管渾身暖烘烘的,他心裏仍覺得空洞洞、涼絲絲。往常回家,有心愛的妻子為他暖炕,為他暖被,和他說話。如今,愛妻離他遠去,不,確切點說是被他掃地出門,隻剩他一人空守這沒有生氣的石頭窯洞。淒清的居室和淒涼的心境交織在一起,使他不寒而栗。

畢竟是舉人老爺歸裏,九十眼窯院裏的白氏族人,不分親疏都來噓寒問暖。當得知朝廷廢止科舉斷了三少爺的前程,都憤憤不平起來。這當中,就數白永和的遠房叔叔白敬齋嚷得最凶:“咱們白家,雖然世代不乏學子,也有過入仕做官的,但極少有科舉正途出身。永和品學兼優,又中了秀才,中了舉人,有經天緯地之才,叱吒風雲之誌,以他的學識才幹,會考折桂本是囊中探物,金殿對策應該易如反掌。咱永和關族人誰不是眼巴巴地盼永和把進士第的匾額高懸白家門庭,誰知竟生出這個變數來。”

眾人聽了,齊聲附和:“誰說不是呢?本來進士第的牌匾就應掛在咱們白家門額上的。”

白永和聽了,冰冷的心頭仿佛拂過一縷春風。不過,這點熱量遠不及落魄帶來的冷酷,所以,族叔的誇耀也隻是瞬間的熱乎。他赧顏道:“老叔過獎了。即便朝廷不廢科舉,我也未必就能高中進士,我有負族人的抬愛和厚望。”

白敬齋聽罷頗有同感:“說的也是。我從十五歲參加縣考,一直考到年過花甲,論學識不比人差,就是運氣不佳,每考每落榜,到頭來隻落了個老童生的名義。為了這個不值半文錢的功名,荒廢了家業,耽擱了我一輩子的生計。”

說到氣憤處,白敬齋的五官就往一處擰,把本來就像棗核一樣的臉擰成了酸棗核,愈發顯出他的瘦削和尖酸。他顫巍巍地說:“不提不傷心,一提起就心口疼。真是‘三場考試磨成鬼,功名兩字誤煞人’。以我看,停考也好,省得魂不守舍精疲力竭家資耗盡,最終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眾人聽罷,不免長籲短歎,接著又是一片沉默。

一人,一炕,一窯。一個人的夜晚注定了夜的孤獨和漫長。白永和不時翻動愛丹留下的包袱,包袱裏是愛丹留給他的一件件繡著吉祥如意圖案的紅兜肚。他取出一件穿上,顏色鮮豔,大小合適。上麵繡著的並蒂蓮花,好像剛剛出水,亭亭玉立,散發著清香。一對鴛鴦穿梭其間,交頸相語。溫馨纏綿的昨夜星辰又浮現在眼前:愛丹向他走來,兩人緊緊相擁,說不盡的甜言,道不盡的蜜語,他仿佛與愛丹共寢錦被,在溫柔鄉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仿佛走進會試考場,做著他的金榜題名的美夢。可以說,隱隱中的愛丹,渺渺中的功名,不僅糾纏了他一個晚上,一個冬天,還糾纏了他的一生。

愛丹就是被他廢黜了的前妻。功名則是被皇上廢止了的科舉。正常的人過著不正常的生活,這就是九十眼窯院眾人翹首的知識精英白永和現時生活的寫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