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燈籠

不同凡響的白永和,鄉試路上,又演繹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一年,他和在隰州紫川書院讀書的南路儒生王必高一同赴省參加鄉試。一日,路經一處叫下均莊的地方,見天色不早,就宿在路邊小店。店家隻有父女二人,父親忙著給客人做飯,小女子一邊燒火,一邊翻動著手邊的書。王必高見狀,就調侃道:“山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大約是有所顧忌,他把原詩的“清”字改作“山”字。

小女子聽了,好不是滋味。想了想,就回敬道:“奪紅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她把原詩中的“朱”字改為“紅”字,以避嫌對避嫌,以牙還牙,可謂恰到好處。王必高本想調侃小女子,結果適得其反,倒被小女子將了一軍,鬧了個大紅臉,沒了好說的。

王必高開得這個玩笑也太大了。這本是清朝有名的因詩得禍的典故,用在這裏雖然生趣,弄不好會惹是生非。白永和忙賠笑道:“小大姐不要見怪,他是說說玩的,咱們哪裏說就哪裏忘了吧。”

村姑淡淡地說:“不妨事。你們讀書人怕事,我們山村野人怕什麽?皇帝佬兒還能追到這裏不成?”

白永和見村姑越發離譜了,忙岔開話題。一場爭論才算了結。

誰知村姑卻來了雅興,反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二位爺應是赴省趕考的儒生吧?”

白永和說:“正是。”

“既是考舉,那一定是很了得了。小女子不才,今天有幸遇著高人,想向二位爺討教討教。我這裏出句上聯,請二位爺對下聯,如能對得上,你們就去趕考;如對不上,你們不必勞神,就此打道回府,怎麽樣?”

白永和正在思忖,誰知心高意大的王必高又說了話:“好呀!如果能對上,你就不要開這個店了!”

村姑說一言為定。

村姑的父親見女兒不識時務,就賠著笑臉道:“二位公子不要見怪,小女久住山村,沒見過世麵,你們不要和她計較。”

王必高雖然屢試不中,但畢竟久經考場,

胸有韜略,哪裏能把山村女子看到心上。就大大咧咧地說:“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白永和扯了扯王必高的衣襟,示意不要糾纏,避鋒而去。誰知,村姑的上聯早脫口而出:“上均莊下均莊上下不均均上下。”

白永和和王必高一聽,頓時傻了眼。僅從字麵理解,此地是下均莊,窮人多;前邊還有上均莊,富戶多,即所謂上下不均。言外之意,似乎還有居廟堂之高與處江湖之遠上下不均的意思。小女子心氣不小,不乏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別看二人熟讀詩書,整天之乎者也,在小小村姑麵前,如同被打蒙了的鳥,一時雲裏霧裏分不出個東西南北。

逼上梁山,隻得應對。白永和問以地名作對有何限製。村姑說,限平陽府境內,不求工整,但求達意。二人苦苦思索,對一個不中,對兩個不行,越對越糊塗,這樣一直對了三天,對了幾十個,不要說村姑搖頭,連他倆也自覺乏味。眼看著考期迫在眉睫,王必高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勸白永和道:“趕考事大,屬對事小,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白永和一聽,倒埋怨起王必高來:“沒有金剛鑽,就不要攬瓷器活,誰讓你逞這個能?這下可好,咱們的麵皮都丟盡了。既然和人家有約在先,我想還是遵約守諾為好。再說,我等連村姑都不及,哪裏還敢奢談蟾宮折桂呢?還是打道回府吧!”

王必高聽了,苦笑著說:“哪能呢,三年一考,何嚐容易?村姑戲言,不必當真。咱們還是快快上路,免得誤了考期。”

白永和一臉嚴肅地說:“言必行,行必果,是君子所為。如果我們違約而去,不僅對不起村姑的考驗,也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和自己的良心。你還看不出來,村姑是有意試探咱們能吃幾碗幹飯,我們就這樣走了,還不讓人家笑掉大牙?”

村姑隻是笑,並不說話。但單純而火辣的眼神,分明調侃中不無期盼,關切中又含不屑,他們也說不清楚。反正村姑的眼神攪得他們心神不安,剛剛出征就敗下陣來,不知不覺從丹田升起的晦氣,取代了原先躊躇滿誌的神氣,他們都定在那裏,不知所措。村姑的父親見女兒惹得二位公子不快,就趕女兒一邊去。滿

臉堆笑地說:“山裏人沒見過大天,識得兩個字,就敢與公子作對。隻管走你們的路,不要理她。”

又是一語雙關。說女兒有學問敢和公子作對,其實就是說二人無能還敢和村姑作對,連村姑這一關都過不了,還敢去貢院作對?溫溫的話語,含著淺淺的嘲笑,叫他倆無地自容。白永和再也坐不住了,拿起行李,一麵豎起大拇指連誇村姑“深山出俊鳥”,一麵拉上王必高義無反顧地返了回去。

一次作對,輸了學問贏了誌氣;一次賭氣,徒添三年風霜,千日苦熬。三年後,兩人相約趕考,再次路經這裏,父女倆依舊開著小店,像是專等他們到來屬聯。隻是村姑長大了,害羞了,見二人來到,反倒躲在裏屋不出來。她父親把她叫出來,敘了禮。不等坐定,王必高就把他倆三年來潛心研究的成果展示出來:“我們對‘東營塘西營塘東西經營營東西’。營者,贏也!怎麽樣,小大姐?”

村姑一聽,笑在眉頭:“差強人意,可過了。都是我的不是,一句話,害得二位爺等了三年。”

白永和說:“無妨,無妨。即使能對得上,也是無功而返。”

村姑父親奇怪地問:“這是為甚?”

王必高說:“說來也巧,其間適逢庚子之變,本應在庚子和辛醜年舉行的恩正鄉試停科,一直待到今年才補行恩正並科鄉試。”

村姑拍手叫好。說:“謝天謝地,要不因小失大,我就落下了一世罵名。但願此行趕考專心經營,筆下有靈,贏得山西的鄉試,再贏北京的會試,東西兼營贏東西!”

這年是光緒壬寅年。果然,二人不虛此行,雙雙登榜。王必高和白永和興高采烈之餘,不免想起村姑屬聯之事,內心充滿感激之情。水滿則溢,人盛易衰,也許正是村姑的一記悶棍,使他們從浮躁中清醒過來,看到自己色厲內荏的花架子,閉門靜修三年,得以桂榜題名,不戒驕就無以成就今天,如有機會,定要好好酬謝村姑。當然,原本一直埋怨白永和感情用事的王必高,這時也不得不對白永和另眼看待,他的特立獨行,他的謙遜守信,不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嗎?這是後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