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燈籠
三少爺名永和,字鳳翔,乳名三娃,在白老太爺的孫子輩中排行第三。母親懷上他的七個月頭上,父親押送一船貴重貨物沿河而下,準備至禹門口出手。船行至叫乾坤灣的地方,被擱淺在一處石磧上。這裏山環水繞,景色奇絕,但因灣多溝窄,水流湍急。船行至此,需萬分小心。父親呼喊著船工下水推船,船工們一個個跳入水中,用力前拉後推,船就是不動。眼看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大雨就要來臨。父親急了,親自下水推船,並呼喊著大家拚死救船。船在眾人的齊心推拉下終於前行,出了石磧,靠了岸。父親招呼船工上了岸,拴好纜繩,正準備上船時,突然,從大灣處湧來黑乎乎的一排惡浪,對於處在灣口中的船來說,看見它為時已晚。眾人說聲“不好,東家快上船”。他父親回頭一看,浪頭撲麵而下,雖說他自小在黃河邊長大,水性極好,但麵對猝不及防的洪峰,也無能為力。在大自然麵前,人有時渺小得像隻螞蟻,片刻間便無聲無息地被洪峰吞噬。
噩耗傳來,母親一頭撞地,昏厥過去。人悲胎動,隻有七個月的白永和就提前來到人間。母親因為失血過多,加上永和關遠離縣城,延醫不便,生下他的第三天,也就隨著丈夫去了天國。
不幸的嬰兒遇上萬幸的親情。早產兒的成與不成,當地民間有“七成八不成”的說法,雖然隻有三斤三兩重的白永和,在奶奶精心嗬護下,還是幸運地活了下來。
許是先天不足的緣故,白永和自小瘦弱,頭大腿細,眼大無神,如同一株豆芽菜。雖然這樣,腦子卻靈動得很。周歲時,按習俗得“抓周”,以測試他未來誌向。
長長的炕上放著好多吃的、用的、玩的東西,爺爺、奶奶把他放在中間。爺爺瞪著那隻紅紫檀木的算盤,奶奶瞄準那本蒙學必讀的《千字文》,如同抓鬮一樣,誰都想讓孫兒抓著自己心目中的器物。身體孱弱的白永和,在各色東西中爬來爬去,好奇地逐個看看,摸摸,就是不往起抓,兩位長者雖不說話,心裏急得像貓撓心一樣難活。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孫兒小手一伸終於抓了一件東西。不過,不像他的大哥抓了個燒餅就吃,也不像二哥抓了個笤帚就掃,而是瞅來瞅去,一把抓起那本《千字文》就翻了起來,悠閑的像位識文斷字的小書生,叫白賈氏眉開眼笑,心旌蕩漾。一會,三娃玩膩了,就毫不憐惜地把《千字文》扔到炕上,順著爺爺的目光又去抓紫檀木算盤,但因氣力不足,支撐不住,睡倒在炕,就勢打了一個滾,不僅沒有抓住
算盤,還把《千字文》壓在身底下。再一個滾過去,那本書就成了濕淋淋的淚人——小小的三娃毫不留情地把珍貴的童尿灑在書上。白賈氏慌得把書抽出來,心裏不安但嘴裏硬撐著說:“尿得好,尿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半畝方塘定是由他澆灌了。”
白老太爺似笑非笑地說:“抓起書好,尿濕書還好,你這是翻穿皮襖,總是有理(裏)。”
白賈氏說:“怎麽樣,不如意了吧?你那寶貝算盤,想讓他尿一泡都輪不上哩!”
“哪裏,哪裏。他心裏有算盤,眼看就要抓住……咱們打了個平手。”
雖然這是一場遊戲,卻讓一生以商為本的爺爺大失所望;倒叫巴望孫兒入仕的奶奶終於有了渺渺茫茫的希望。
兒時的白永和,淘得太厲害,不是爬樹掏鳥,就是下河摸魚;不是撩貓逗狗,就是打架鬥毆,害得奶奶整天跟上他給人家說好話,賠不是,為他操碎了心。
六歲時送進私塾。先生讓拜孔夫子孔聖人,他說又不是他的先人,就是不肯下跪。先生摁住脖子讓他下跪,他就號啕大哭,直哭得隻見出的氣,沒有回的氣,把先生嚇得束手無策,哭壞了東家的孫子,可怎麽了得!好在三娃上氣從渺渺處轉了一圈,終於和下氣接上了頭,這才還陽過來。連孔夫子都不拜的學生,還能拜先生?先生的禮不免也得免了。從此,小小年紀的白永和有恃無恐,不是在課堂搗蛋,就是逃學玩耍。別的學童都背過《三字經》《千字文》,他連一二三都記不清,人人說三娃是紈絝子弟,不是讀書的材料。
奶奶不服氣,她不相信抓周抓了《千字文》的三娃能不識字。有一天,就叫來三娃說:“你認了甚字了?”
三娃說:“一字。”說著,就在地上畫了一橫。
奶奶說:“看我三娃,多有出息!”
第二天早晨,奶奶想在爺爺麵前顯能,用掃帚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一”字。問:“三娃,這是甚字?”
三娃從沒有見過這麽大個的字,愣在那裏不說話,急得奶奶兩隻手在空中亂比畫。爺爺冷笑一聲:“愣頭,這不是個‘一’字嗎?”
三娃好像想起來了,便驚奇地說:“好家夥,一夜沒見,‘一’字就長了這麽粗、這麽長,我都六歲了,才長了這麽高。”
一句話逗得爺爺和奶奶忍不住笑了
起來。
爺爺說:“真難為他了,朽木不可雕也。”
奶奶說:“花有個紅的不紅的,人有個能的不能的,也許是三娃開竅遲,如今能認得一字,將來就能認得萬字。能認得‘一’就不賴了,別忘了他是不足月生的,稟賦弱。”
爺爺說:“人家娃們都背過《百家姓》《千字文》,你孫子連一字都認不好,罷罷罷,這娃是喝了糨糊,糊腦孫。”
家裏慣他,學堂裏也不敢拿他怎樣。先生不敢訓他,更不敢打他的板子,惹急了還敢往桌椅上尿呢!先生見管不了東家孫子,就要辭職,奶奶說了幾笸籮好話才算留住。生下的彎樹長不直,先生隻當他是陪讀的書童,任由他去吧。十歲了,別的學童讀開四書五經,他才勉強讀得過去《百家姓》《千字文》。
這地方興給小孩過十二歲生日,叫做開鎖。意思說已經告別童年,步入少年。三娃開鎖這一天,全村人都來慶賀,他成了最受寵的小紅人。人們都說了好多好聽話,也說了不少逆耳話。好聽話覺得順心,記不得了。逆耳話,因為有刺,一句句如芒刺在背,好不自在。有的說,三少爺都十二歲了,不是娃娃家,該回心轉意、走正道做正事了。有的說,自己十二歲時就入了州裏的書院。有的說,自己十二歲時就出門當了學徒。不中聽的話像亂箭齊發,他就是活靶子,箭箭中靶,支支見血,不由得心裏翻江倒海,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的滋味。他什麽也沒有說,一扭身跑到窯外,跑到河邊,爺爺、奶奶追上時,他早脫得渾身精光,跳到河裏和孩子們玩去了。爺爺氣得手不停在空中亂指畫。奶奶則無言以對,心裏暗暗叫苦。都以為這娃不可救藥了。
誰知道,在河裏美美玩了一陣的三娃,洗心革麵,真個動了心。從此變得好讀書,再不貪玩胡折騰。加上他天賦聰慧,沒幾天,《三字經》《千字文》倒背如流,再過幾天,《唐詩三百首》也背得滾瓜爛熟,很快走進四書五經的殿堂。隻一年工夫,不僅補上以前落下的功課,還從榜末躍到榜首。無論是重商輕儒的爺爺,還是重儒輕商的奶奶,都說這娃就像他媽重生了一回,脫了胎,換了骨。因此,對煥然一新的三娃都刮目相看——這娃說變就變,不可小看。十四歲通過縣試取得童子資格後,就送去隰州紫川書院讀書,開始了苦讀生涯。十六歲時又參加了州府院試,取得生員資格,成了小有名氣的白秀才。再後來,奮發攻讀經史文學,眼界開闊,學問長進,摩拳擦掌,隻待鄉試到來一顯身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