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_霜境篇:第五章 自古多情空餘恨

七月的霜境,還是很冷。

地理位置上,它被雨境和雪境夾在當中,既不下雪,也少有雨,一年四季都是冷冷清清的感覺,即便是在夏季,也不太熱。因此許多春秋季節生長的植被,在霜境能夠長久地綠著,所以霜境的景色——尤其是占了霜境大半土地的光欒城——永遠以一種清逸的姿態存在著。但靠近雪境的狼塚卻是常會下飛霜,隻有野獸和被流放的罪人居住在那裏。因此,光欒城的人都很害怕靠近狼塚,而狼塚的人,永遠在想辦法走出狼塚。

今早下了一場淅瀝的小雨,陸夫人打著傘一個人走在西邊的花園裏,身後跟著兩名年輕的婢子隨身侍奉。

對景惹起愁悶,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誰先有意,阿誰薄倖。

鬥頓恁、少喜多嗔。

似是記起那日紅妝進陸府,心中忐忑,陸獨意雖對她並不熱情,但卻是極盡溫柔,衣食住行,往往都能符合她的口味。

而今她在花園散步,身後都有人監視著;平時婢子們對她,也不說多餘的話,隻是按照吩咐辦事——她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

那日寂離來找她,在飯盒內留下三字“憂無用”。同時言明會替她解了足禁。如今看來他總是個能稍微令她投入些信任的人。不過他之後也未再來找過她。

這些日子,她還聽到了府裏傳聞老爺的婢子朧兒成了填房。她的愁悶,終是成了怨恨。

但這怨恨裏還夾雜了一點念想。比如,堂兄會來看顧她;再比如,寂離會讓她完全擺脫足禁。

她白天這樣想著,晚上卻一個人在房裏早早睡了。精神氣倒是養好了,可是心裏的怨恨是與日俱增。

沒有人來。一個也沒有。

她突然停住腳步,尾隨的二人也站住了。

“讓我去見見朧兒,聽說她住在西邊離書房最近的屋子裏,我要給她送些東西去。”

婢子們沒有拒絕,乖乖給她帶路了。

————————————————————————————————————屋子裏,朧兒靠在床上,閉目養神。

陸夫人打開門,她依然還保持著原有的姿

態,連雙眼都未睜開。

陸夫人好似也不生氣,隻是說道:“朧兒,待產感覺如何?很緊張吧?我給你帶來了一些補藥和孩子的衣服,反正我已經不需要了,你就看著用吧。”

朧兒這才睜眼,她望著陸夫人,已然感到她心中的不平靜。於是她答道:“多謝夫人關心。但朧兒受不起貴重的補藥,孩子的衣服對我來說也無用。”

“你……”這話在陸夫人耳中聽著尤為刺耳。怎麽,是不是老爺已經賞賜給你了?這麽快就把自己當主子了?連我賞給你的東西你都敢推,若是這孩子生下來,夫人的位置恐怕是遲早不保,堂兄會徹底放棄自己,而陸獨意——現在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到時候巴不得直接趕我走了吧?!

想到此地,她手不自覺暗握成拳。但是她很快又放鬆了。

即使這陸家確實需要人開枝散葉,也輪不到這個賤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兒出生那日你們都是如何對我的!就算現在沒有任何人幫我,隻要我一天沒死,陸獨意,你欠我的,我遲早會向你要回來!

她整理好心情,頓時微微一笑,低聲說道:“不管怎麽說終究是我一番心意。東西就讓她們收著,若是到時候真的用不到,你再扔就是。朧兒,你可得保重啊,千萬要為陸家生個能操持陸家的孩子,這樣老爺才會長長久久地疼你。”說完,她便在婢子的攙扶下離開了。

朧兒看著門漸漸合上,歎了口氣,臉上更是一片陰霾。

她知道的,今天的一切,都是拜陸寂離所賜。

她初進陸府,服侍的自然不是老爺,而是被管家叫去為大公子做些浣衣灑掃之事。事情她總是默默做好的——當然她做事相當妥帖,管家也稱讚過她的細心和盡忠職守,很快她就成為了公子的近侍。

陸寂離是個脾性溫和的人,對待下人從不打罵,也少有責罰。他初次見到她的時候,看她把頭低著,便上前牽住她的手,說:“孩子,叫什麽名?”

她回答:“我叫朧兒,‘朧朧欲曙色’的‘朧’字。”

“哦?”他有些吃驚,想來是覺得一個婢子也會些詩詞是件很

稀奇的事吧。不過,這顯然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接著說:“那好,朧兒,你不用太拘謹,你還小,我不會叫你做累活的,平日裏為我磨墨端茶便好了,管家,帶她下去安頓吧。”他放開了她的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邊讓她走了。

果然,自那以後,他讓她做的也真就隻有磨墨端茶的活計,還經常稱讚她的茶泡得好。

她常常在磨墨的時候,看著他在案上聚精會神寫字的樣子。偶爾,她看著他,還會沒由來的恍神一會兒——當然至多不過就一彈指的時間。

他還曾經送過她一首詩,至今她都貼在自己的房間裏。那是吳融的《賦得欲曉看妝麵》:朧朧欲曙色,隱隱辨殘妝。月始雲中出,花猶霧裏藏。

眉邊全失翠,額畔半留黃。轉入金屏影,隈侵角枕光。

有蟬隳鬢樣,無燕著釵行。十二峰前夢,如何不斷腸。

看來,他是記得她說過的話的。至少,她占了他心裏,小小的一隅——這讓她平淡的生活裏,多了一點幸福的滋味。

然而,有一天她叫她到身邊,對她說:“朧兒啊,你做得很不錯,我想讓你去照顧我爹,他應該也會對你大為讚賞的。”

字字句句猶針般紮進她的心。但她隻是向他行禮道:“朧兒會記得大公子遣我奉茶之恩,一定會好好服侍老爺,讓公子放心。”

於是她輾轉來到了陸獨意身邊。陸獨意自然對她要求更加嚴格,雖然也時常獎賞她,但幾乎從不讓她進書房,處處防著她——不止她,應該是除了陸寂離外的所有人,沒有他的允許,都不能私自進那間書房。

他總是高高在上地下著命令,等著下麵的人來完美地執行,仿佛他就是一尊神,在俯瞰這些在他腳邊忙活的人。

但她沒有違背那日自己的承諾——好好服侍老爺,讓公子放心——這點她確實做到了。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當日他那句話,竟讓她成了陸獨意的侍妾——那個晚上,她身心痛苦萬分,卻隻能緊緊咬著牙,沒有落下半滴淚來。

也正是從那晚起,她對他的歡喜裏,開始摻雜了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