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烈毒焚心

藥廬內煙霧繚繞,刺鼻濃鬱的藥香撲鼻,彌漫著一股熾熱的氣息。幸而太醫院的藥廬屋頂都開著幾個小窗,讓藥香得以通風而出,否則這人可不得熏死在內了。

“你是什麽人?”一個有些稚嫩的童聲在藥廬內響起。

楊昭一看,隻見一個藥童從角落裏站了起來,手中還拿著一塊幹柴。敢情這個藥童是在蹲著加柴火了,難怪自己一直看不到人,而又聽見了人的聲音。

“霍大人讓我來煎藥,不知哪個藥壺可借我一用?”楊昭舉目四望,藥廬內數排藥壺整齊的排列著,有些在冒著滾滾濃煙,有些則是空置不用。

“見哪個空著的用就是,不過用之前你可得注意清洗罐子。別讓藥物相衝了,吃死人了我們可擔待不起。”那藥童幹練快速的說道,便低下身來繼續撥弄著爐灶。

這藥童年紀雖小,這說起話來可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楊昭心下好奇,這太醫院裏莫不是都是些怪人。

“罷了,你要煎什麽藥,給我看看先。”藥童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將手在身上抹了抹,也不跟楊昭打招呼就直接將那藥包一把奪過,放在案上打開來。

楊昭見那藥童生得五官端正,一身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的衣服,腳下踩著的是一雙沾滿了碳灰的黑色布鞋。雙手滿是老繭,一看便是經常幹粗活的手。

“用這個吧。”藥童仔細的檢查了一遍那油紙包裏的藥物,確定了其中的藥性,指了指身邊某一處藥壺,對著楊昭說道。

“多謝小哥了。”楊昭笑了笑,對藥童道謝。

藥童隻是點點頭,皺了眉頭打量楊昭,說道:“你是新來的?是京城的?”

太醫院裏煎藥的小藥童,大部分都是十二三歲接近成年的年紀,楊昭這年紀就做藥童的,倒是沒有出現過。那小藥童心裏不由得楊昭的來曆,於是開口詢問。

“新來的倒是新來的,但我不是來做藥童的。”楊昭別過那個小藥童,從一邊的大缸裏舀出了水,動作靈巧熟練的就開始生火煎藥。

“哼,架子倒不小。”藥童斥責,搖搖頭便也不再言語,忙活自己手中的活去了。

不多時,楊昭便端著一碗滿滿的黑色中藥回到了老太醫的那個藥房裏。老太醫仍然是拿著秤砣,在一邊抓藥,時不時的還放在鼻下深深的嗅著藥味。

“霍大人。”楊昭喚道,手中端著托盤將那藥放在了一邊的木桌上,脫下了鞋子盤腿坐了下來。

楊昭的官員品級跟著老太醫都是從五品,按理說兩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照這老太醫的年紀,仍然是個普通的太醫,隻怕跟他那刁鑽的性子有關。就算是醫者是憑著醫術在宮中工作,但不懂人情世故也是萬萬不行的。

老太醫依舊低頭在細細的斟酌著手指間的藥物,放了一顆在口中淺嚐,點點頭不知呢喃了什麽,將藥物放在盤上,抓好一定的分量放在一邊,這才轉過頭理會楊昭。

“大火時間過長,小火慢煎時間又太短。”老太醫微微俯下身子,盯著那碗黑色的藥汁,像是裏麵有什麽不得了的寶貝一樣。

楊昭著實吃了一驚,單看著藥汁的顏色,老太醫就知道她煎藥所用火候的時間。煎藥時楊昭沒有注意時間,但火候卻是掌握得很好,也不知是不是這老太醫在欺負她這個外行。

“不過總的來說,還算不錯。”老太醫撚須說道。“喝了吧。”

這屋子裏隻有楊昭跟老太醫兩個人,這話自然是對楊昭說的了。楊昭驚奇的指著那碗藥,說道:“我喝?”

老太醫也不言語,坐在了楊昭麵前的地方,正故作姿態的卷著袖子。

對於中藥的苦澀之味,楊昭早就習慣了,每當給楊夫人喂藥之前,她必定是要淺嚐一下,試試溫度的。

楊昭想來這老太醫跟自己無冤無仇,而她又是皇上派來跟他學習醫術的。當下端起了那藥碗,輕輕吹了幾下,便一點一點的飲下了腹中。

這舌尖一觸藥汁,楊昭就心覺不對。這藥居然不是苦的,反倒非常的甜。甜的鑽心,比起小時候吃的任何一種蜜棗都要來的甜,可這甜中又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

楊昭不安的擦去嘴邊的藥汁,木然的看著老太醫。隻見老太醫的嘴角掛著一絲神秘的笑,這笑容讓楊昭心裏不安的烏雲更加的濃厚了。

忽的,楊昭麵色驟變,血色全無,精致的五官也扭曲在了一起,雙手按在腹部之上,身子斜斜的倒了下來,狠狠的跌倒在了地上。

從榻上摔下來,楊昭已經不覺得疼了,因為腹中傳來劇烈的陣陣絞痛,足以掩蓋她皮肉上的一切知覺。

隻是一瞬,楊昭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額上青筋如蚯蚓般凸起,雙唇灰白得發抖,口中想說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半個字。雙手緊緊的握著,手指因為用力也漸漸發白,指甲陷進了肉裏,流出了紅色的鮮血,可楊昭還是不覺得手中有多疼。這手心的疼痛還不及這腹中的百分之一。楊昭整個人在地上像快死的畜牲一樣,抽搐蠕動,氣息微弱。

腹中似是被一萬根尖利的針在戳刺著,時而又像是有什麽人在拿著鋒刀在她的腹中隨意的肆虐。

楊昭的視線模糊了起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腹中劇痛好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消失了,或許是麻木了吧。因為楊昭試圖動動她的手指,卻覺得手指就像一月寒霜之時一樣,凍得僵硬而冰冷。

不!她不能死!

就在楊昭要屈服於黑暗,放棄一切的時候,一個人的臉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孫賢靜,那是孫賢靜的臉。

楊昭看到了那一張笑得有似蛇蠍一般的俏臉,孫賢靜正手中拿著一根長長的鞭子,在楊昭麵前揮舞著。

那鞭子之下是一個人,楊昭努力的想看清楚那個在孫賢靜鞭子下受苦的人是誰。

那人淚流滿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淋,素色的衣衫已滿是紅色的血。

“昭兒!救我!”

楊夫人,那個正在淒慘的哭泣求救,麵上淚水縱橫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娘親。

楊昭從未見過這樣一張淒苦絕望的臉,飽受痛苦卻求死不能的臉。孫賢靜的鞭子不停的落下,聲聲刺耳的鞭響在楊昭的耳邊,是那麽的清晰入耳。

孫賢靜在狂笑著,伴隨著楊夫人痛苦的哀嚎。楊夫人越是麵目猙獰,她就越是開心,像一隻吃了蜜的毒蜂。

“娘。”楊昭虛弱無力的吐出聲息,雙手想用力的握緊,卻隻能頹然。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什麽也感受不到。她隻知道,她絕對不能死。

在孫賢靜死之前,她一根手指頭也不能少,若她死在這裏,可就是如了孫賢靜的意了。楊昭絕對不能讓敵人稱心如意,哪怕就是像狗一樣的活著,孫賢靜也會憂心一日。

“小丫頭片子一個,沒想到命倒挺硬的。”

老太醫的聲音猶如陣陣回響,傳入了楊昭空蕩蕩的腦子。

努力睜開清秀的眼睛,楊昭隻看到昏黃的窗紙映入眼簾,她被側身的放在一個柔軟的墊子上,背後覺得像有什麽尖尖的東西在往她的身體裏刺來。

“別亂動,這銀針若是斷在你體內,那可就麻煩了。”老太醫手執著一根一寸半長的銀針,往楊昭背後的大椎穴上刺去,動作迅猛,瞬間那銀針就入了大半。

楊昭意識迷蒙,可還是因為這小小的刺痛而激的渾身發抖。一陣微風,吹在楊昭滿是汗液的身上。她感覺到上身一陣涼意,想必是上衣被這老太醫給解去了。

十歲的身體,男女相差無幾,可聽這老太醫的話,似是在先前就看出了楊昭的女兒身。為醫者,對人體本就十分的熟悉,無論男女都一樣。況且楊昭現在隻有十歲,倒也不介意別人看去了她的身體。隻是她好奇,這究竟是怎麽了?

為什麽那碗藥的藥性如此之峻猛,讓她感到了一陣搜腸刮肚的斷腸之痛。前世死時的烈火焚身之痛,楊昭本以為那是最強烈的疼了,而現在看來,那焚身之苦根本不及這斷腸之痛半分。

“皇上的旨意,老子可是完成了。剩下的,就全看你的悟性了。”老太醫施針完畢,為楊昭小心的蓋上了一方攤子。

楊昭隻聽見一陣關門的聲音,沉重的眼皮壓了下來,視線一片黑暗,沉沉的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雞鳴吵醒了在熟睡中的楊昭。起身之後,楊昭的上身依舊是沒有穿什麽,這也告訴楊昭,昨天的一切都是真的。

楊昭麵目冷峻,就像一攤已經結冰的湖麵。沒有一點溫度,更沒有一絲波瀾。

緩緩將衣物穿上,楊昭知道,她昨夜又逃過了一個死劫。而這劫難,是那個要將她視作心腹的皇上賜予的。

“楊大人。”

楊昭推開大門,隻見昨天那個將她送到太醫院的小太監已經侯在了門邊。

“霍大人在哪裏?讓他過來。”楊昭強硬說道,不容許任何人的拒絕,聽起來霸道而淩厲。

“楊大人好大的脾氣啊。”老太醫伸著懶腰,從側麵的長廊邁著悠閑的步子走來,還打了個哈欠。“去為楊大人準備早點送進來。”

小太監應聲而去。

“我讓這小太監侯在這,本想等著你睡醒就讓他來通報我。沒想到楊大人如此好眠,竟睡到了這個天大亮的時辰。”老太醫似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抬目看著高高升起的太陽,帶著心情極好的笑容。

“皇上要你殺我?”楊昭冷不防的問道,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握有了一柄利器,輕輕的抵在了老太醫的腹前。

“非也非也。”老太醫收起了玩笑的臉,開始嚴肅說道。“皇上這是要老夫保你日後的平安。”

“日後的平安?”楊昭狐疑說道。“什麽意思?我昨夜若是熬不過那痛楚,現在豈不已經下了黃泉了!”

老太醫嗬嗬一笑,輕輕的用手撥開那抵在腹前的利器,說道:“若是你熬不過去,又怎做得聖上身邊的人。你可知道,老夫當年經曆的苦比你要重十倍。”

老太醫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懼色,身子也顫抖了一下,似是想起來什麽可怕駭人的往事。

楊昭不懷疑的收起了利器,問道:“那霍大人現在是不是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太醫微笑不言,看著那個小太監手中端著五顏六色的差點美食,走進了藥房裏,說道:“民以食為天,這再要緊的事情,也填飽了肚子再說吧。”

正好楊昭的肚子也有些餓了,這老太醫行為古怪,但說出的話卻沒有謊言。楊昭料想他要拖延也拖不了多久,索性就隨了他。

“你是怎麽看出我是女兒身的?”楊昭看著吃相有些狼吞虎咽的老太醫。“皇上也曾看出我的身份,隻是我不好問。”皇上不好開口,這太醫可就沒那麽多忌諱了。

男女脈象各有差異,可楊昭自問在見了老太醫開始,就沒有走近他身邊五步距離。他更加沒有什麽忌諱接觸楊昭,難不成是從麵相看出來的?

老太醫舔了舔自己手指上沾著的桂花糕,笑道:“男女之別除了熟知的幾處之外,還有一

處是隻有醫者才會注意到的。皇上自幼隨我習武三年,想必也是注意到了那一點,才認出了你的女兒之身。”

老太醫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說道:“這喉結一處,男子總比女子要大一些,就算是幼童也能看得出來。所以較之女子,男子的聲線比較粗厚。”

楊昭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卻發現自己的喉嚨比以前要凸出了一些,而經老太醫這麽說來,她才察覺自己的聲音比以前要粗了。

“你這藥,改變了我的聲線?”楊昭還有些不適應已經變粗嗓門的自己的聲音。

“這又不全然是了。”老太醫神秘一笑,點了點楊昭的額頭。“我這副藥方可是祖師爺在千年出土的石碑上抄錄下來的,非品行純良,慧根過人者不傳。到我這一輩,已經是第十七代了。”

楊昭輕蔑笑了,完全不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的藥物,可以改變人的聲音,說道:“本還覺得你這老頭說話實在,沒想到這麽快就開始誇誇其談了。”隻是老太醫那神神秘秘的笑容,讓楊昭又覺得有些真實。

“你是不是覺得,這藥方若有如此奇效,我祖師爺為何還隻傳一人?”老太醫說道。有了這等秘方,自然會有很多的財主願意出重金購買。有了錢財,還顧忌什麽藥方失傳。

留給子孫一個不能救人的秘方,倒不如換來萬貫家財,還可行善積德,造福百姓,更顯醫者之心。

“昨夜斷腸之痛,難道這麽快就忘了?”老太醫沉沉說道,麵色變得鐵青,似是在說什麽令人窒息的事情。

如何能忘。

楊昭內心思道,這種痛隻要經曆一次,隻怕都會成為一生的夢魘。

“這藥物峻猛剛烈,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撐得過來的。”老太醫瞪大了眼睛,嘶啞說道。“若不是我幫你打通經脈,助血循行,否則你血熱傷腑,終究會七孔流血而死!”

楊昭下意識的吞了口唾沫,感受那變大的喉結在喉嚨上下的滾動。隻是這一個小小的圓物,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就隻變了這身上一點,為何就要經曆生死之痛。你這老頭子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但凡我覺得有一個字是假,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藥房。”楊昭語氣狠戾,麵目也寒霜如冰。

被一個十歲的孩童,做如此威脅之語。不知為何,老太醫竟是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看見了楊昭那一雙如狼一般深邃肅殺的眼睛,心底已滲出了寒意。

老太醫心中思襯:能熬過這死劫的人,當真不是凡人啊。

“楊大人年紀如此之輕,沒想到卻有如此慎密的心思,老夫佩服。”老太醫深深的給楊昭做了一個揖,恭敬虔誠,沒有分毫的虛假。“這藥的功效繁多,當然不止這變身一條。據我所知知道的,還有練就百毒不侵之身。”

“百毒不侵!”楊昭驚叫說道。但見老太醫麵目嚴肅而深沉,沒有半點笑意。“這不過是那些燒丹煉藥,蠱惑世人的牛鼻子老道士所言,如何信得?”

“老夫本來也不信。”老太醫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木盒子,似是早就準備好的。

老太醫打開盒子,裏麵是一隻五彩斑斕,紅綠相間的蜈蚣。長有七寸,足足有一個拇指般粗大。無數隻觸角正在不停的蠕動著,緩緩的爬出了木盒。

五彩蜈蚣爬到了老太醫的手背上停了下來,似是探索了一番後,便狠狠的咬了一口老太醫的肌膚。

瞬間,黑色的鮮血從老太醫皺褶的皮膚上滲出了兩點黑色的血珠,慢慢的膨脹擴大,而後流下了一道深黑的細流。隱隱約約的,楊昭還能聞到一股腥臭之味。

“楊大人可知道這是什麽蜈蚣?”老太醫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淡然的將那蜈蚣抓回了木盒中,將它重新鎖回了木盒中。

“蜈蚣千種萬種,但楊昭見識淺薄,不知道這五彩的蜈蚣究竟是什麽?”楊昭心裏有些驚慌,這蜈蚣的樣子真的有些太過可怕了。

“這蜘蛛名叫血死。”老太醫的手背還在不斷的冒著黑血,淌在了木桌上,慢慢的暈開來。“見血則死。”

楊昭雖然不認識這毒物,但就是三歲孩童也知道,這黑血就是劇毒才會出現的。顏色越是豔麗的蘑菇,就越是藏有劇毒。這蜈蚣之貌,稱作是百毒之王也不為過。

楊昭見老太醫慢斯條理的為自己包紮這手背,若是換做其他人的話,或許就真的已經暴斃當場了。

“你也是皇上的人?”楊昭暫且就相信了自己這百毒不侵之身吧,既然死劫已過,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時過境遷,老夫可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好用了。”老太醫笑得有些苦澀。“皇上少有決斷,聰慧過人。早在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朝中野心勃勃之人。你不是第一個皇上看中的人,可這過了死劫的人,除了老夫,就隻有你了。”

原來在這之前,已經有很多人喪命了。心腹,果然不是好做的。若不拿命來交換,最終也毫無出頭之日。

“隻是老夫沒想到,你一個女兒家,居然比那些七尺男兒還要來的硬氣。”老太醫不可置信的說道。“這意誌力,老夫就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也不及你。”

“楊昭愧不敢當。”楊昭深深的苦澀一笑,若不是在臨死前看到了孫賢靜,她隻怕也是同那些七尺男兒一樣,七竅流血淒慘而亡了。

不是楊昭的意誌力過人,而是她心中的仇恨比那些人都要來的深刻。而那先前死去的人,也都不像楊昭一樣,是個已經經曆過一次死亡之痛的人。

仇恨,將楊昭從死亡的邊緣推回了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