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少年意氣

第42章

白紅是紅,隨著紊亂的氣息起伏跳躍。

方思慎伸手擋住他。

洪鑫垚一低頭,將他手指含進嘴裏,模模糊糊道:“我知道,明天有正事要做。我就輕輕的,慢慢的……”

九月底,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流動課程公布欄上突然多了一門小規模研修課:“古夏國戰國後期楚越吉金文字研究”,向全體高年級本科生及研究生開放,限額十二人。主講人為從大夏國立高等人文學院過來的jiāo流學者方思慎博士,協助方為研究院博物館。

上古文字研究屬於比較枯燥冷門的課程,隻有少數真正感興趣的學生會選。但是這一次的研究對象是幾件新發現的剛剛進入學界視野的私人收藏品。雖然暫時確定了年代和地域,但上麵的文字目前根本沒有人認識。而與以往的古文字課程最大的不同在於,這次的課並不從書麵文檔入手,而是從學習製作青銅器銘文拓片開始。求新好奇勤動手,正是普瑞斯學生的特點,於是這門開學三周後才開設的研修課,吸引到的報名人數大大超出預計。方思慎不得已,跟霍茲教授商量後,舉行了一次選拔考試。

考試方式獨具一格,是霍茲教授出的點子:把六件青銅器上的銘文挑一些描摹出來,讓學生們猜意思。如果有學過夏文的,更可以聯係正體夏文,說說可能是什麽字。

方思慎對這個天馬行空的主意十分佩服。因為銘文裝飾xìng極強,某些字變異程度很大。熟悉正體夏文的人在解讀過程中反而可能誤入歧途。況且早期文字以象形為主,並不見得需要有多麽深厚的專業背景,如果擁有足夠的藝術感符號感,說不定更容易接近古人的思維。

楚越文化,本是大夏上古文明中最神秘最浪漫的部分。也許,這場浪漫而富於審美傾向的選拔考試,為本課題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開端。

方思慎從幾十份考卷中選定了特色鮮明的十二個人。其中有想象力豐富到bào棚的,也有論證嚴謹到滴水不漏的;有對古夏國文字和文化相當熟悉的,也有背景知識基本不通但擅長藝術設計的。有意思的是,一個夏國留學生也沒有,倒是有兩個本地生長的夏裔。這個很好理解,因為來留學的夏國學生,除去像梁若穀這樣的jiāo流生,沒有人會跑到花旗國來讀夏國古文字。而梁若穀因為已經是最後一年,實在太忙,迫不得已未能來給方老師捧場。

得知此事,方思慎暗中鬆了口氣。否則,以梁才子之精明,搞不好就能試探出洪大少隱瞞的家底。

博物館一位管理員自願當助手,另有衛德禮時不時來友情客串下。一共十幾個人,方博士的隊伍就算拉起來了。

根據洪鑫垚回國前談妥的協議,課題內部分工合作大致如下:銘文解讀部分歸方思慎,其他內容由霍茲教授負責,當然,實際幹活的主要是衛德禮和霍茲教授的研究生。明麵上的總協調人是霍茲教授,但方思慎手持物主委托書,所有與文物直接相關的動作,都必須他點頭。

這些時日,衛德禮帶著幾個年輕人,正發揚糾纏不休的精神,追著哈羅德家賣祖產的孫子,千方百計套問他爺爺當年有沒有留下日記書信之類。而方篤之幫忙聯係的夏國國內近代史軍閥研究專家也有了著落,跟衛德禮搭上線,一東一西,裏外配合,開始挖掘小軍閥盧祖蔭和他的洋qiāng隊長散逸的往事。

方思慎深受霍茲教授啟發,將課程和課題合二為一,並努力嚐試使用更活潑更貼近實際的方式進行教學及研究。頭一個月裏,先拉著學生奔赴唐人街,采購製作拓片的工具和材料,然後將六件銅器的銘文全部拓印下來。為提升興趣,每個學生都有機會親身試驗,每人僅限一張,技術最好的有資格給老師打下手。不少人將自己拓下的部分裝裱成飾品,得意非凡。當然,在最後的研究結果公布之前,一切僅限於課題組內部jiāo流。

拓片全部完成後,每個成員複印一套。學生們自由組合成研究小組,可以選擇某一個字或幾個字有針對xìng地解讀,也可以就銘文整體尋找某個解讀角度或某種解讀方法。在這個過程中,方思慎會帶著全體成員按自己的計劃和研究思路往下走,但每個小組都允許另有不同的想法。等到課程中期,所有小組都提出自己的初步結論,經全體研討論證後,形成共識。而後半段就是大家朝一個方向共同努力,最後得出整個課題組的研究成果。

不得不說,整個課程生動有趣,非常具有挑戰xìng,而前景更是極具誘惑力。雖然學生們的專業底子不算深厚,但勝在思路開闊,精力旺盛,熱情十足。即使是本科生,基本的學術素養和敬業精神也都相當出色,方思慎帶得很順手,也很快樂。

每周兩個半天集中授課,兩個半天跟學生個別研討,剩下的時間自己安排。方思慎大致一半用於課題研究,一半用於聽課,周末差不多都在往外跑。他把感興趣的地方列了個長長的單子,主要是曆史文化遺跡和博物館。以普瑞斯為中心,向周邊輻shè式掃dàng。忠心保鏢兼保姆劉火山每一次都寸步不離地跟著,順便當學生和聽眾。衛德禮當然常常作陪,隻不過陪了頭幾個月後,被他纏得頭痛暴躁的哈羅德家的敗家孫子忽然不知哪根筋不對,居然展開了反糾纏,經常在周末邀請Wheatley博士去聊聊其祖父留下的不知藏在哪裏的莫須有手跡。

總之,方思慎很忙,很充實,很開心,完全沒工夫患相思病。

這天晚上聽了個講座,順著紅楓湖畔的林蔭小徑溜達回宿舍。過幾天就是收獲節,十一月的天氣很涼爽,但還不到寒冷的程度。紅色的楓葉開始隨風飄落,整個校園美得就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浪漫詩歌。

收獲節有三天假,已經給何家姑祖母打電話聯係過,約好了屆時過去探望她老人家,順便還可以再去德爾菲亞藝術博物館看看。要說德爾菲亞方思慎已經去過幾次,卻拖到現在才決定探望姑祖母何惟真。他潛意識裏仍舊把這種人際jiāo往當作負擔。遇見親人是美好的,獲得情誼是珍貴的。但何家龐大的家族譜係,以及背後複雜的人際關係,令他望而生畏。他很擔心,自己這種身份加入進去,既可能是驚喜,也可能是尷尬。

然而姑祖母花甲高齡,無論如何,也該盡早登門拜訪。

思緒就像風中的紅葉般隨意飄散,不覺已到宿舍樓下。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個鄰居嚷道:“嘿,方,你的男朋友又給你送宵夜來了!”

方思慎第一千零一次糾正:“那不是我男朋友,那是我朋友。”豎起左手,亮出戒指,“他手上可沒有這個。”

鄰居笑道:“好吧,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對我這樣好,我早就離婚了!”

打開宿舍門,果然桌上放著保溫桶。小劉幾乎每天來送吃的,因為兩人很難碰麵,幹脆給他配了把鑰匙。起初方思慎不許他送,劉火山同學一臉為難痛心:“方少,洪少可是一次xìngjiāo足了一年的夥食費,你不吃,我一個人撐死也吃不回來啊。”

方思慎便想,隻怕還有一年的住宿費。已經辜負了一份,再辜負第二份,未免太過殘忍。於是很快在送餐的問題上妥協。

揭開蓋看看,是一桶雞絲粥,另有一盒子千層餅。粥倒出來一碗,餅夾出來一塊,剩下的放冰箱明天當早餐。先不忙吃,把電腦開了,剛連上線,那頭便發過來一條信息:“今天怎麽這麽晚?幹什麽呢?”緊接著攝像窗口也開了,那邊正是大白天,洪鑫垚的腦袋在屏幕上一閃而過,似乎正跟什麽人說話。

方思慎隻有夜裏得空,而洪鑫垚則正趕上午前最忙的時候。雖然隻要能連線,就會把聊天窗口開著,但並不是每天都能見上麵。像今天這樣,就算很湊巧了。

鍵盤敲上去三個字:“吃宵夜。”方思慎坐在電腦前慢慢開吃。

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一個大大的笑臉。於是扯下一片千層餅,在攝像頭前晃晃,感覺像在逗一隻虛擬的小狗,不禁笑得有幾分調皮,隨即塞進自己嘴裏。他吃得高興,分神想著晚上剩下這點時間幹什麽好,卻沒注意洪鑫垚盯著自己的眼神都變了。

自從到了普瑞斯,環境單純輕鬆,無所顧忌,每天投入地做著最喜歡的事,方思慎的氣質變得越發飄灑清逸,招人得很。

吃完了,起身洗了碗,擦了手,重新坐下,打了一行字:“你忙你的,我再幹會兒活。”

洪大少原本一臉癡呆色相,突然有下屬過來請示,瞬間變了表情,又深沉又嚴肅。方思慎恰好瞥見,實在滑稽,撐著桌子哈哈大笑。那邊洪鑫垚看見他無聲的笑臉,居然一邊板著臉跟下屬對答,一邊單手敲著鍵盤送過來三個字:“你等著。”

方思慎等了兩分鍾,什麽也沒等來,估計他忙得脫不開身,便開始用心做自己的事。終於抬起頭的時候,原本是要找水喝,不料發現屏幕邊上無數條閃爍的信息提示,也不知他發了多少條,一連串的“開聲音”跟著無數個驚歎號。

立刻把音頻打開:“你不忙了?”

洪鑫垚的臉定在屏幕中央。

“怎麽不說話?”

那邊開口了,似乎強壓著火氣:“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方思慎看看時間,淩晨一點。他記得自己是不到十點回來的。三個鍾頭沒反應,確實不應該。想了想,問:“那你吃午飯了沒有?”

“吃了!”洪大少想起自己一塊牛腩在攝像頭前晃來晃去,晃了足有五分鍾,也沒招來人家一個眼神,簡直傻逼缺二到不堪回首,語氣實在好不起來。

方思慎接著問:“吃的什麽?”

換作平時,洪大少早就囉哩囉嗦匯報上了。此刻看他哄孩子似的,溫溫柔柔跟自己說著話,態度配合得十分順溜,卻明顯沒往心裏去,忽然升起一股濃重的憂患意識和無力感。

原本一肚子話要說,都不想說了。沉默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方思慎不知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道:“嗯,好。”又下意識覺得不能這樣起身,便還在電腦前呆坐著。

許久,聽見他低低地問:“哥,你想我麽?”聲音飄飄忽忽,似乎帶著強烈的不確定。

點頭:“當然想。”

“真的?我怎麽看不出來?”

方思慎慢慢道:“想是想,可我沒覺得跟在國內有太大的不同。你看,咱們隔兩三天就能見上麵,每天都能互相留言。就像現在,你就在我麵前,我們這樣說著話,跟待在一個屋子裏沒什麽區別。以前咱們一個星期才能見上一次,其餘的時間,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也挺好……”

洪鑫垚默默聽著。等他說完,問:“哥,你很忙吧?”

“是挺忙的。”

“累不?”

“不累。”方思慎頓了頓,反問,“阿堯,你呢?”

洪鑫垚望著他:“我也很忙。我也不累。但是……我怎麽就覺著你忙得跟我不一樣呢?”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有什麽不一樣?”

“我覺著吧……你是越忙越充實,我怎麽就……越忙越空虛呢?”

洪大少忽然像詩人一樣憂鬱起來:“所以你可以忙得根本想不起我,我卻時時刻刻沒法不想起你。這大概是因為……你忙的事,真正就是你的事。而我忙的事,我總把它們當作我們的事,總覺得……是為你在忙。說到底,我心裏不平衡,也是活該。”聲音淡淡的,純粹陳述一個事實。

方思慎愣住。他沒想到,愛情足以把人變成哲學家。

他呆呆坐著,看著洪鑫垚的臉,聽見他說:“哥,你有沒有……像我想你一樣想過我?想你今天吃了什麽飯,做了什麽事,跟什麽人說了話。想一回頭就看到你笑,一伸手就拉到你的手。想抱你,親你,用舌頭在耳朵後邊撓癢癢,輕輕咬你的指甲蓋兒,慢慢舔著肚臍眼兒,聽你喘氣的聲音。想一點一點脫你的衣服,一根一根數肋骨,再狠狠咬出牙印兒,到處蓋滿我的戳兒。想讓你除了我的名字,什麽也說不出來,撓出多少血道子也沒關係,我就想看你在我身子底下打著顫兒翻滾……”

他越說越慢,一個字一個字仿佛潑天的濃硫酸,透過屏幕滲過來,瞬間腐蝕著骨骼血ròu。

方思慎渾身都痛起來,掩麵驚叫:“別說了!阿堯,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好不好……”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唇上碰了碰:“你看,這怎麽能叫在一起?怎麽能叫……沒什麽不同?”

血紅的眼睛近乎酷烈地盯著他:“我怎麽能不說?不說你就會忘。”

再一次地,慢慢地問:“哥,你想我麽?像我……想你一樣的想我。”

方思慎被他逼得幾yù崩潰。那燒灼皮膚的火焰不可遏製地燃向心頭,在這個寧靜的夜裏,沸騰著體內每一滴血液。他不停搖頭:“阿堯,別這樣……別讓我想……我不敢想……”

野火燎原而過,惟餘一片荒蕪。

洪鑫垚起身拉上窗簾,屏幕頓時變得晦暗。輕聲道:“太晚了,睡吧。別關電腦,就這樣開著,我陪你。”

收獲節假期第一天,方思慎去梁若穀那裏蹭飯,順便跟小劉商量假期安排。他的計劃,是次日搭學生的便車進城,在姑祖母家住一晚,然後坐普瑞斯返校班車回來。這樣也給火山同學放兩天假,省得一點自由時間也無。

小劉當然不能答應,卻說服不了他,最後道:“除非洪少點頭,我就不跟你去。如果不方便上門,我送你到地方,第二天再去接你。”

方思慎皺眉:“那我跟他說。”

小劉轉身拎出個箱子,送到方思慎麵前:“方少你要去看長輩,空手上門肯定不行。這是洪少特地留下的,你隨便挑。”

說著打開箱蓋,方思慎低頭一瞧:全是包裝好的禮品,每一樣上頭掛個標簽,瓷器綢緞、人參鹿茸、茶葉幹貨,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本來就在發愁送什麽好,幹脆不客氣地挑揀一番,選了塊絲緞料子,給姑祖母做見麵禮。

晚上兩人對著屏幕討價還價,最後決定由小劉陪同搭便車,再陪同坐校車返回。洪鑫垚的意思,陪著上何家不方便,就讓他在德爾菲亞自己玩兩天。方思慎覺得不合適,臨時給姑祖母打個電話,說是有朋友同行。老太太一聽也是夏國留學生,高興得很,連說歡迎。

洪鑫垚想想,道:“要這樣的話,你叫劉哥過來,我叮囑他幾句。”不等方思慎轉身,又道,“下個月耶誕節,我過去看你。”

第一一二章

洪鑫垚的耶誕節花旗國之行最終未能實現。他低估了年底無法脫身的程度。晉州烏金礦業整頓趕著在西曆新年前拿出階段xìng成果,成千上萬曾經靠洪家吃飯的大小嘍羅,都眼巴巴盼著故主能在下一攤席麵上繼續分自己一塊骨頭,甚至一杯羹。洪氏父子重擔在肩,很多事,別說半途縮手,哪怕閃一絲神都不能容許。

何況期末考試季又到了。耶誕節並非大夏法定假日,僅剩下的幾門課都到了吃緊的時刻。還有一學期就畢業,過去洪大少對畢業期限不是那麽在乎,如今卻恨不得早早跳出樊籠。雖說通過考試的辦法有的是,但當事人考前飛出一萬多公裏,根本不在現場應付,無疑會大大增加風險指數。

人總有力所不及的時候。隨著洪大少這方麵的教訓日益增多,為人處世上漸漸越發穩當。眼看事不可為,鬱悶歸鬱悶,終究忍下了。

方思慎耶誕節有三個星期假,他一開始就沒想過回國,等著洪鑫垚來。之後來不了了,便調整方案,從圖書館借出幾本書,又計劃集中精力,動手寫論文提綱。隻不過隨著遠距離離別時間拉長,被洪鑫垚狠狠提醒過幾次之後,他的自覺意識逐漸增強,開始更加主動和坦誠地表達思念與渴望。過節那幾天,著實對著電腦屏幕說了不少難為情的話。

西洋耶誕節,其重要程度,正如大夏春節。絕大部分師生都歸家團圓去了,校園裏幾乎看不到人。衛德禮曾經熱情無比地邀請方思慎去家裏做客,但方思慎覺得這種合家團聚的日子並不合適。最後說了一句話,堪比原子彈,秒滅對方:“等他來了,我們一起去你家拜訪。”

姑祖母何惟真也早早打來電話,叫方思慎過去玩。事實上,老太太寡居在家,晚年寂寞,幾乎每星期都打電話,跟新認的侄孫兒聊幾句。何惟真夫家姓庫克,其家原是南方大奴隸主,在花旗國這個新生國度裏,就算相當有曆史了。庫克家族龐大而富有,何惟真嫁的屬於旁支,但已經是德爾菲亞地區數得上號的大富豪。方思慎收獲節登門拜訪,庫克家相當熱情客氣。問題是一大家子都是生意人,第三代更是些活泛跳脫愛玩鬧的主兒,別人可能對他很好奇,但方思慎跟他們真沒什麽話說。何惟真倒是很喜歡他,隻可惜方大博士忙得很,實在沒時間陪老太太嘮嗑。

三個星期的假期,隔得這麽近,不上門一趟說不過去。方思慎隻好又帶著小劉陪了老太太兩天。恰逢何家晚輩也來探望姑祖母,順便傳達爺爺從夏國回來的信息,於是跟傳說中的堂兄堂妹還有堂侄提前見了麵,正式收到赴本家一起過年團聚的邀請。

來人中有權做主的,是現任當家人何慎行的二兒子何致遠,年歲比方思慎稍大。見他住一晚就要回學校,很真誠地道:“致柔你有這麽長的假,跟我們回去住不好嗎?家裏地方都是現成的,我爸就盼著你去,天天念叨呢。”

何家“慎”字輩折了一個何慎思,另有一個老大何慎言,剛成年就遇上時代大動dàng,隨同祖父父親為家族安危拚搏,不幸染病,很年輕便去世了,未能留下子嗣。故而如今當家作主的,是何惟斯的次子何慎行。而第三代“致”字輩,僅有他的兩個兒子致高致遠,跟一個女兒致君。倒是已經嫁出去的,例如何惟真,還有離異的何慎薇,孩子都不少。所以盡管乍看去一大家子,實際上嫡係卻堪稱人丁零落。故而即便認回來的不過一個養子,也顯得彌足珍貴。更何況,他是何惟我一支留下的唯一牽絆。

突然多出這麽多親戚,方思慎一直在努力適應中。微笑著委婉謝絕:“學校的課題催得緊,雖然放假了,也沒有太多閑暇。等春節,春節一定去給爺爺、伯父和姑姑拜年。”對方的姿態起頭就擺得親密,令方思慎沒辦法再保持距離,說話間隻得將稱呼前的姓氏去掉。

堂兄堂妹生於斯長於斯,花旗國本土化程度很高,雖然在長輩熏陶下都會講夏語,但明顯更習慣西語的表達方式。至於五六歲的堂侄,說完“你好”二字,出口的就全是嘰哩咕嚕的洋話了。方思慎很感激他們的熱忱,隻不過課題的誘惑力顯然要大得多,按計劃返回學校,該幹什麽幹什麽。

耶誕節一過,新的一年就到了。共和六十三年,西曆2626年一月底,衛德禮那邊的文物流轉過程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哈羅德家的孫子在Wheatley博士鍥而不舍的堅持下,終於回到老家已經賣掉的舊宅,說服現主人同意課題組上門尋找證據。經過連續一星期的搜尋,居然真從地窖深處大堆舊書報中翻出了一摞七八十年前的信件,其中就有遠赴夏國冒險的,時任洋qiāng隊長的老哈羅德寫給自己父親的平安信。

海外新發現反過來又推動了國內的研究進展,對於小軍閥盧祖蔭當年可能出沒的地點和可能做過的勾當,也有了更多細節。

衛德禮還順便以極低的價錢收購了哈羅德舊宅地窖裏那一大堆廢紙,誌得意滿地回到普瑞斯。

也許他的好人品好運氣傳給了整個課題組,沒多久,就在夏曆春節前夕,從大夏國內傳來好消息:越州一個地方博物館的研究員,在清理庫存的時候,無意間翻出幾塊玉石殘件,覺得上麵的雕刻符號跟最近州立博物館征集信息的圖樣有些相似,於是抱著僥幸心理通報上去。

方思慎收到照片,激動得手都抖了。要知道,哈羅德家堅持與六件青銅器捆綁出售的,就是同品質同類型的一堆殘片。方思慎和學生們曾經試著拚接,隻有少數幾塊能連接起來,沒有太大意義,推測很可能原本屬於一整塊刻了字的玉版。盡管玉上的刻痕與青銅器上澆鑄的銘文筆勢不同,但符號構成原理本質上完全一致。閉上眼睛,方思慎腦海中就能浮現出每一個圖案所對應的銘文字符。

越州地方博物館的新發現,因其數量少,品質殘舊,無法在完整xìng上做出太大貢獻。但它們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充分說明了花旗國這批海外文物並非孤證,故而在源頭上解決了“從哪兒來”的大問題。

至於那幾塊玉石殘件為何此前會被徹底遺忘在地方博物館的庫房角落裏,也並不難理解。因為對於玉器來說,人們更看重其審美特質,此類文物的價值往往取決於玉石本身的品質及其加工工藝。即使年代足夠久遠,如果僅僅是些殘片,玉石品質也一般,又看不出雕刻工藝上的獨特之處,也很容易被忽視。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幾件東西缺乏正統出身。據說是大改造期間挖防空洞無意中挖出來的,直接jiāo了公,連出土記錄都沒有。當時過手的雖然也有行家,第一眼直接把上麵的刻紋認作了圖案,壓根沒往文字方麵想。在毫無佐證的情形下,認定它們並無深入研究的價值,便擱下了。這一擱,就是四十年。

方思慎立刻通過呂奎梁的關係,要求將這批玉石殘件借調到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可惜時機不太好,大學裏已經放寒假,博物館因為臨近春節人都走光了。最後隻能請父親幫忙盯著,等一過完年就執行。

方思慎跟研究院請了兩天假,連上周末一共四天。都知道他是要過夏曆新年,假請得很容易,課題組的學生們還送了不少別致的新年禮物。

臘月二十九下午,整理完手頭的活兒,去了梁若穀的住處,預備跟小劉商量商量明天的行程,再收拾收拾東西。何慎薇一個星期前就打電話,說是派車來接,到高登市與何家人匯合,一起乘包機過去。何家本家在西海岸的金山市,後來生意重心東移,如今後輩們多數定居在東邊大城市,隻有老太爺何惟斯仍舊住在老宅裏。何慎薇離異後,多數時間倒在老宅陪堂伯父。趕上過年這樣的特殊時刻,老爺子一聲令下,兒孫們隻能四麵八方往回趕。

方思慎的假從除夕開始,何慎薇便說留人等候。他不想這樣麻煩,委婉地解釋說有朋友同行。雖然小劉一貫以保鏢司機隨從自居,但方思慎帶著他的時候,從來都介紹說是朋友。何慎薇問了兩句,便明白了,不再堅持,隻道登機前知會一聲,那邊有人接。

梁若穀的屋子方思慎有鑰匙,還是先按了門鈴。應門的是汪太子手下熟識的保鏢,因其姓展,人稱展護衛。進去一看,梁才子,劉火山,加上展護衛三人,正坐在長條形的豪華餐桌旁,一人一碗泡麵。

大驚:“怎麽吃這個?”

小劉道:“常伯到兒子那裏過年去了,初五才回來。”

常伯是汪太子請的廚師,已經定居花旗國。一年到頭待在主家,也就過年幾天得空看兒子。

梁若穀斯斯文文挑著麵條,紙筒泡麵吃出海參鮑魚麵的派頭。這時放下筷子:“方老師吃飯沒有?來一桶?時蔬鮮蘑的怎麽樣?”

方思慎四麵掃視一圈:“就你們三人?沒一個會做飯的?”

展護衛道:“老大回國過年去了,也是初五回來。”嘿嘿一笑,“反正也沒幾天,湊合湊合得了。”

他跟小劉倆大老爺們,從沒進過廚房。梁若穀自小被母親嬌養著,真正十指不沾陽春水,說起來,比洪鑫垚那暴發戶家庭出來的皮實扛摔正經富二代,不知金貴多少。原本來花旗國留學是最好的鍛煉機會,不想有汪太子包吃包住,縱得丁點兒長進也無。

經過半年相處,方思慎知道他除了吃住在汪浵這裏,其他方麵一分便宜也不肯占。一想便明白了,春節回家沒時間倒在其次,主要恐怕還是太貴,跟汪太子同路更加尷尬,隻能留守。

大過年的吃泡麵,看著都心酸。

放下書包:“別吃這個了,我瞧瞧廚房裏有什麽。”

打開櫥櫃,整整兩箱子泡麵,還有各種真空包裝的熟食,以及麵包餅幹之類沒營養的食物。再看冰箱,基本空了,隻剩幾包榨菜絲,還好架子上調料依舊齊備。這個時候,去唐人街是來不及了。年關底下,凡是做夏人買賣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海外夏人老規矩守得比本土還嚴,到什麽時候就做什麽事。

方思慎拉著劉火山去了附近的洋人小超市,買回來一堆蔬菜、雞蛋、鮮ròu、通心粉,非常難得的,這家店居然還有大米。半個小時後,每人分了一盤子榨菜ròu絲通心粉,一碗雞蛋青菜湯。青菜是速凍菠菜,化開了涼拌煮湯都還不錯。

梁若穀叉起幾根通心粉,笑:“嘖嘖,榨菜ròu絲……方老師,您真有創意。”

方思慎看著他:“很難吃?”

梁才子低頭開吃:“挺好吃的。”

最後幾個盤子都見了底,小劉主動去洗碗。方思慎跟展護衛jiāo代:“榨菜ròu絲我多炒了一點,在冰箱裏,明天可以做個蓋澆飯。隻有你倆的話,三量杯米,一倍半高的水,按下電飯煲開關就行了。就算吃泡麵,也可以煮個雞蛋,燙點兒青菜,多少有些營養。”

梁若穀知道他明天要去親戚家過年,這時抬起頭問:“你哪天回來?”

方思慎覺得自己看出點可憐巴巴模樣來,歎氣:“最晚初三下午。”

“哦。”梁才子不說話了,起身上樓。

從德爾菲亞到金山市,航程五個小時。加上兩頭開車的時間,總共七八個鍾頭,並不輕鬆。方思慎要去趕何家的年夜飯,怕去晚了失禮,一大早就和小劉動身出發。在德爾菲亞候機的時候,想到國內午夜十二點自己正在飛機上,於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該說的都說完,總覺得父親yù言又止。心裏猜測他不大願意自己去何家,可是又不可能說不許去。臨到掛斷,十分不舍。大概在花旗國待得耳濡目染,一句話脫口而出:“春節快樂,爸爸,我愛你。”

電話那頭一下沒聲了。許久之後,方司長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春節快樂。兒子,爸爸也愛你。”

再給洪鑫垚打電話的時候,方思慎心情極佳。遺憾的是洪家過年永遠太熱鬧,洪大少背過身對著手機打啵兒,方思慎在這頭聽得紅霞上臉,那邊居然沒人發現。

洪鑫垚對他的行蹤清楚得很,大致說了幾句,匆匆結束:“先這樣,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聊。”

“嗯。”

廣播裏開始催促登機。

“阿堯。”

“還有啥事?”

三個字在舌尖上滾了滾,有了心理準備,反而說不出來了。

“不是該上飛機了?去吧。聽說何家人挺多,過年隻怕也是鬧哄哄的。你願意待就待,不願意就不待。反正又不是他們養了你,不用顧忌誰的麵子。”

“嗯,我就是去看看幾位長輩。”

最終兩人半句ròu麻情話也沒有,直接掛了。

抵達金山機場,果然有人接,是見過一麵的堂兄何致遠。

何家大宅在金山市郊富人別墅區裏,占了整個一片山坡。前邊是草地,兩麵是樹林,後邊是花園。一棟三層白色別墅矗立其間,兩翼延伸開來,規模頗大。何致遠一路介紹,這時道:“其實這些年我爸和我們主要都在高登市,那邊的房子比這個大得多,偏爺爺就是不願意過去。這房子買得早,有些老舊,也有些小了。像這樣大家都回來,三四十個,便有點兒擠。抱歉恐怕致柔你和你的朋友,得共住一個套間。”

方思慎連說沒關係。

車開上私家路,山坡上早有人看見,呼啦啦一群人湧出來瞧熱鬧,主要是年輕人跟小孩子。才下車,不等何致遠介紹,就有人筆直衝上來拍肩膀扯胳膊,看樣子何惟斯跟何慎薇提前描述過,都知道方思慎長什麽樣兒。誰也不認生,一時間表哥堂弟叔叔舅舅喊得此起彼伏,方思慎根本分不出來誰是誰。

一個三十多歲,麵容威嚴的男子肅然道:“都進去!一點禮貌也沒有,以為過年就沒人敢罵你們呢?”隨即展開笑容,向方思慎伸出手:“致柔,歡迎你的到來,我是大堂兄致高。爺爺他們都在裏頭,就等你來。”

方思慎跟著他往裏走,莫名想起《石頭記》裏林氏女兒初進外祖家門的情節,不由得失笑。望著花園邊的參天大樹,還有窗台上精美卻斑駁的鐵藝窗欞,又有些恍惚。

也許就在那棵樹下,也許就在那個窗台上,當年幼小的何慎思,曾經無憂無慮地嬉戲玩耍。

萬裏之外青丘白水林海碧濤在心頭翻湧,入眼是溫馨優雅宅院中家人團聚。命運如此無常,叫人痛無可痛,失無可失。

第一一三章

何家的年夜飯,對於方思慎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

大堂當中擺開五張紅木八仙桌,最上邊那張除了菜肴,還供著祖宗牌位。牌位隻有一塊,上書“何氏列祖列宗之靈位”。

何慎薇悄聲向方思慎解釋:“當年從大陸出來,哪裏還顧得上祠堂裏的祖宗牌位。這是過來之後,你太爺爺親筆寫的。”望著供桌上成套的錫製祭器,帶了微笑,“那燭簽香爐倒都是東平老家帶過來的,看你大爺爺的意思,恨不得當作傳家寶。可惜一不是金的二不是玉的,小輩們沒一個看得上。”

菜肴供品都上齊了,何惟斯領頭站在牌位前。所有何氏子孫,包括嫁進來的媳fù,嫁出去的女兒,總之所有姓何的,都按輩份自覺自動站好。那些不姓何的,早已經退到旁邊,肅立觀禮。一眨眼工夫,就剩了方思慎一個人沒有歸屬。正猶豫無措間,聽見老爺子指示道:“致柔,你站到致遠邊上。”

容不得多想,趕忙應一聲:“是。”迅速站了過去。

但聽一聲洪亮的長吟:“拜——”孝子賢孫齊刷刷跪倒磕頭。方思慎磕完了這個頭,才分辨出來說話人是一家之主何慎行。

第一杯酒灑向地麵,何慎行開始念祝詞。

方思慎長到這麽大,在史籍資料裏閱讀過無數回宗族祭祀儀式,卻從未真正親身經曆。夏國本土自新朝建立以來,破除舊傳統舊道德,樹立新文化新風尚,像方思慎這個年紀,恰在大改造運動末期出生,很少有人經曆過此類活動,更別說他還成長在林區。林區本是無人區。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青年,為了林業這個共同目的,走到一起。芒幹道,是隻有新傳統,沒有舊傳統的地方。

他為自己身處在這個儀式當中而熱淚盈眶。原本因為騎虎難下,心裏十分不安,他以為就是來吃個年夜飯,最多不過是與何家諸人見個麵。以何家子孫的身份參加祭祖,大大出乎意料,亦非他所願。從頭到尾,他都沒有過上這兒來認祖歸宗的打算。這時候卻想開了,就當是替養父何慎思盡點兒孝道吧。亡魂渺渺,可也曾有過歸家之念?對於何惟我何慎思來說,東土西洋,究竟哪一方才是故鄉?

一麵神飛萬裏,一麵不經意地聽著何慎行的禱告,大意是向祖宗匯報這一年的家族大事,哪個公司賺錢了,誰家孩子進學了諸如此類。再拜之後,敬第二杯酒,這回是祈禱祖宗保佑,平安多壽、財源滾滾、子孫綿延。磕到第三個頭,敬第三杯酒,說話人換成了何惟斯。老人用沙啞斷續的聲音,向祖宗匯報闊別六十多年後,重回故裏探訪的經曆。

最後幾句,方思慎聽得分明。那帶著鄉音的哽咽,他居然能分辨出每一個字:“阿爹,今日堂前跪拜,尚有流散在外的何氏養子何致柔。隻可惜,你那不肖的三子惟我、不肖孫慎思,還有不肖媳何章氏妙嘉,都追隨你到地下去了。阿爹……可憐三弟一兜子……屍骨無存,魂魄無依……你老人家地下有知,給他們引引路……”

方思慎大慟,淚水決提而下。那一瞬間他差點就說出來:至少有一個,至少還有一個,不致屍骨無存,魂魄無依……他不敢說,用拳頭捂住了嘴,淚如泉湧。

酒過三巡,合祭禮畢,旁邊的何致遠拉起了方思慎。何慎薇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替他擦幹滿臉淚水:“回家了,別傷心。”

接下來,是何氏當家執事的子孫分別向祖宗牌位上香的時間。凡屬為家族事業做出貢獻的,不論男女,都有資格,按當年貢獻大小排序,挨個給祖宗牌位進香。隊列中還包括何慎薇離異後帶回娘家改了母姓的幾個孩子。

雖然每年年終的物質獎勵甚為豐厚,但這一祖宗麵前排序上香的安排,無疑屬於極大的精神榮耀。何慎行第一個拜過,開始按順序唱名。方思慎這時情緒平息下來,聽了何慎薇的解說,站在邊上默默地看。一個又一個年輕人走上前,再退下來,領先的神采飛揚,落後的躊躇滿誌。心想何家這樣一個古老家族,曆經風雨而不倒,飄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居然還能闖出一片天地,不是沒有道理的。

眼看等著上香的人越來越少,孩子們已經按捺不住擺好架勢,準備搶座入席。對著滿滿一桌美味佳肴幹等個多小時,就算盤子底下都燃著保溫燈,可也太考驗耐xìng了。

何慎行喊完最後一個,正要結束,何惟斯忽然chā嘴:“致柔,你也去,給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除了最小的孩子,在場所有人都因為這一句話陡然肅靜。

何慎行看了老父親一眼,神情裏明顯含著不讚同。讓方思慎參加合祭,家裏人都沒有意見。但上香就不一樣了。有資格上香的,都是何家獨當一麵的角色。而成年的子弟,進入家族企業執掌事務的標誌,也是過年祭祖時這一炷香。之前商量的時候,誰也沒有提讓方思慎上香的事。何慎行暗中搖腦袋,當爹的仗著年紀大,越來越任xìng,想一出是一出,沒事找事。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何惟斯表情不悅:“你三叔這一支,能夠承嗣香火,有什麽不好?”

方思慎一直沒有動。他雖然不明就裏,卻也看出來,上香必定別有意義。這時聽到承嗣香火的話,沒辦法再保持沉默。站出來向何惟斯彎了彎腰:“爺爺,致柔是晚輩,說話莽撞,您多包涵。我雖然十五歲以前姓何,十五歲以後就改姓方了。養育之恩重如泰山,在我有生之年刻骨不忘。至於其他,我想……順其自然可好?今天這一炷香,就當是我替養父何慎思,拜祭何家列祖列宗。就當……是他回來了一趟吧……”

說完慢慢走上前,從一旁伺候香燭的老管家手中接過線香,chā到牌位前的香爐裏。他沒有像其他上香的人一樣鞠躬,而是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何惟斯顫巍巍站起來,長孫何致高趕忙攙扶著爺爺。老人指著方思慎,對自己兒子,也是一家之主的何慎行道:“看見沒有?這是個好孩子。你不樂意,人家還不稀罕呢!”

年夜飯終於開席,孩子們“嗷”一聲撲向屬於他們的矮桌。嚴肅的祭祖儀式之後,就是吃喝玩樂的狂歡時光了。大廳裏滿滿當當坐的都是主人賓客,側廳另外給家人幫工預備了幾桌。親戚裏能來的都來了,包括不少金發碧眼洋麵孔,例如庫克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不僅因為過年好吃好喝好玩,更因為何家長輩派發的壓歲紅包相當大方,沒成家沒工作的都能拿,見者有份。

與方思慎同桌的是何致高夫fù,何致遠夫fù,何致君,另有何慎薇的長女及次子。兄弟姐妹同座,免不了細序年齒。第一次聽說方思慎年紀的幾個,不約而同驚歎:“怎麽可能!”

方思慎被他們弄得靦腆起來:“真的,過了年,正式吃三十歲的飯了。”

何致君道:“致柔哥是博士呢,在普瑞斯當講師!咱們家一共才幾個博士?沒想到又多了一個。”

眾人紛紛問起方思慎的事業,他便簡略說了,結果再次引來一番讚歎。這下越發不好意思,飯菜吃得壓力倍增。卻不想年夜飯的歡樂氛圍漸漸濃厚,滿堂人越吃越放鬆,這一桌子都年輕,更加放得開,吆喝著拚起酒來。方思慎使盡渾身解數躲酒,東支西絀,又辛苦又狼狽。最後還是大夥兒看在他初來乍到的份上,勉強放過。

到得子時,晚輩們鬧著給長輩拜年,何惟斯身邊的老管家捧著個大托盤,灑金福字的紅綾襯著一大摞燙金大紅包。何慎行與何慎薇也都備足了紅包,比老爺子的略小。方思慎給三位長輩拜完年,望著三個紅包微笑搖頭:“謝謝爺爺伯父和姑姑,致柔已經成家立業,不好意思拿壓歲錢了。”

何惟斯詫異:“你幾時成家了?”

方思慎把戒指露出來:“九月來這邊之前,才定下來的。”

何惟斯眯著眼點點頭。暗道怪不得不肯替何家接香火。又想順其自然也好,將來多生幾個孩子,分一個姓何。

接著問:“什麽時候辦事?”

騙老人家是件很考驗良心的事。方思慎沒辦法,含糊道:“等我回國再說。”

無意間抬頭,看見何慎薇意味深長地瞅著自己,紅著臉尷尬一笑。

方思慎沒拿壓歲錢,倒是小劉未能推托掉,捧著紅包悄聲討主意:“方少,這不行,洪少知道,會罵我。”

方思慎安慰他:“拜年禮都是你一路提來的,拿著吧,沒關係。”

發完壓歲錢,通宵節目便開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場休息,就連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將台子,由晚輩作陪,那架勢不到天亮不能罷休。方思慎生來清淨慣了,撐到後半夜,隻覺頭大如鬥。見小劉跟何致遠領著一幫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開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覺。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沒法勉強自己遷就完全不習慣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覺到了,自從上過那柱香,許多人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言談間仿佛多了點兒掂量審視。

知道歸知道,他並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一個心願,睡得很踏實。

大年初一,方思慎醒來的時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間,小劉還在睡,也不知道淩晨幾點回來的。下樓來到前廳,“嘩啦啦”麻將聲響,好幾桌都沒撤。一個傭人迎上來道:“先生如果餓了,餐廳備了點心,隨時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謝,往餐廳拐。不由自主想,沒準一百年前的東平何家,過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多少,隻不過,得把洋樓換成夏國傳統式府邸。

因為時候人員都不定,餐廳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時自助。餐台上各種餡兒的湯圓,蒸的zhà的煮的各類年糕,充分體現了大夏江南過年習俗。

方思慎要了一碗湯圓,幾樣小菜,慢悠悠吃著。快吃完,何慎行進來了,坐在對麵,也要了一碗湯圓。

該知道的事,這一家之主早已從何惟斯何慎薇那裏知道。此刻便閑閑地問點兒有關方思慎自己的瑣屑。

方思慎看他模樣,怕是通宵沒睡,佩服得很。說了一陣話,有人來催先生去休息。何慎行臨走,向方思慎介紹身邊站著的人:“這是景叔,缺什麽要什麽想玩什麽都跟他說。自己家裏,不要拘束。”又叮囑,“景生,你帶致柔少爺四處轉轉,把這兩天安排安排。”

方思慎趕緊道:“我隨意就好。不過伯父,我可不可以……看看父親當年住的地方,還有,給宅子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當然可以。阿思當年住的,是小敏現在的房間,讓景生帶你去。”小敏是何致遠的兒子,何家第四代目前最小的一個。

何慎行露出一絲悵惋神色,低聲道:“那房間露台連著花園,最得小孩子歡心。阿思跟阿薇兩個搶著要住,為這個打了好久的架。”感傷地笑笑,“二叔去得早,三叔三嬸忙,小孩子都跟著爺爺,也就是你太爺爺。老頭曾經預備考秀才,還沒等他考,科舉就廢了,一輩子拿自己當儒商,都到了花旗國,還逼著後輩們念古書。阿思書背得最好,所以最得寵,但是背地裏最頑皮的也是他。我那時已經上中學,看見他就頭痛,煩得不得了。後來三叔三嬸要帶阿思回國,我高興了好久。沒想到……”

何慎行邊說邊往外走:“家裏可能還有點老照片,回頭叫他們找找,找出來就翻印一份給你吧。”

這正是方思慎想要的,起身相送:“謝謝伯父。”對等在旁邊的何景生道,“有勞景叔,不知是否方便,領我去小敏的房間看看。如果孩子在睡覺,就換個時候。”

何景生搖頭:“沒關係。小少爺玩得太晚,跟二少nǎinǎi睡了,房間正好空著。”

方思慎聽見少爺少nǎinǎi,那種時間停滯的錯覺又冒出來了。見他還要說話,趕忙道:“麻煩景叔叫我名字,千萬別叫什麽……致柔少爺,我真的不習慣。”

看他說得嚴肅,何景生頓了頓,幹脆省去稱呼:“請這邊走。”

方思慎並未在房間停留太久,因為明顯能看出來,格局布置跟過去完全不同。推開露台的門,發現通往花園的不僅有台階,還有一道石板滑梯,立刻理解了,為什麽這個房間最得孩子歡心。當年何慎思一定沒少從這滑梯出溜下去,跑到花園裏撒野。

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走下台階,揣測著何慎思可能采取的路線,一路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