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義無聲

慣於“黃昏燈火五更雞”苦讀的白永和,想睡個午覺,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怪了,平白無故的,難道瞌睡蟲不管事了?便信步來到黃河邊散心。火辣辣的太陽盤踞在頭頂,像一隻滾燙的鍋蓋;熱烘烘的沙子透過鞋底燙得腳板生疼,如同踩在火鏊子上。不多時,汗水與河水較起了勁,也竟涔涔長流起來,薄薄的衣衫被洇濕一片。酷暑難當,不如回去。又見大人洗濯,村童戲水,心有觸動。也就忘了生員的身份,尋找適宜的地方,下河衝個涼。

往下遊走吧,河裏不是媳婦們在洗衣裳,就是娃娃們遊水玩。看來隻能往上遊走。來到僻靜處的大樹底下,正待要解衣下河,一串女娃們銀鈴般的說笑聲隱隱傳了過來。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河對岸有兩個女娃,一個正在那裏洗衣裳,一個分明脫光了衣裳正準備下河。嚇得他趕緊偏過頭,邊係扣子邊抬腿,像羊見了狼,一溜煙離開了此地。走得很遠時,還不忘回頭瞭了一眼——不是想窺視人家,而是怕人家看到他,罵他偷看女娃家不正經。他畢竟是儒雅秀才啊!他在河邊走來走去,汗水仿佛流成了油水,這是何苦呢?他想。與其在毒日頭下受罪,倒不如回窯裏去涼快。

正想回返,忽聽有人叫喚“發水了”。他回頭向上遊望去,水麵隱隱約約有那麽一點異常。再看河灘裏,男的女的紛紛往岸上跑,他也跟著往回跑。跑了幾步,站在高處,見本村的人都上了岸,這才放了心。可是耳畔又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推走了誰?永和關這麵,山水還沒下來時人們就上了岸。難道是對岸出了事?他不由得往遠處看去,晴天紅日頭底下一條黑龍正貼著水麵滾滾而來。再往對岸看去,岸上站著一個小女娃,難道是她的夥伴出了事?想到這裏,心裏禁不住發毛:“莫不是那個下河洗澡的女娃……”正這麽想著,黑壓壓的山水頭子,夾著柴草圪渣、帶著泥腥味、呼嘯著涼氣,從人們麵前蜂擁而過。接著狂濤翻滾,惡浪飛濺,呼嘯聲在峽穀中回蕩。突然,不知誰尖叫了一聲:“水裏有人!”他隨著那人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個“泥人”在洪水裏翻滾。所幸的是,她緊緊抱著一株被山水衝下來的小樹,小樹枝被大水一衝,改變了方向,竟朝著永和關這麵的河灣裏悠悠蕩蕩地飄了過來。

白永和急忙喊叫岸上看山水的人:“誰下去救人?”

沒人應聲。

他想,他是白家三少爺,危急關頭,說話竟沒人聽,真是威信掃地。便又高呼一聲:“誰下去救人?”

眾人見三少爺發了火,有幾個想下水,一見水勢這麽凶,又推辭著不肯下去。人命關天,刻不容緩,這種時候了還敢躲閃?白永和罵了聲“草包”,就動手脫衣裳。

眾人見了,莫不大吃一驚:“三少爺,你不要這樣,我們去就是了!”

話音未落,白永和已縱身一跳,融進滾滾波濤裏。在瞬間的震動、自責和感染後,白永和兒時玩友白三奴和白疙瘩也下了水,隨後,又有幾個水性好的後生也跟著跳了下去。

黃河救人不易,黃河發大水救人更不易。一要水性好,二要有膽量,三要有心眼,四要手麻利,四條裏缺一不可。白永和雖是一介書生,因自小在河邊長大,像別的孩子們一樣,練就了一身搏擊波濤的好水性。盡管這樣,他一下水,還是讓滾滾惡浪衝得悠來擺去。黃河發大水時,是一桶河水半桶沙,水既渾又稠,如一河糨糊,人遊起

來十分吃力。故而白永和在浮沉起伏間,嗆了兩口水,讓岸上觀看的人嚇了一跳。但他很快把握住了自己,向那棵漂浮的小樹急速遊去。

此時的黃河,已不是剛才瘦得奄奄一息的黃河,而成了一條迅速膨脹發怒的黃龍。水急浪高,狂呼亂叫,恣意汪洋。以人之柔弱渺小,怎能與野性十足的黃河抗爭?白永和因救人心切,全然顧不了這些。不過,平日練就的水功幫了他的忙,曆經波峰浪穀顛簸,他還是步步逼近了樹枝,逼近了溺水的人。

這時的愛丹,雖然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肚子裏分明喝飽了渾濁的泥糨糊,人也逐漸昏沉起來,除了下意識地死死抱住樹枝不放,滿腦子空白,死亡的陰影正步步逼近。

猛然間,尚有一息的她,覺得有一隻“鐵爪”緊緊把她摳住,把她緊握樹枝的手掰開,好像要帶她到一個什麽地方。隨後,又覺得有好幾隻“鐵爪”摳住她,這些鐵爪拽她、拖她、扶她……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愛丹醒來時,周圍的景象一片陌生,好像換了一個世界:不是在自家窯裏,也不是剛剛盡興玩耍的河裏,更不是噩夢般的洪流裏,而是靜靜地睡在散發著異性氣息的土炕上。

她朝周圍瞄了一眼,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這是怎麽啦?為什麽睡在這裏?她無力說話,驚覺的眼神告訴人們她內心的驚恐和疑問。眾人見狀,原先緊繃的臉霎時露出欣慰的笑容:“醒了,醒了。”“沒事了,沒事了。”

愛丹更疑惑了,什麽是醒了?什麽是沒事了?本來就好好的麽!她費力地搜尋了一圈,想極力找到熟悉的麵孔,可是沒有。她閉眼想了想,究竟發生了什麽?剛才還和花眼在河邊洗衣裳,剛才還在河裏淋漓暢快地洗澡,轉眼工夫流動的水變成凝固了的石頭窯洞,張牙舞爪的洪水變成了安全舒適的家,一個花眼變成了這麽多不相識的人?不由得一個激靈,本能地把身子往後縮,把被子往上拽,並慌張地叫了聲:“花眼,花眼!”沒人應聲。見沒人答理,就想翻身坐起,但身子骨軟得像一攤稀泥,試了幾次終於沒能起來。

“總算醒過來了,好嚇人!”

她看了看,說話的是一位富態的年紀不輕的婆姨,黃河邊不多見的端莊女人。看得出這應該不是平常人家的婆姨。

“我怎麽啦?”愛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好險呀,娃娃家,你這條命是從山水裏撿回來的。”

“什麽,我讓山水推走了?”

“可不是,幸虧你摟住一株樹,幸虧那株樹被水衝到永和關的河灣裏,幸虧——”正要往下說,愛丹看見一位二十來歲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用胳膊肘碰了碰這個婆姨,婆姨就此打住。

愛丹又聽那富態婆姨對另一個婆姨說:“劉嬸,給熬碗薑湯,衝上紅糖。”劉嬸應聲下去。

又對另一個婆姨吩咐道:“陳嬸,待一會好些了,就讓這個女娃到你窯裏歇息吧。”

本來她扭身要走,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回身說:“哎呀,你看我這死腦筋,隻顧說別的,還沒問你是哪個村的?”

愛丹囁嚅著說:“延水關。”

“什麽?延水關?這就奇怪了,延水關在下,永和關在上,你是怎麽衝到這裏來的?”不僅是她,在場的人都以疑惑的目光注視著

這個小女子。

愛丹疲憊地閉上眼睛,半天,才喃喃地回答道:“我嫌村邊河灘裏人稠,沒地方洗衣裳,就跑到上邊去了,差不多走到黃河拐彎處呢!”

那位富態婆姨又問:“閨女,你是怎麽掉進山水裏的?”

“天氣好好的,沒打雷,也沒下雨,誰能想到上邊發了大水,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山水推走了。”

站在一旁的白永和想起河邊所見,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那個下河洗澡的女娃子。可見她隱瞞了這個事實。

富態婆姨聽了,似信非信:“嗯?永和關在河灘裏的男男女女一個不落地跑上岸來,你們在河邊洗衣服倒讓山水給推走了?和你一塊的那個叫花眼的哪裏去了?”

“不知道。”本來,她知道花眼僥幸脫險,就是不願把底細全抖出來。

“是不是也給山水衝走了?”富態婆姨問。

“也許她沒事,也許她也被衝走了……我沒有見過這麽險的陣勢,當時就被嚇糊了。”

“你是延水關哪家的呢?”

愛丹沉吟了片刻,回道:“俺爸爸是楊掌櫃。”

一句話把眾人都說愣了。說起來誰能相信,楊掌櫃的女兒還下河洗衣裳,楊掌櫃的千金會遭此一劫。

富態婆姨“啊”了一聲,隨即平靜下來。她給愛丹把被子往上提了下,不小心提過了頭,竟把下麵小巧玲瓏的三寸金蓮露了出來,禁不住瞄了兩眼,心裏一陣憐憫。迅即收回目光,在陳嬸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麽。不一會,陳嬸拿來一雙繡花睡鞋。這是富態婆姨的睡鞋,在白家,誰都知道老太太有一雙嬌態十足的三寸金蓮。盡管這樣,愛丹穿了還有點大。富態婆姨心裏暗歎:原來,天下還有比她更精致的尤物呢!心裏不由得湧起憐香惜玉之情。

富態婆姨見眾人都看著她,便回過神來,沒事找事地在愛丹額上輕輕摸揣了一下。說:“閨女,不礙事。將息一晚就好了。”轉身對站在一旁的陳嬸說:“一會喝了湯,讓楊掌櫃的閨女去你窯裏歇著去吧。”她再一次強調這件事。又說:“天不早了,河水那麽大,看來今天回不了家。三娃,你打發個人朝對岸喊一聲,給楊掌櫃報個平安。”

這正是愛丹此時最想說的。不知道花眼回去了沒有?報了信沒有?也不知二位老人急成什麽樣子了?

白永和匆匆囑咐了財旺,又匆匆折了回來。

窗外擠著一幫看熱鬧的男女。有的從門縫裏瞅,有的透過紗窗往裏瞭,不時嘰嘰咕咕議論著。

有的說:“楊掌櫃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能被山水衝走?不是自尋短見才怪哩!”

有的說:“俺見過這個女娃,人嫩得像水蘿卜。幸虧三少爺舍身救了她,要不早成了淹蘿卜。”

“不要胡說,你是吃不上蘿卜瞎胡咒呢!聽說楊掌櫃就這麽一個閨女,疼得要命哩,從不讓她一個人出門,為她知文識字,家裏還請了一個先生。延水關我姑姑說,要模樣有模樣,要文才有文才,隻怕是貂蟬轉世呢。”

“真是繩從細處斷,就一個閨女,還幾乎出了大禍。”

白永和走到門前,眾人看見,霎時都成了啞巴,笑咧咧地四散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