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燈籠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坐在客窯正中精致的楠木太師椅上。白老太爺安詳地吸著水煙,銅煙壺被擦拭得黃燦燦的,手上那顆碩大的金戒指格外耀眼。白賈氏心神不定,雙目眯縫,兩隻手不停地撚著佛珠,口裏不停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他們正等著三少爺白永和用過飯來這裏說話。

這是一進兩開的石頭窯洞,窯麵上貼了厚厚的麥殼泥皮,泥皮上又裹了層攪著麻刀的白灰,牆裙用桐油漆了,彩繪的山水花鳥圖案,現時隻能在昏暗的燈光下幽幽地反光。中間為客窯(客廳),兩邊各開一門,俗稱腰門,左進是起居室,右進是書房兼密室。其中的隱秘和奇特之處留待以後細說。

門外,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臨門時卻戛然而止。三少爺白永和在門口略微停頓,才戰戰兢兢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不等二老問話,撲通跪倒在地,失聲痛哭道:“孫兒不孝,辜負了爺爺、奶奶的厚望!”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被這突然的舉動驚呆了!

本來是坐等喜訊,怎麽倒不明不白地痛哭起來?端坐的二老心下疑惑,朝廷的委任狀他們是親眼看過了的,他們的孫兒明白無誤地去貴州上任去了,七品烏紗是明白無誤地戴上了,怎麽不好好在任上用心,卻返回來說這些不爭氣的話,敗這等不合時宜的興?再一看,果真如財旺所說,烏黑的辮子不翼而飛,代之而來的是一頭齊耳短發。堂堂大清知縣,怎麽成了男不男,女不女,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

們的臉色幾乎同時都灰暗下來,問道:“怎麽回事?”

“宣統退位,民國鼎立,我這個七品官也丟了!”

“什麽?宣統爺連金鑾殿的寶座還沒焐熱,說不坐就不坐了?好端端的大清國說完就完了?”白老太爺一聽,雙目圓睜,倏地從太師椅上跳了下來。

“你不是說胡話吧,你知道你這是做甚?這是犯上,犯上可是滅門之罪呀,三娃!”白賈氏眯著的眼頓時像燈盞一樣發亮,盤著的腿也緊接著垂下了地。

“改朝換代,天下共和,還有甚犯上不犯上的!”

白老太爺和白賈氏一驚,像迎風吃炒麵,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白賈氏:“這麽說,你還沒有到任,皇上就遜位了?”

白永和點了點頭。

白老太爺:“你這個七品縣令是白買了?”

白永和點了點頭。

“做什麽不好,非要低眉下氣地買這個破官?丟了烏紗扔了錢,這叫甚事!”白老太爺事後諸葛亮地揶揄道。

白賈氏自知理虧,沒有理會白老太爺的挖苦。看來,大清真的不中用了,要不,孫兒哪敢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話?再看眼前的三娃,沒了辮子,土不土,洋不洋的狼狽相,兩人不約而同地厲聲問:“你的辮子呢?”

“路過太原府時,給革命軍鉸了。”

“哦

?哦!”二人發出極不協調的驚叫。

白老太爺遲疑片刻,不由自主地把那隻修長瘦削的手伸了後去,握住自個那條梳理得十分順溜的辮子,輕輕放到懷裏,生怕也被鉸了似的。嘴唇抖顫著不連貫地說:“完了……完了……一滿都完了。”

哀鳴剛剛出口,水煙壺就脫手而去,聲音錚錚,煙水濺落,一片狼藉。白永和顧不得站起來,急忙爬過去拾掇。

白賈氏喃喃地說:“三娃走時,鳥兒打空裏屙在我頭上一泡屎,我心裏就犯疑,此去該不會出什麽事吧?這兩天右眼皮跳得什麽似的,不得安生。人常說左跳財,右跳崖,果不如然全給照應了。”少頃,她突然聲嘶力竭的一聲尖叫“哎呀,天塌了”,就暈了過去,手中的佛珠也應聲而落。

白永和急忙叫來劉嬸和陳嬸,給奶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熱湯,約莫有半個時辰,白賈氏才蘇醒過來。這時,聞訊趕來的大少爺、二少爺和一幹傭人們,把白老太爺窯裏圍得水泄不通。白賈氏見狀,多少有些不自在,很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而懊悔。就揮揮手說:“不礙事,不礙事。都去吧。”

眾人聽了,一個個魚貫而出。霎時間,宣統下野、大清壽終、三少爺丟官的消息如迅雷閃電,炸翻了白家大院;大院裏的九十眼石窯,裏裏外外都被沉悶不安的氣氛所籠罩,大紅燈籠在夜風的撕扯中黯然失色。此時,“四聲戲台”的戲也因觀眾散夥無果而終。

白家的戲似乎卻剛剛開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