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義無聲
窯裏靜悄悄的,劉嬸正在服侍愛丹喝湯。畢竟是年輕人,雖說身子還很虛弱,但已能勉強坐起來。一碗薑湯下肚,臉上就泛起隱隱的紅暈。她從劉嬸口裏得知,是三少爺下水救的她,三少爺就是剛才那位默默無語的書生秀才;那位富態婆姨是三少爺的奶奶。另外,大少爺、二少爺和他們的婆姨都來關照她,她感到陣陣溫暖。
白永和推門進來,見女娃已經能坐起,便衝她笑了笑:“不礙事吧?”
“托三少爺的福,好多了。多虧您,要不——”
“這有啥?漫不說延水關和永和關這麽近,這麽親,就是遇到外鄉人,永和關人一樣會相助。”
一陣無語。
劉嬸服侍完,就要帶愛丹去她窯裏歇息。白永和略一思忖,便對劉嬸說:“劉嬸,你先準備一下,讓她再歇一會過去。也不知財旺喊答應了沒有,順便讓財旺來給我說一聲。”
劉嬸應聲出去,窯裏隻剩下他倆。
白永和長了二十來歲,還是第一次和閨門女子單獨相處。劉嬸在場時不曾想到這些,劉嬸走後頓時意識到處境有些微妙:坐不是,站不是,說不是,不說也不是,不知如何應對。倒是心頭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那種感覺是愜愜意意的,舒舒坦坦的,同時也是朦朦朧朧的。
愛丹看出三少爺局促不安,也意識到什麽,就不自然起來。她也是第一次和公子哥兒們麵對麵地在一搭裏,心慌得如鍾擺,意亂得似六神無主。想想在水裏讓他摟抱過自己,讓他看見過自己的女兒身,臉上霎時飛過兩片紅霞。那種羞澀的忸怩、幸福的憧憬,隻有她知道。她不敢正視三少爺,把頭深深埋在胸懷裏。
畢竟白永和長愛丹幾歲,也見過些世麵,見愛丹嬌羞不語,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叫白永和,是白老太爺的三孫子。”
愛丹第一次聽陌生男子當麵介紹自己,特別是三少爺溫文爾雅的談吐叫她充滿新鮮感。這種新鮮感,猶如春天裏的第一場小雨,滋潤進心田,酥酥的美。她訥訥地說:“白老太爺大名鼎鼎,誰不知道?好像聽說過白家有位滿腹經綸的秀才爺,原來就是你呀!”
“過獎了。不就是多識了幾個字嗎?”
愛丹一向敬重讀書人,更敬重學有所成的讀書人。早就聽說白家三少爺學問精,有誌向,無緣一麵。不承想,首次相遇,老天爺就安排在滔滔黃河裏,安排在生死一刻,安排在他的書香氣十足的窯洞裏。她還是不敢正眼看三少爺,卻把明眸朝四下裏飄閃,牆上幾幅字畫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幅草書,她認不得;一幅行書,寫得是“男兒不展風雲誌,空負天生八尺軀”。嗯,有抱負!中堂是一幅歲寒三友圖,兩邊的楹聯是“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痕”。
嗯,有雅意!閑看心不閑,由字到畫,由畫到字,由字畫到人,由人到字畫聯想了一頓。再低頭看時,桌上整齊地放著文房四寶,後窯跟是滿滿當當的書架。她雖然認得幾個字,但談不上有學問,也說不上有修養。不過,她就喜歡這樣的書香氣。這樣想著,不經意間一回頭,看見三少爺正用祈盼的目光等待她的回話,這才急忙回道:“我叫愛丹,獨居深閨,不諳事理,今日逢凶化吉,全賴三少爺舍命相救,要不早喂了魚蝦。弱女子雖然無能,但拳拳此心,知恩圖報,此生無緣,來生變牛做馬也要相報。”
“言重了,小姐。隻要你沒事就好,還說什麽圖報不圖報。再說,逢難相幫,遇險相助,也是君子所為。”
愛丹聽了,晶瑩的淚珠從兩汪清泉裏湧了出來。心裏想說“三少爺您真是好人”,但嘴裏卻不好意思道出來。
見愛丹淚流不止,白永和眼眶也有點發潮。他想替她擦拭眼淚,人家也半大不小了,男女授受不親,未免魯莽;於是,取了一塊新手帕,戰戰兢兢地遞了過去。
愛丹眼見三少爺遞來手帕,臉上霎時綻開兩朵緋紅的桃花,目光也急忙收了回來。兩隻手既沒敢往出伸,也沒有往回縮。接吧,少規沒矩的惹人笑話;不接吧,有負三少爺的一片好心。她用餘光掃了一眼,三少爺那隻拿著手帕的手還在空中停著。她雖沒敢正視三少爺,但心裏似乎覺得三少爺火辣辣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這塊手帕是他的一片心啊,怎好回絕?回絕了叫人家怎麽下台?看來,這個麵子不能不給。片刻猶豫之後,最終理智戰勝了陳規,愛丹低著頭,小心謹慎伸出手,小心翼翼接過手帕,款款攥在手中,並沒有拭淚。
兩人一時無話,心裏卻在暗暗琢磨著對方。一個眉宇間盛著甜甜的笑意,一個眼神裏蕩漾著盈盈的秋波。
在愛丹眼裏,三少爺雖然身體單薄了些,但清瘦中神韻飄逸。又見眉宇開闊,想必是聰慧通達之人;訥言敏行,應是果敢厚道之士。不覺把對麵這個人和自己拉扯在一起:要是她能走近他……嗨,胡思亂想什麽?不覺心慌意亂起來。她偷偷看了眼三少爺,三少爺怔怔地定在那裏,並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一細微變化。幸虧三少爺沒有察覺,要不,會讓人家笑話她不穩重。她慶幸地想。
過去,白永和因一心鑽在書裏,並不熱衷於男女之事,屬於那種懵頭懵腦的書生。今日奇緣帶來的這個女娃竟像雨後彩虹,十分養眼。他轉念一想,奶奶為他東挑西找,沒有一個可心的孫媳婦,何不相相眼前的這位……唉,人家還是個娃娃家,好沒來由!
兩人正想著各自的心思,財旺跌跌撞撞推門而入:“三少爺,我朝河那邊喊了話,岸上站著好多人。我瞭見有個人亂喊亂叫亂奔亂跳,有個婆姨被人扶著一個勁地哭吼,能吼塌天。還有個女娃娃也跟著哭
吼,好像被人家打了一頓。我好一陣喊,那邊才安靜下來,有人應聲。我說這是我們三少爺讓我告訴的,人家說不信。你們三少爺怎麽不出來?我們家小姐怎麽不露麵?哄鬼咧!三少爺,你看,好心不是當了驢肝肺!”
白永和見財旺說話不把門,就使了個眼色讓他住口。本來愛丹就為此事著急,如今一聽更是心焦火燎,雖然人在永和關,可是眼前浮現的都是延水關的一片慌亂情景,急得像坐在鏊子上,不由得就往炕沿溜,想親自到河邊給父母報信。
劫後餘生,本屬不易,更何況是女兒身,嬌養體,哪裏能走得動?更不要說報平安了。她隻覺得身子骨像團麵,想立立不起來,想爬爬不出去,剛一動作,便身不由己地搖晃,一頭栽倒在炕沿邊坐著的白永和懷裏,窘得她小白臉成了大紅臉。白永和慌忙把愛丹扶起,讓她重新躺下。財旺本想幫一把,有三少爺在,他搓了搓那隻髒手,就沒敢上前。白永和本不想就此事到河邊呼喊,那多有失身份?可是這裏愛丹煩躁,對麵人心不安,看來不出麵是不行了。他讓財旺叫來劉嬸伺候愛丹,就朝村外走去。
永和關與延水關一水之隔,山高穀深,河麵狹窄,天晴時分,可以看得清對麵的熟人。因為這樣,兩岸來往雖多,並不總是依賴渡船,平時誰家有事,隻需朝對麵高高呼喊幾聲,對麵人家聽到呼喊,出來走到河邊,回應一聲就妥了。
財旺見三少爺一個人走了,也緊隨其後來到渡口。白永和在渡口站定,以雙手圈成喇叭狀喊叫起來。第一聲顯然太低,對方沒聽見;第二聲伸長脖頸猛喊,習慣四平八穩說話的他,因不適應高喉嚨大嗓子喊叫,有前音沒後音,如同受潮的爆竹放了啞炮。財旺見三少爺這副樣子,忍不住地笑出聲來,見三少爺回頭看他,馬上收斂起笑容。對三少爺說:“還是我來吧,三少爺。”
白永和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財旺吸足了氣,也是喇叭狀,也是脖子伸得老長,同時把腳後跟踮起,喊了起來:“噢——對麵楊掌櫃家聽著,我們三少爺來了,你們可看的當了,你們當麵問我家三少爺,我說的是真是假?是我哄人哩,還是你們不憑信人?”
白永和嫌財旺說多了,把財旺往後拉了拉,就勢說:“楊掌櫃,你家愛丹讓永和關的人救起來了,放心吧,明天水退了,就送她過河。”這一次,聲音高低恰到好處,河穀裏傳來陣陣回聲。
對麵一撥人聽了,愣了片刻,靜了片刻,就有人回話:“噢——聽見了。既是三少爺親自相告,我就放心了。三少爺,我楊某謝謝你了!”
兩麵一陣應答,皆大歡喜。這樣溝通的不隻是信息,更是兩岸的人心。人隔兩岸,心連一起,桀驁不馴的黃河仿佛也放慢了腳步,正嗚嗚咽咽地吼叫著流過,好像是為自己剛才的過失而悲鳴,為黃花閨女的生還而慶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