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各懷心事

第43章

下去。前方傳來年輕人的笑鬧聲,不知在玩什麽。室內參觀必須有人作陪,這是禮數,到了花園就不必了。方思慎不好意思拖著何景生,便勸他去忙自己的事。何景生看他待得自在,也就走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一個女聲用西語問。不等方思慎回答,自顧道,“啊,你在拍照。”

方思慎轉身,是個年輕女孩,白膚烏發,明顯的東西混血。有點麵熟,但認不出是誰。點點頭:“你好。”

“你是拍了照片帶回去嗎?聽說你們夏國環境很差,是不是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和花園?”

方思慎來了這麽久,第一次遭遇如此無禮待遇。心裏有些生氣,卻不便貿然得罪。還沒想好怎麽回複,對方又開口了:“他們說你根本不是何家的孩子,來這裏是想分他們的錢,對嗎?”

這下不用想了,方思慎直接冷了臉色:“對不起,我不喜歡有人打攪。”轉身要走。

不料對方叫道:“喂,等一下!”

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女孩一蹦到了麵前,伸手就抽走了他掌中手機:“你手機看起來不錯,我看看。”手指一滑,“哇,照片效果真好,什麽牌子?”扭頭衝另外一邊嚷道,“麥克,看我發現了什麽好東西!”

一個男孩從樹後邊冒出來,隨手接住女孩扔過去的手機,撥拉幾下:“哇!金唯奧!哇!最新款!去年夏天才上市,升級版要下個月才出來,隻接受預訂,我讓我爸給我定,就沒定上!”

這個手機是來花旗國前洪鑫垚給方思慎新換的,比原先的更好用。方思慎這下真是氣極了,兩步走過去:“對不起,沒有人教過你們不能隨便動別人的私有財產,還有尊重他人隱私嗎?這是我的手機,請還給我。”

那男孩嘴裏讚歎著,依依不舍,方思慎直接拿了回來,抬腿就走,絲毫不理後邊的追問。

“你怎麽定上的?多少錢?”

“好像生氣了呢……”

怕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繼續糾纏,方思慎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群孩子和年輕人,圍在中間的居然是小劉。但見他高挽起一邊衣袖,單掌立於胸前,屏息凝神。麵前的高台上,放著一塊磚。隨著他緩緩抬手的動作,原本一片喧鬧,霎時寂靜下來。

方思慎看明白了,劉火山劉大俠,正現場表演大夏功夫:徒手斷磚。

一聲斷喝如春雷乍響,磚塊應聲而裂。

立刻歡呼掌聲雷動。小劉瞥見方思慎,打個招呼要撤,其他人哪裏肯放。一個少年提議,要看鐵頭功。這下可好,鼓噪吆喝一陣高過一陣,根本沒人考慮當事人的想法。小劉為難地推辭著。別說他不會,就是會,身上穿著最貴的出客衣裳,砸得滿頭滿臉磚屑,怎麽像樣。見他堅決不肯,年紀大點的圍觀者也就算了。偏有人不如願就不高興,竟然拎起磚頭往小劉頭上比劃。這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虧得他真功夫在身,抬手接住,有驚無險。

方思慎看得清楚,板起臉,提高音量:“火山!姑姑叫咱們進去喝茶。”直接把人帶走了。

晚上,方思慎問小劉:“我們明天回去怎麽樣?”

小劉以為他因為下午自己的事生氣,道:“那個真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方少你好不容易跟親人團聚……”

方思慎搖頭:“該看的人都看了,該做的事也做了,明天就走吧。”

小劉忽然高興起來:“那我這就訂票。”

方思慎便去跟何惟斯等人告辭。隻說過年本沒有假,學校課程又緊,非走不可。

何慎薇送他回房,悄悄問:“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方思慎很實在地點頭:“嗯,是不太適應。等人少點兒的時候,我再來看您和爺爺。”

何慎薇便望著他笑,不再強留。

何家在花旗國夏人圈子裏地位不低,大年初二,接待客人和出門拜年的任務相當重。但方思慎走時,三個長輩親自送上車,還特地留了何致遠送他去機場。一箱子東西推辭不掉,方思慎隻好受了。

下午抵達德爾菲亞,本該去停車場取車,小劉卻盯住航班公告欄,半天沒動。

方思慎問:“怎麽不走?”

火山同學咧嘴一笑:“洪少今兒下午到,還有半個小時。原先說你沒回來就在普瑞斯等一天,現在換我們等他。”

第一一四章

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就是河裏的水無聲無息潛滋暗長,某個瞬間猛然衝破閘門,霎時千裏汪洋;也是山尖的土一星一點堆積累疊,某個片刻轟然壓倒巨石,倏忽萬馬平川。

方思慎覺得自己短短半個小時內的心情變化,就像這樣。不知道他要來,便無所謂來不來。知道他要來,明明心裏什麽也沒想,偏偏越等越慌張。每一分鍾都比前一分鍾更加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等不到見麵,先就被這不安折磨垮了。原本因為這兩天在何家的遭遇,心中填塞得擁擠又沉重,因為他要來,不提防一下子全部放空,整個人都飄乎乎的,沒著沒落。

就在半個小時前,他還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見到他。

看看手機,問小劉:“你不說是半個小時?”

厚道的火山同學忍了忍笑,才道:“半個小時是飛機著陸,還要拿行李出關,怎麽也得再來半個小時。”

方思慎便坐下,看機場大廳裏往來過客匆匆,默默絞著手指,神情茫然。心魂所係,都在另一端縹緲無定處。

小劉在他旁邊坐下,觀察一陣後,認定自個兒老板有時候真的是多慮了。

“洪少出來了!”

“啊,在哪兒?”

方思慎抬頭,起身,目光跌進熟悉的深潭中。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已經被溫暖的懷抱包裹。安心又舒適的感覺如同暖流噴湧,汩汩不斷,迅速將空dàngdàng的軀殼填滿。頓時再不做他想,萬千羈絆皆散去,天地間隻剩下這一個懷抱,足以依靠。

“對不起這位小姐,請把照片刪掉!”

方思慎驚訝轉頭,看見小劉擋在一位黑發女子前麵。

洪鑫垚沉著臉:“劉哥,拿過來。”

小劉二話不說,那女孩的手機眨眼到了他手上,遞給自家老板。

方思慎聽見他聲音嘶啞,顧不上正在發生的事,問:“你嗓子怎麽了?”

“有點感冒。”洪鑫垚嘴裏答著,手上嚓嚓兩下,刪了偷拍的照片。

女孩被兩條彪形大漢虎視眈眈瞪著,一個字也沒敢說,接過手機飛快地跑了。

方思慎想伸手摸摸他額頭,才剛被人偷拍了照片,便忍住。替他拉過行李箱,問:“怎麽感冒了?”

“沒啥,熱傷風,上火。”

方思慎皺眉。大冬天哪來的熱傷風,開口就胡謅。無論如何,先上車再說。小劉把箱子全擱行李推車上,洪鑫垚挨著方思慎,拽起他一隻手塞到自己大衣口袋裏,冬天穿得厚,不仔細看不出啥來。

方思慎感覺他手心發燙,看看臉色,眼睛賊亮,血絲密布,眼眶青黑,分明是疲累加亢奮的模樣。想問什麽也不問了,聽著那破鑼嗓子,跟鐵刷子在心上刮似的難受,不如不聽。

一上車,洪鑫垚便抱住他的腰,把腦袋埋在肩膀上。

方思慎仔細摸了摸別的地方,還好體溫不算太高。不想他多說話,用的便全是是非疑問句。

“嗓子腫了?”

“嗯。”

“頭痛不痛?”

“嗯。”

“沒去醫院?”

“嗯”

“沒吃yào?”

“嗯。”

“著涼了?”

“嗯——”這一聲帶著拖長的升調,表示否定。

沒法繼續用是非疑問句了,方思慎隻好問:“那是怎麽弄的?”

“家裏暖氣太熱,沒蓋被子。煩他們,上火。”

還真是熱傷風。

方思慎輕拍他的背:“別說話了,睡一會兒。”

沉甸甸的大腦袋壓在肩膀上,沒多久就滾到懷裏。怕他腰弓得厲害難受,於是拿胳膊抱著頭。到下車的時候,連胳膊帶肩膀,又酸又痛。心裏卻莫名地踏實鎮定,仿佛篤定了隻要人到自己身邊,立竿見影就能好。

洪鑫垚被叫醒了,懵懵懂懂地,趴在方思慎身上不肯起來。

“到了,進屋去睡。”

“渾身疼,沒力氣……”

方思慎在小劉的幫助下,把洪鑫垚弄進臥室,塞到被子裏。梁若穀和展護衛驚訝地跟了上來。

小劉給那兩人解釋緣故,方思慎坐在床邊想怎麽辦。

看醫生是不現實的,一點感冒不可能去急診,普通門診別說排隊預約時間長,就是排上了,這種程度多半什麽yào都拿不到,最後還是讓你回家幹挺。而自己吃的那些,祛風散寒溫補為主,都不適合他吃。

問梁若穀:“你那裏有沒有成yào?”

“有。”梁若穀下樓拿來一個盒子,“都在這裏,你看要什麽。”

方思慎找到一袋銀翹片,看看說明,很高興:“這個很對症,應該管用,謝謝。”

梁才子撇嘴:“這就上回我媽讓他捎來的,倒便宜了他自個兒。”

把yào片喂下去,灌了一杯水,方思慎去廚房煮粥。梁才子倚在廚房門口:“方老師,晚飯吃什麽?”

方思慎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還有等著喂食的其他人。往電飯煲裏又添了一把米,幾勺水。打開冰箱看看:“炒兩個菜,吃白麵包,喝粥,怎麽樣?”

花旗國當主食的白麵包,跟大夏國饅頭差不多,就是稍微暄乎些。

梁若穀聞言,眼睛彎得像月牙兒:“好。”

晚飯桌上,兩個菜是豬ròu土豆片,熗炒花椰菜。梁才子要注意風度,方思慎和小劉剛從大戶人家吃吃喝喝回來,都還好。唯獨展護衛,就著菜汁咽下去一整袋五個大白麵包。

夜裏,方思慎把洪鑫垚叫醒,喂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回yào。熱傷風必須多喝水,便哄著他再喝杯水。

“不喝。苦。”

“水怎麽會苦,是你嘴裏發苦。來,多喝水好得快。”

那一個縮在被子裏哼唧:“不喝。喝了水要上廁所,麻煩。”

方思慎哭笑不得:“那也必須喝。”

“那……你陪我去。”

“好,我陪你去。”

洪大少探出腦袋,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掛在方思慎身上:“你說了陪我去,現在就去……”

方思慎隻得拉他坐起,披上外套。扶著腳步虛浮的家夥去廁所,像扛一頭喝醉了的熊。

洪鑫垚不老實得很,奈何沒力氣幹壞事。回到床上躺下,呼哧呼哧吐著熱氣:“哥,你陪我睡。”

方思慎鑽進被窩,立刻被他滾熱的四肢纏住,好似上了燒紅的鐐銬。隻是這一天實在累慘了,聽著身後呼吸漸漸沉穩,一合眼便睡了過去。

大年初三早上,方思慎在廚房裏榨檸檬汁,梁若穀進來了。

這天是周六,方思慎奇道:“怎麽起這麽早?”

梁若穀答:“一會兒去圖書館。”又問,“方老師這是做什麽?”

“做點檸檬蜂蜜水。網上說這個對熱傷風很好,沒做過,試試看。”

梁若穀半天沒說話。最後悻悻道:“金土真好命。”

方思慎一笑,沒答他這句,隻道:“這個大家都可以喝,要是味道還行,我多做一點。”看他靠在桌邊不動,忽然想起來了,趕緊說,“早上隨便吃點吧,中午煎牛排給你們吃。”

梁若穀這才打開冰箱拿東西,彎腰背對著他挑挑揀揀,忽道:“我要豉汁的。”

方思慎明白這是要吃豉汁牛排。瞅瞅架子上還有常伯留下的半袋豆豉,笑:“好,豉汁的。”

梁若穀出來進去好幾趟,方思慎也沒在意,用心往檸檬汁裏加蜂蜜水。

收工走出廚房,梁才子在餐桌邊抬起頭:“來吃早飯。”

方思慎一看,謔,熱了牛nǎi,烤了土司,洗了水果,還有果仁穀物片跟果醬。

梁若穀看著他,眼神好似期待表揚的小孩子,那意思就是:怎麽樣?我會做早飯了!

方思慎樂了,真心誇讚:“很豐盛,不錯。”坐下來開吃。

吃完上樓看看,某人熱度退下去了,正呼呼大睡,像隻冬眠的熊。於是把圖書館借的書搬到陽台上看,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動靜。也不知看了多久,聽見敲門聲,趕快起身開門。

梁才子站在門口:“方老師,我的豉汁牛排。”

“啊!”方思慎才想起忘了看時間,“幾點了?”

梁若穀倒也沒有不高興,抬起手腕亮出表:“快一點了。”

也就是說,那三個都還餓著肚子。方思慎愧疚道:“馬上做飯,你們稍等。”

關門前回頭看一眼,某人打著歡快的小呼嚕,簡直恨不得再吹幾個粉紅鼻涕泡。心說他哪是感冒,他就是缺覺。

正這麽想著,梁才子已經撇嘴道:“丫的特地飛一萬多公裏,上這兒補覺來了。”

方思慎笑著關上門。進廚房找出最大的平底鍋,四塊牛排同時煎。電飯煲燜一鍋飯,再焯兩顆生菜,拌上蠔油生抽。勾兌豉汁沒有蔥白,切了半顆洋蔥代替,澆在牛排上,也挺香。

飯菜上桌,展護衛跟劉火山嗷嗷叫喚著就來了。梁若穀看方思慎沒出廚房,進來問:“還弄什麽呢?”

方思慎道:“他一會兒醒了肯定餓,牛排不能吃,正好有現成的豬ròu餡兒,蒸個雞蛋ròu餅。”

梁才子“切”一聲,扭頭走了。

洪鑫垚這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先嚷嚷渴,一罐檸檬蜂蜜水倒下去大半。然後非掛在方思慎身上去廁所放水。膩膩歪歪刷了個牙,洗了把臉,味覺食yù全上來了,開始嚷嚷餓。

吃一口雞蛋ròu餅,鬧著要放辣子放醋,方思慎把醋瓶子往桌上一立,板臉:“這個有的是,隨你放,辣椒休想。”

下去一碗飯,鬧著要再來一碗。方思慎直接收了他碗筷:“剛好一點,不能暴飲暴食,晚上再吃。還有,把yào吃了。”

洪大少摸著肚皮躺在床上,滿足與饑渴兩種表情在臉上jiāo相輝映,特色鮮明。

方思慎手探進被子裏,問:“還有哪裏不舒服。”

“嗓子還有點疼。沒力氣……”後者最叫人鬱悶。

“還有嗎?”

“嗯……”不甘不願地搖頭,“沒有了。”

“還睡不睡?”

“不睡了。你陪我說話。”洪鑫垚抓著他的手不讓往外抽,“哥,何家人對你好不好?”

方思慎本就攢著要跟他說,便一五一十細細講起來。

等他說完,洪鑫垚問:“那明年還去嗎?”

“最好別的時候去,避開過年。就怕推不掉。不去也不好……”

“你這樣,別除夕去,錯開祭祖年夜飯什麽的,單去拜年。初八之前,隨便哪天,拜完年就走。”

方思慎點頭:“那也好。”

洪鑫垚忽道“明年我跟你一起去。”

“啊?”

那一個挑眉,笑著看他:“你都跟人jiāo代你成家了,給爺爺伯父姑姑拜年,哪能不兩人去?”

“可是……別嚇著老人家。”

“哪能呢?放心,我這點分寸都沒有嗎?”

方思慎忽然動氣:“你有分寸?有分寸你能東倒西歪上飛機,差點爬出機場?專門跑來嚇唬我折騰我,這就是你的分寸?你……”

洪鑫垚兩隻胳膊在被子裏纏著他的手:“那我想早點兒看見你,我等不及了……”

瞅瞅他表情,低眉順眼:“我錯了還不成麽?我下回不這樣了……哥,沒你在身邊,我睡不好,吃不下,被他們煩得直上火,三天砸了五個茶缸子,連我媽看見我都嚇得不敢大聲說話……”

方思慎坐到床上,讓他靠著自己。歎氣:“什麽事這麽煩?”

“也沒啥大事……期末考試還沒完呢,我爸就見天兒地催我回去。京裏這頭提前開了年會,發了獎金,弄得差不多,緊趕慢趕地回河津。還不是為了撤小窯洞,合並礦區的事,一堆人天天守在我們家堵著。我爸不願意開罪他們,裏頭不少是他的老兄弟老下屬,一口氣全栽我頭上,跟我媽躲到鄉下不聞不問——這死老頭,虧他幹得出來!”

方思慎拍拍他胸口,倒了杯檸檬蜂蜜水。

一杯子喝見底,洪大少吐口氣,恨恨道:“這不算什麽,到年根底下,除夕這天,不管軟的硬的,全讓我打發走了,總算能一家子安生過年。誰承想,嘿,我二姐抱著兒子回來了,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一問,原來是捉了二姐夫的jiān。這事兒,其實也不是一天兩天。我二姐不管,我們家便無所謂。如今她想管了,那還說什麽,抄家夥幫她料理唄。大年初一二姐夫趕著上門來追人,少爺我義不容辭,擋在門外一頓收拾。哪知道人家兩口子,轉眼就膩到一起去了。我媽背地裏說我一頓,嫌收拾得太狠。這把我氣得,看見他們就眼珠子疼!幹脆不管了,離家出走。”

方思慎忍不住要笑:“好端端過著年,你就跑了,家裏人肯定要著急。”

洪大少十分不以為然:“我出來了才好,他們都能鬆口氣。”

方思慎無語。這小祖宗小霸王,也不知道在家裏橫成什麽樣兒。

洪鑫垚往下拱拱,摟著他腰閉上眼睛:“哥,你最好了。你陪著我,什麽煩心事都不見了……”咕嚕幾句,又睡了。

方思慎靠在床頭,摸著他頭發,鬢角上的短茬子一根根紮手。

躺在懷裏的大家夥,似乎生著病吧,其實吃喝拉撒睡,一樣不落。想要什麽就動手,想去哪裏就抬腿。看上了便一根筋,認準了便不回頭。能扛能撐,經摔經打,可雕可塑,堪稱人生標本。他活得這樣生動實在又痛快,那股潑剌剌的活氣仿佛也感染了身邊的人,不由自主被他帶動。

方思慎默默出神想著,心裏十分安定。

洪鑫垚這一覺睡醒,神清氣爽。看見方思慎端來一大碗雞湯麵,口水橫流。

呼嚕呼嚕吃著,還不忘抱怨:“洋雞ròu就是沒啥味兒,不過蘑菇還行。”

吃出滿頭大汗,方思慎給他擦一把,被他伸手擋開,捧起碗埋首喝湯:“別擦了,吃完洗澡。”

方思慎去廚房洗了碗上來,見他還賴在床上,問:“不說洗澡?水是現成的,衣服也拿出來了,去吧。”

洪鑫垚哼哼:“我沒力氣,你給我洗。”

方思慎不答應:“吃下去這麽多東西,還攢不出洗澡的力氣?”

洪鑫垚接著哼哼:“你陪我洗。”不等他說話,拖著就進了浴室,熱水兜頭澆下來,裏外濕透。

“你!”

“嘿,這下非洗不可了吧……”

怕他再折騰著涼,方思慎趕忙把溫度調高,放滿一大缸熱水,飛快地剝了他衣裳:“進去!”

洪鑫垚光著身子纏住他不放,結果雙雙跌進浴缸裏。洪大少一手箍緊他的腰,一手鬆開皮帶扣,裏外兩層一氣兒扯掉。

“阿堯,不行!你才好……”

“哥,我要……給我好不好……給我……”

浴缸裏激起尺高的水花,嘩啦啦潑到地上。

洪鑫垚一個翻身,跪坐到方思慎對麵,把他圈在身前。一隻手掐著他的腰,一隻手抓住上衣下擺,又是裏外兩層,一氣兒扒了個幹淨。硬梆梆一口大牙,直接啃在脖子上。

“哥,你不給我,這火怎麽下得去,非生生烤焦了不可……”

方思慎被他咬得渾身一個激靈,徒勞地敲打後背:“你不是沒力氣……”

“嗯,那你可叫我省點勁兒麽……”

第一一五章

早春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在床前地板上投下幾方窄窄的亮格子。漸漸悄無聲息地縮短,又回到窗台上。仿佛一個深情的賊,專為貪看主人睡夢中的容顏,偷偷地來,悄悄地走。

一上午便過去了。

方思慎冷不丁從沉睡中醒來,自己嚇自己一跳之後,想起今天是周日,不用去上課。左右兩邊都是被子,伸手摸摸,果然沒人。身上又黏又熱,昨夜鼓秋到最後,怕他感冒反複,直接被子一捂,摟成團就睡了。

慢慢爬起來,先去衝澡。照了照鏡子,歎氣,還好是冷天。這兩年從裏衫到毛衣,幾乎全換成高領的了,但總有遮不住的時候。他這愛咬人的毛病,得上心板一板才行。

穿好衣服,把床單被罩都換了,扔洗衣機裏轉著。隱約聽見樓下傳來嘻哈笑鬧聲,知道這是徹底好了。有點心癢,準備下樓,想起三層樓梯,又有些發怵。終於還是扶著欄杆慢騰騰下去,走進餐廳。

洪大少搬了把椅子,正大馬金刀坐在廚房門口,指揮若定。

“土豆先削皮啊。切多大塊?你一張嘴能吃下多大塊兒就切多大塊兒唄。哎——劉哥,先熗鍋後放水!……放,再放,行了。梁子你個廢物,你光看鍋得了。水開了就把火調小兩格。啥?什麽時候開?我哪知道。你坐邊上守著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方思慎忍俊不禁,走過去往廚房裏看:展護衛在削土豆,劉火山正切土豆,至於梁才子,坐在灶台邊小方凳上,認認真真守著等水開。

“你下來幹什麽?”洪鑫垚伸手攬過他的腰,拍拍大腿,“坐這,看這幫寄生蟲學習自力更生。”

方思慎站著不動,隻問:“鍋裏燉的什麽?”

“牛ròu。一會兒咱們吃土豆牛ròu。”洪鑫垚起身,跑到客廳搬了個單人沙發過來,拉著他坐下。

“這幾天他們是不是頓頓壓榨你呢?”

方思慎笑:“也沒什麽,很簡單的飯菜。”

“哼,就你好欺負。”洪大少翹起二郎腿,“看見沒有,你得會支使,會用人。”

方思慎又笑。這大概就是能當老板和不能當老板的區別。

三個大男人學做飯,燉出一大鍋土豆牛ròu,最難失手的大夏經典名菜,拌通心粉吃。

大年初五,汪浵從國內回來,同行的還有周忻誠及另外兩個也在花旗國留學的官二代。周衙內的父親原是內政署的司長,改選之後,不升不降,平級外調,做了某州州長。洪鑫垚、梁若穀跟這幾人都熟,跟周忻誠更是老jiāo情,一直也沒斷了聯係。一大幫子去雙福樓吃飯。雙福樓本來初八才開張,老板做太子爺生意做熟了,特地找了幾個人,再加上常伯,整治出一桌子菜。

方思慎不願去,洪鑫垚也不想他跟太多人照麵,便說好他自己在學院餐廳吃,晚上兩人住宿舍。

洪大少應酬完,方思慎在學院樓前等他,兩人肩挨著肩回宿舍。鄰居們看見,問:“方,你的新男朋友?”

方思慎笑著搖頭:“不是男朋友,是愛人。”

鄰居們便蜂擁而出,圍觀傳說中的那一半。一個女鄰居看見洪鑫垚手上的戒指,又跟方思慎手上的比了比,讚歎:“這個設計好特別!在哪裏買的?”

洪方二人戴的戒指,樣子並不完全相同。分開看,未必會讓人聯想到一塊兒去,但隻要並排放一起,馬上就能叫人產生“這就是一對”的想法,屬於相當新潮有創意的設計。設計師是真心堂的客戶介紹的,低調得很。

洪鑫垚回答:“是私人朋友,手工做的。”

“哇!好棒!”女鄰居眼裏冒星星,居然拉著洪大少討論了十幾分鍾婚戒的話題。

洪鑫垚彬彬有禮地告別了鄰居們,進宿舍關上門,才側仰著臉,斜瞟著眼,問:“嗯哼,新男朋友?”

方思慎覺得他很欠揍。沒好氣道:“小劉總來送吃的,他們誤會了,解釋也不聽。你剛才也領教了,這些老外……”無奈搖頭,“其實很八卦。”

打發他去洗澡,自己坐在電腦前看學生們jiāo上來的小組作業。這門課預計開滿兩個學期,也就是一學年,但已經有好幾個學生表示,希望方博士第二學年接著開,願意跟他將課題深入做下去。

洪鑫垚洗完澡出來,見他沒空理自己,便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床頭擺了個鏡框,裏邊是拓印的各種硬幣圖案,頗有意趣。

“這個哪來的?挺好玩兒。”

方思慎抬頭:“啊,一個學生送的新年禮物。他父親收藏錢幣,世界各國的都有。他學了做青銅器拓片的辦法,回家把有點曆史的硬幣都拓了一遍,送了這張給我。他說這十二枚是曆史最長,也最漂亮的。具體來源我可沒記住。”

方思慎說到這,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我還答應送他一枚前清通寶呢。早知道你來,帶幾個給我好了。”

洪大少手上把玩著鏡框,心裏有些吃味。看他那副樣子,又覺得這醋吃得太冤。略一琢磨,裝作毫不在意道:“你這麽些學生,就送一個,顯得多小氣。幹脆一人一個好了,反正那玩意兒也沒幾個錢。”

方思慎笑道:“你願意帶,那敢情好。一共十二個。”

說著,從書架上取下青銅器的拓片複印件,在桌子上展開:“六件青銅器,加上全部玉石殘件,包括國內發現的那幾塊,可以分辨出獨立字符共計二百七十一個,現在有把握認出來的,一半多的樣子。”

洪鑫垚湊近了細瞧,隻覺那些符號印在拓片上比看青銅器要直觀得多。筆畫婉轉流動,看得久了,字符就像活過來一樣,飛鳥遊魚,蟲蛇花草,一一在眼前浮動。

忍不住摸了摸:“這字兒真好看,說像畫吧,又不是畫,看著就覺得特神。”

方思慎點頭:“可不是麽,楚越上古文化,最為神秘莫測。我們猜想,這上麵寫的,應該是巫祝禱告文字,可惜還不確定具體屬於什麽xìng質。”

那一個問:“什麽叫巫祝?”

“就是巫師。”

方思慎看他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不是你玩兒遊戲裏那種會變法術的巫師。古人以事鬼神者為巫,祭主讚詞者為祝,掌管占卜祭祀的統稱巫祝,據說他們可以與鬼神溝通,傳達上天的旨意。”

洪大少這回真的恍然大悟了:“啊,就是跳大神的嘛。”又摸摸鼻子,“我都好久不玩遊戲了。還有,遊戲裏那個,叫法師……”

方思慎笑:“原來叫法師。”笑了一會兒,歎道,“可惜那玉版碎得不成樣子,最重要的篇章,必定在那玉版上。不過照古人的習慣,玉版以出祥瑞,兆休咎,金鑄以示當時,傳後世。也就是說,刻在玉版上,是給鬼神看的,求他們給出預兆,好還是不好。鑄在青銅器上,是給活人看的,包括當時的人和子孫後代,讓他們了解事實情況。所以,兩邊的內容很可能多有重複。從單個字符來看,重複率確實很高。”

洪鑫垚已經知道那些殘破的玉石不足以拚接出有價值的內容,也不知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恁大一塊玉碎成了一堆。要是完整保留到自己手裏,嘖嘖……

問:“你剛說這些字認出了一半多,那不是快了?”

方思慎搖頭:“哪有那麽容易?越往後越難。為了尋找可靠證據,哪怕隻是一個字,說不定就能幾個月沒進展。”

洪大少出主意:“反正誰都不知道,你就胡謅唄。謅得頭頭是道,別人多半就信了。”

方思慎笑:“這個我不擅長,不如你來。”

兩人一起欣賞銘文拓片,方思慎給洪鑫垚指認已經得出初步結論的字符,間或講講學生們各種奇思妙想的猜測,聽得洪大少手舞足蹈,時不時打個岔,附會出更加不著邊際的內容。

等洪鑫垚過足了胡說八道的癮,方思慎問:“我跟Daniel做的研究成果預估報告,你看了沒有?”

“看了。”洪大少點頭,又補充道,“看了第一段和最後一段。”

“你這也叫看了?”

“太長,看得我頭疼。再說你前麵弄個摘要,後麵弄個結論,不就是特地做給我看的嗎?”

方思慎白他一眼:“那是學術常規。”

洪鑫垚幹笑:“這常規挺好,挺那個,合理的。我覺得看了開頭結尾就可以了,反正中間詳細的需要我知道你會講嘛。”

方思慎想多說幾句,忽然發覺從投資人的角度看,確實是可以了。

那邊洪大少已經總結上了:“第一、東西肯定是真的。說實話,我最在乎的就是這個。隻要東西是真的,哪怕它上邊一個字沒有,這筆買賣也賺定了。第二、目前來講,這些東西是獨一無二的。這是最好的消息。獨一無二啊,”兩眼放光,“哥,你知道啥叫獨一無二嗎?”

方思慎道:“它們的價值確實不可估量。雖然數量不多,也無關大局,但無論是從文字史,還是從文化史來看,如今這個時代,已經很難有這樣填補空白的發現了。”

孰料洪鑫垚的思路跟他完全不在一個維度上:“獨一無二,就是說可以沒有上限地提價。”抓著方思慎直晃,“也就是說,隻要東西在我手裏,我靠!價錢隨便往上抬啊……嘿嘿……哥,這回可賺大發了……”

方思慎一巴掌拍醒他:“哪一件文物不是無價之寶?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

洪大少點頭:“對、對,不能用錢來衡量……”

方思慎不禁好笑,過得片刻,正經給他介紹整個課題的進展:“目前一切都處於對外保密的狀態,Daniel那邊的歸屬與流轉過程研究已經大體成形,預計下個月開始,連同各個樣品分析檢測報告一起,陸續成文發表。霍茲教授聯係了《文化遺產》雜誌,他們表示很期待這個課題的成果。”

洪鑫垚問:“這雜誌什麽級別?”

“最權威的人文社會科學國際期刊之一,由普瑞斯與另外三所著名大學合辦。”

洪鑫垚眼珠一轉:“這麽說,那什麽豁子教授,不會就是雜誌社自己人吧?”

方思慎莞爾:“你說對了,霍茲教授就是常任編委之一。”

洪大少聽得直樂:“嘿!洋鬼子還跟我說沒有後門,這不有了嘛!”

方思慎道:“近水樓台先得月,東方西方都一樣。”

洪鑫垚搖頭:“憑你們的水平,肯定用不著後門。這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分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思慎笑,卻不反駁。

“等真偽問題說清楚了,大概下半年開始,發銘文解讀方麵的論文,也是一個係列。雖然有學生幫忙,霍茲教授和Daniel也會提建議、幫著審稿,但主要還是我寫,估計得寫到明年回國。也不見得一定有什麽最終結論,就是個拋磚引玉的意思,大家都來討論討論。說不定,將來國內能有更多相關發現,不斷完善和補充。”

洪大少忽然不平起來:“這事兒咱們太虧了!這個係列那個係列,發這麽多論文,除了你一個,全是他們的人。早知道不如弄回去,咱愛叫誰摻和就叫誰摻和,多好。”

方思慎抬眼看他:“那你不是沒弄回去?何必現在說這個。”

洪鑫垚摸後腦勺:“那不是……你知道的,不方便嘛。”

方思慎接著道:“也不是隻有我一個。Daniel那邊,爸爸介紹的那位近代史專家,算相關文章的第二作者。我這邊,分了一個題目給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他們單獨出一篇。其餘我執筆的,雖然不少人署名,但第一作者都是我。這樣看起來,還算公平合理。”

分給人文學院一個題目,是方篤之給兒子的提醒。自己有ròu吃的時候,不忘了給別人留點ròu湯ròu骨頭,才是與人為善之道。

洪鑫垚聽他這麽說,點了點頭,仍舊有些不甘:“他們普瑞斯想拿這個課題去爭這個基金評那個獎項,明天我跟他們談後續合約,得再好好敲打敲打。”

他要趕在初八前回國開工,計劃明天初六待一天,後天走。

方思慎想起衛德禮的抱怨,搖著頭笑。

“聽Daniel說,這邊想趁熱打鐵,著急跟你商量公開展覽的時間和具體cāo作程序,不知道你下一步還肯不肯把東西繼續寄存在此。最大的問題,恐怕是他們想做巡回展,怕你不答應……”

洪鑫垚嚷起來:“當然不答應!萬一路上出點紕漏,他們賠得起嗎他們?!再說了,咱大夏父老鄉親都還沒過眼呢,洋鬼子先一圈兒得瑟上了,可不是要慪死我麽!”

方思慎忍不住揶揄他:“你不是不打算入境?上哪兒給大夏父老鄉親看去?”

洪鑫垚頓了頓,忽道:“老師以前給我說過,讓弄到明珠島。”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心頭一酸,老師澤被深遠,算無遺策。

洪大少記起當年老頭兒在青丘白水跟自己說的話,也有些難過。慢慢道:“我再琢磨琢磨,看怎麽辦好。反正這什麽狗屁巡回展,洋鬼子想都不要想。”

共和六十三年三月底,《文化遺產》雜誌,最權威的人文社會科學國際期刊之一,開始發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最新課題的係列專題論文,古夏國戰國後期九溪青銅六器橫空出世,在海外夏學界和大夏本土國學界引起轟動。

七月,洪鑫垚從京師大學國學院順利畢業,成為河津洪家有史以來第一個正兒八經拿文憑的高級知識分子,光宗耀祖,彰顯門楣。(洪三小姐洪玉蓮念的花旗國野雞大學,不算)與他同一屆的梁若穀、汪浵、史同、周忻誠、江彩雲等人,或謀畢業出路,或繼續求學深造,步入人生又一個分水嶺。

八月,以方思慎為第一作者的九溪六器銘文考證係列論文開始發表,引發了學界對這一課題的進一步關注和熱議,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參與其中。方思慎完成第一篇論文後,回國待了短暫一段時間,與親人團聚。

第一一六章

方思慎八月下旬回國,九月初開學,一共在家待了不到兩周。

洪鑫垚特地到花旗國接他,理由如下:

第一、他要來巡視真心堂海外分部,同時帶一批當代藝術精品過來jiāo易。真心堂海外分部正式開業一周年,不少活動需要老板親自到場。洪三小姐洪玉蓮因為有了這個正經生意,擴大投資,依法納稅,促進就業,為花旗國的發展做出了貢獻,順利獲得長期居留許可。衛德禮的名字也掛在了真心堂海外顧問介紹欄裏。為表誠意,洪鑫垚給了他一點股份。

第二、他要來跟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敲定“九溪六器”公開展覽的事。因為研究成果的價值超出預期,普瑞斯方麵按照第一期協議約定,免去了各項檢測的全部費用。其他諸如論文版權、署名權之類,也都在春天那次談妥了,唯獨公開展覽這項尚未商定。洪鑫垚堅決不肯搞巡回展,最後在方思慎的勸說下,勉強退一步,同意除了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博物館展出之外,還借給梵西博物館做一個為期兩月的特展。

原本談到這一步,洪大少摩拳擦掌,一心想從門票收入裏再撈點兒油水。後來才知道,人家的展覽是免費的,壓根兒沒有門票收入這一項。被方思慎笑話了一場,放出豪言:“這有什麽,老子以後專做不要錢的展覽,專給咱大夏父老鄉親看!”

如此一來,接方思慎回國,反倒好像變成順帶了。上飛機前兩天,洪大少借口終於兩人都得空,要好好輕鬆輕鬆,結果把人壓在床上,這樣那樣弄得下不了地。最後方思慎背對他躺著生悶氣,根本不說話。

“哥……”洪鑫垚試著喊了一聲,那邊紋絲不動。心想沒準睡著了,慢慢爬上床,輕輕掀起空調被。手指蘸著消腫化瘀、生肌止痛的yào膏,一邊抹一邊吹。方思慎被他弄得又痛又癢,不由得繃緊了身體,強壓著不發出聲音。

洪鑫垚這下知道他沒有睡,換了盒針對筋骨過勞,肌ròu損傷的,道:“我給你揉一揉,見效快,明天就能下去。好不好?”

也沒指望他答話,yào膏在手心搓得滾燙,從腰椎往兩側緩緩推按。手上忙活,嘴裏也沒閑著:“你看吧,隻要你回去,你爸鐵定把你圈家裏不讓出門。我又不能天天待在京裏,總共不過一個多星期,咱倆能見上幾回?等你一開學,又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你算算,這一年到頭,能一張床上躺著的日子,是不是十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

方思慎恍然醒悟,合著這才是他特地跑來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織女太可憐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織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別提多後悔了,當初就根本不該讓你來……”洪鑫垚忽然俯身,在側腰的紅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筆直衝進衛生間。再出來,一臉濕漉漉的水漬。

“呸,這什麽破玩意兒,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頭上悶聲大笑。

他這一笑,那一個立刻打蛇隨棍上,湊過來挨著:“哥,別生氣了,啊?我那個,前麵忍太久,一想後邊還要忍那麽久,就有點昏頭。以後天天在一起,肯定不會這樣沒輕沒重,到時候都你說了算,你要咋樣就咋樣……”

方思慎依舊沒做聲,心裏那點氣其實已經消得差不多。洪鑫垚這些瘋話,起初隻當甜言蜜語聽,後來逐漸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實打實的真話。畢竟,從一開始,對方便帶著強烈的yù望而來。情愛之事,肌膚之親,於他而言,是愛情關係中極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確認,互相歸屬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這一點,也就不覺得需要生氣。

而對於自己來說……方思慎承認,越來越體會到這一部分的重要xìng。

忽然挪了挪身體,徹底放鬆趴著,道:“腿酸,抬不起來。”

“啊……”洪鑫垚一愣神,隨即懂了,“我,我給你揉腿……”

方思慎是個過於通情達理的人,洪大少難得有這樣伏低做小的機會,殷勤周到,樂此不疲,閃瞎了同一棟屋子裏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國內,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沒看見兒子的方司長恨不得把人拴在褲腰帶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間,高教司衙門相對清閑,方篤之能推的事都推掉,專門陪兒子在家休息。

頭一回看見兒子手上的戒指,臉色立刻變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邊,戴上這個,能省很多麻煩……”

方司長語氣硬梆梆的:“回來不用省麻煩,還戴著做什麽?熟人見了問起,怎麽說?”

方思慎瞄父親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語氣道:“國內不講究這個,大概不會當真。萬一有人問,隨便應付兩句……”

“哼。”方篤之不再說什麽。

盡管每個星期父子倆都通電話,仍然有問不完的細節。方篤之問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個相冊,捧到父親麵前。

“何家伯父讓人找出了幾張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給我。我自己在他們的老宅裏也拍了一些,請學生幫忙設計,做成了這個冊子。”

方篤之望住兒子,好一會兒,才微微哆嗦著手接過去。卻不忙打開,仿佛掩飾什麽似的,開口道:“他們還留了老照片……挺好。這頭什麽都沒留下……也不是沒照過相,頭些年春遊秋遊,還有畢業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機,我們都擺弄過,拿去相館洗了黑白照片,往上邊塗顏色,紅一團綠一團,可笑得很……”

父親這樣語無lún次的時刻太少見。方思慎有點擔憂地叫了一聲:“爸爸。”

方篤之沉默一陣,道:“何惟我當年常上報紙,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國內的照片,應該難度不大。至於別的……沒有了……都沒有了……”

他緩著步子往書房走,走了兩步,忍不住翻開封麵。

扉頁當中是一個小男孩的半身像,十來歲模樣,穿著小西服,打著領結,又可愛又神氣。大而明亮的眼睛,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齒,正笑得歡暢無比。

這是經數碼處理後,從何慎思與小學同學的合影中截出來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著兩行西語,是一句關於愛情的名言:

“愛情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能夠去愛。或許,這是我們得以窺測永恒的唯一瞬間。”

方篤之停下腳步。良久,慢慢回轉身,看見兒子正憂慮地望著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謝謝你。爸爸很喜歡這份禮物。”

方思慎回來後的第三天,被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所長呂奎梁請去,要他給這頭正在做的子課題提意見。這邊執筆人是副所長嚴知柏。嚴教授老習慣依舊,一點東西顛來倒去地拽,不把人繞到雲山霧罩不罷休。方思慎很為難。他現在也知道了,甭管當事人多麽誠懇多麽迫切,提意見都是絕對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討好。

可是他沒法不提,因為他負責翻譯。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糾結夏文寫成的古夏語研究論文翻譯成西文,是多麽艱巨的任務。更何況,與其投到雜誌社被花旗國的編輯退回來或者直接刪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這一點,方思慎拿定了主意。當麵沒多說,之後寫了封詳細的郵件,單獨發給嚴教授。

方篤之見兒子這樣,在家裏搖頭歎氣。

“小思,你學會了給人留麵子,好事,大有進步。問題是得分什麽對象什麽情況。你這麽做,最後功勞全是他嚴知柏自己的,誰看得見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現階段正是該你立權威樹形象的時候,留麵子這種事,也要看值不值。國內的論文想往國外發,有大鴻溝要跨,正好趁此機會,叫他們多磨練磨練。你有這個指導的資格,就不要怕擺架子……”

方思慎被父親訓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見多人在座,當麵依舊說不出口,替人將麵子一氣兒留到底。

回國後一星期,妹妹約請吃飯。原本胡以心要去機場接方思慎,不料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