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燈籠

秋闈之後就是春闈,正在京師備考的白永和,一心向往著大比之年的到來,了卻“十年寒窗無人曉,一舉成名天下聞”的心願。忽然間,一聲霹靂自天而降:光緒皇帝詔天下:廢止科舉!

對孜孜汲汲於功名的白永和來說,這個消息無異於當頭一棒!

白永和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順天府貢院的。貢院外早已圍滿了人,嚷嚷成一片。他找了個縫隙硬擠進去,終於看到那張叫他如喪考妣的詔告。他瞪大雙眼,屏聲靜氣地在詔書上尋覓:

“……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亦即停止。”

白永和一字一句,反複誦念,惟恐理解錯皇上的旨意。但白紙黑字如同板上釘釘,“一律停止”,不容置疑。他腦袋一熱,竟犯起傻來:要是此榜就是自己高中的金榜那該多好!十年寒窗苦不就有了善果?周圍的人不就會投來歆羨的目光?與此同時,報喜人快馬加鞭把捷報送到偏遠的永和關,黃河邊頓時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九十眼石頭窯洞都掛起大紅燈籠,黃河安瀾,魚躍鶴翔,渡口人來人往,齊為新科進士爺作揖問安……

正在遐想之際,不知哪位生員哀歎一聲:“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把他猛然驚醒。再看詔告時,竟讀不下去,滿紙都是兩個大字:“停止!”

生員們有的議論、有的埋怨、有的哭泣,也有的幸災樂禍,亂成一鍋粥。他悶聲不響,隻是想自己的心思:一千多年的科舉怎麽到光緒爺手上就壽終正寢了呢?一千多年來天下生員人人能考,為什麽到他白永和這裏就成了窮途末路?人常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果真不假呀!光緒爺,您一句話,誤了我一生,你知不知道?還有那個擅權的西太後,你一點頭枉費了我十年寒窗苦讀、我的錦繡前程,枉費了爺爺、奶奶在我身上花去的數不清的雪花銀……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隻覺得頭暈目眩,不能自已,竟一頭撞在貢院外的石獅上,立時昏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陌生地方。頭顱悶痛,纏

著布帶,用手一摸,沾了殷殷鮮血。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睡到這裏?昏昏沉沉的他,一時也想不起發生了什麽。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見他醒了過來,長長舒了口氣說:“總算醒了!好險呀,幸虧發現得早,郎中治得及時,要不失血過多會沒命的。”

白永和定睛看時,驚喜地叫了一聲:“王必高!”

王必高湊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說:“別說話,靜養幾天再說。”

白永和問:“我這是……”

“可能是氣迷痰厥,一時眩暈,碰在貢院的石獅上,流了一攤血。正好我也到貢院察看詔書,見門前圍著好多人,走近一看,竟是你老兄躺在那裏。”

王必高因內人抱病在家,加上連年趕考,家中已經一貧如洗,原本不打算來京師備考的。可是內人不允,說苦也苦了,累也累了,不就是盼得皇上開科這一天?高中了我們就會苦盡甜來,落榜了也無怨無悔,大不了討吃要飯!硬是把他趕了出來。來京後就看到這令人沮喪的一幕。

“多謝王兄。唉!十年寒窗,滿腔熱血,一紙詔書就付之東流,想不到我輩竟落到這般地步!”說著,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認命吧白兄,世上的路千萬條,這條不通走那條。科舉去了,還會有別的什麽‘舉’來。”

“你倒挺能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樣?人常說,除了死路都是活路。隻要你我兄弟誌向不丟,老天總會眷顧我們。”

“奶奶盼我成龍變虎,為了那一天,她老人家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爺爺雖說不大樂意我為官從政,但還是為我花去不少銀兩。他雖是生意人,卻算不上巨賈富商,錢來得很不容易。故爺爺視錢如命,花一分錢都要盤算再三。似這樣無功而返,叫我無顏以對如同嚴父慈母般的爺爺、奶奶。再說,我的哥哥和家族裏的人又會怎麽看待呢?”

“說得也是。要說家境,我不能和白兄相比。十年苦讀,不隻是苦了我一個

,更苦了二老的勞作;還苦了內人奉姑撫女,執意孤守。可惜等不及我出頭,二老先後故去,家境從此敗落。一應開銷,全靠親戚朋友周濟。時間長了,哪有臉麵再接納人家的資助,隻得典當衣物或去錢莊借貸。來隰州紫川書院讀書,還虧了在這裏經商的遠房叔叔的照顧。大家看我雖窮,先是秀才相公,接著是舉人老爺,滿以為再進一步可以進士及第、光宗耀祖了,所以也肯伸手相助。就這樣,月複月,年複年,隻盼得有朝一日衣錦榮歸,皆大歡喜。可是……嗨!說這些管什麽用?事已至此,也不必怨天尤人,隻好順應時勢,好自為之了。”少停片刻,哽咽著說,“此次歸家,不比往常。不過,咱倆畢竟不一樣。”

白永和聽王必高這麽說,不免同病相憐。但對王必高臨末那句話甚感恍惚。便問道:“王兄所言甚是。以現在的心境,雖未參加會試,卻有名落孫山的落魄。此番回家,誰不是灰溜溜、冷清清的,都是天涯淪落人,還有什麽不一樣呢?”

王必高說:“同是落魄,境遇不同。你回家隻是情理上的虧欠,並沒有別的牽掛;我回家除了有愧親友,還要承受債務的重負,這些年我已欠下千餘兩白銀!如果在家務農,即使耗盡畢生,也未必能還清這筆情債、錢債。”說到傷心處,王必高長歎一聲,眼圈禁不住紅了起來。

白永和聽罷,才知道自己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心裏明白,科舉這條路不隻是用心血築成的,還是用銀子鋪出來的。年複一年的苦讀,接二連三的考試,尤其是縣考、歲考、鄉試,飲食起居,文房書墨,交友訪師,這筆費用自然不菲,自己都不知用去家中多少銀兩,像王必高這樣的寒士,川資更來得不易。

虧得王必高悉心照顧,不幾日,白永和就能下地走動。一日,家在蒲州府的王必高告辭歸裏,白永和再三挽留,王必高執意要去,就送了一筆盤纏,王必高推辭不過,也就“受之有愧”地接了下來。臨末,兩人相約,既然功名無望,倒不如輕鬆遊曆一番。來年陽春三月,相偕去蒲州,憑吊鸛雀樓,品王之渙詩,瀏覽普救寺,尋西廂風情,待心靜氣和了再議未來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