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峰回路轉
第36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一桌,有個女孩酸溜溜道:“我看見你哥了,他怎麽一個人來的,還沒有女朋友?”
胡以心這才想起今兒婚宴上的女性朋友們,凡是當初沒主的,都被自己輪番給兄長推銷了一遍。幸虧聽過名字的雖然多,見過麵的不過寥寥幾位。眼下這位明顯還有點兒惦記,趕緊澄清:“嫂子今天有事來不了。”
“什麽事兒比你結婚還重要?”
胡以心急中生智:“懷孕了,不方便。”
對方神色黯然地坐下。胡以心暗地道聲抱歉,轉戰下一桌。
宴席將近尾聲,客人紛紛離開,方思慎自然隨著同桌人起身。有車的男士主動提出送女士,風度麵子兩全。偏偏有人貪心不足,隻把眼睛停在一身精英氣質的領袖人物身上。
聶明軒歉意地笑著:“真不好意思,我緊接著還有公事。為美女服務的機會,隻好讓給他人了。”趁著男男女女拉扯的當兒,放慢腳步,與落在後頭的方思慎並行。
“方先生怎麽走?”
“我坐公車。”
“是學府大街那邊?正好順路,不如我捎你一段?”
方思慎沒想到閑聊中提了句京師大學,人家就記住了,可他連人姓什麽都沒注意,一個勁兒擺手,很不好意思:“那個……謝謝,不用麻煩,我不回學校。”
聶明軒掏出張名片:“重新自我介紹下,鄙人姓聶,聶明軒。認識你很高興。”
方思慎順手接過,看一眼:“啊,聶先生,認識你很高興。”
聶明軒還想多說幾句,卻已走到大廳出口,新郎新娘正杵在那兒送客。胡以心拖住方思慎不放,方思慎正好也想跟妹妹多說幾句。歐平祥笑容可掬地和自己公司的技術總監打招呼,完了見人立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得有些頭大。
恰好這時裏邊出來一幫子人,是胡家長輩及公子們送幾位貴客。大廳裏的客人見狀,一窩蜂擁隨其後,不少人削尖腦袋想湊上前搭話。又有後邊看熱鬧的公門食客賣弄內部信息:“看見沒有?最關鍵的時刻到了,都開始站隊,軍隊也該有動作了。”
聶明軒見時機不對,衝這邊點個頭,轉身走了。胡以心還在拉著方思慎撒嬌,胡家長輩公子們送完客人又進來了。妹妹的舅舅和表兄們,方思慎還是很多年前見過麵。不好稱呼,隻禮貌地點點頭。對方卻當他完全不存在似的,徑直從麵前穿過。
等他們走出幾步,胡以心繼續跟方思慎親親熱熱說話:“哥……”
不料綴在隊伍末尾的胡三公子聽見,回頭冷哼一聲,指指前邊老大老二,再拍拍自己:“以心,那是你哥,這兒也是你哥,別什麽阿貓阿狗的都管人叫哥。你是姓胡,可別糊了腦子。”
胡以心氣得俏臉通紅,雙手往腰上一插,怒喝:“胡老三!”
方思慎慌忙把她拉住,歐平祥過來捂上了嘴,胡老三也被家人拖了進去。
雖然方思慎很早就知道妹妹是胡家的異類,如此真切地體會,還是頭一遭。最後對妹妹道:“隻要你過得好就行,別的沒什麽可計較。”
元旦一過,期末考試季也就開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試科目隻有一門,分成四個班也就四場,卻被教務處排了無數替人監考的活兒。他知道這是有人變著法兒跟自己過不去,倒也並不放在心上。廣泛接觸各學科試卷,看看其他老師怎麽折騰學生,亦不失為一件趣事。
這天是一場大三的當代文論考試。進教室就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識往角落望去。但見兩隻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簡直帶著反光似的,晃得腦袋發暈。拚命忍了又忍,才把臉上的笑容隱去。中間還是沒忍住,借巡視的機會過去近距離看了看。怕自己失態,集中精神審視卷麵。
“論述題:請論述經濟基礎,上層建築和意識形態的關係。”
底下鬼畫符般塗了一大篇,大意為經濟不是基礎,上層沒有建築,意識找不著形態。結論:三者之間不存在關係。
方思慎哭笑不得,繼而憂形於色:這樣肯定沒法通過了。他這廂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禍首渾然不覺。洪鑫垚轉轉眼珠,趁四周無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臉,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個大大的“V”字。
第〇九五章
方思慎的監考大業一直持續到最後一天最後一場。大學教師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點動身回去過年,像他這種本地土著,最後一場監考曆來逃不掉。他覺得這很正常。自上回與洪鑫垚偶遇,之後再沒聯係。心中期待雖然強烈,卻並不焦慮。
從考場出來,摸出手機,來電音樂緊隨著開機鈴聲響起。看一眼屏幕,笑著低頭接通:“剛結束,真準時。”
那邊聲音不大,調子一如既往的輕佻:“嗯哼,一不小心又靈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濃,嘴裏隻道:“監考表不是就在教學樓門口貼著?除非睜眼瞎……”忽然意識到此種對話完全應該劃入打情罵俏範疇,飛快地瞥一眼身邊來來往往的學生,臉上控製不住地發燙,頭低得更厲害,“我先去宿舍拿東西,你在哪兒?”
“你從東門出來,往北多走兩步,我車停在‘博雅書店’邊上。”
“好。”
方思慎知道這時候校門口進進出出人不少,多走兩步,省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等走到書店附近,才發現這邊因為寒假的來臨變得異常冷清。值此最後一場考試結束之際,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樂子去了,書店門口一個閑人也無。
三兩步跑過去,洪鑫垚早從後視鏡裏看見他,適時打開車門。人還沒坐穩,先扳過腦袋,咬著嘴唇狠狠吻了一陣。
“你別……”
“沒事,外麵看不見。”
本來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書和卷子,不提防被他這麽一陣深吻,方思慎隻能兩隻胳膊抱著書包靠在椅背上喘氣,眼睛亮閃閃,臉頰紅撲撲,可愛得像冬天裏剛挖出沙土的胡蘿卜。
洪鑫垚拎起書包扔到後座,貼過來在臉上蹭幾下,又去抓他的手,皺眉:“怎麽不戴手套?圍脖也沒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下樓了,懶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來見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著他。半晌,嘴角慢慢揚起,仿佛一縷清風拂過水麵,蕩起層層漣漪,霎那間滿池蓮花搖曳,無邊純色,無限清芬。
他紅著臉點頭:“是。”
洪鑫垚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隻要他常常這樣笑,讓我做什麽都可以,什麽都可以。
穩住情緒,給他係上安全帶,一邊開車一邊道:“我換號了,你存了沒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樣?”說著,調出通話記錄細看,果然前麵變了兩個數字,後邊還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說你鐵定看不出來。手機換了,號也換了,以後打這個。”
“好。”
過了一會兒,方思慎看看窗外,問:“這是去哪裏?”
“去我現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垚側頭看他一眼,繼續道,“是我剛來京城那會兒的住處,中間好長時間空著,不過東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當初洪要革給兒子求學預備的住處,位置當然非常不錯。為隱私安全計,並沒有緊貼國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靜的住宅區裏。這塊兒有不少公職係統的家屬樓,老舊而氣派。從城北學府街過去有些遠,但交通狀況良好的時候,開車用不了半個小時,坐地鐵也很快。
這房子對洪大少意義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綺夢糾結煩惱,種種別樣心思,一切齷齪念頭,都是在那裏,在那些漫長苦悶的夜裏,一一得以呈現,進而左右了之後的人生軌跡。因此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這兒。沒有驚動任何人,找了個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請人收拾一番,又雇了個鍾點工,隻管需要的時候來打掃衛生和做飯。
“課越來越少,我打算下學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個宿舍純屬浪費錢。方思慎點點頭,聽他提起上課,順便想到考試的事,心裏十分沒底:“你這學期都沒怎麽上課,期末考試能過幾科?”
“你放心,我隻要來考了,就有辦法過。”見方思慎臉上擔憂帶著試探,洪鑫垚側身輕啄一下,“別這副表情,我不會去找誰麻煩,黃印瑜那老東西不敢不讓我畢業。”之前兩年特意跟任課老師搞好公關,該參加的考試一場不落露個麵,那都是他大少爺格外會做人的緣故。
洪大少這個大學生資格原本就是買進來的,順利畢業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沒話說了。再次聽見黃印瑜三個字,仿佛又看見那張虛偽到極點的笑臉,心裏一陣硌應。換個話題,問:“家裏的事都妥當了麽?”
“嗯。我爸在家呢,我媽身體還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幫忙。”
方思慎想問他姐姐姐夫怎樣了,誰知車子一拐,已經開進小區,剛停穩,洪大少趴在方向盤上,歪著腦袋眼巴巴瞅住他,像隻乞食的流浪狗:“我讓人買了菜,你做晚飯給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燉排骨,胳膊沒好那會兒,你總做給我吃……”聲音低下去,“我爸從晉陽回來,頭天晚上支開我媽,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濕了。我長到這麽大,也沒見過老頭子那樣,心裏亂七八糟的,忽然特別特別想你,特別想吃你給我燉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個多月了都。”
被他這一打岔,方思慎哪裏還記得問別人,跟著上樓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鑽進廚房削土豆燉排骨。這兩樣下了鍋,看見冰箱裏有芹菜,切細了和蝦仁一起過水焯焯,然後淋點香油生抽。他自幼做慣家務,因為特殊的生長環境,擅長東北林區和江南水鄉兩種風格的家常菜,前者的濃鬱厚重與後者的清雅恬淡在他這裏實現了渾然一體的融合。
洪鑫垚一直非常狗腿地跟在他身後,見縫插針的拿這個,遞那個。方思慎嫌他添亂,又轟不出去,隻好板起臉指揮命令。等著燜土豆排骨的工夫,洪大少往自己嘴裏塞了個蝦仁,又捏起一隻往他嘴裏塞。擦了把手,從後邊摟住他的腰,站在灶台前哼哼唧唧起膩。不敢太過分,一邊拱啊蹭的,一邊細問近況。等說到胡以心的婚事,香氣撲鼻,揭開蓋一看,半鍋水已經收成濃稠的湯汁,加齊配料,起鍋裝盤吃飯。
洪鑫垚先澆了半碗汁在米飯上,狼吞虎咽倒進胃裏,然後一手一塊排骨交替啃著,還不忘騰出空兒叮囑:“你也吃……”
方思慎望著他笑,心裏發酸,不知道多久沒正經吃過一頓舒心飯。
“你慢點兒,別噎著。”說著便站起來。
“你幹嘛去?”洪大少嘴不得空,聲音從鼻子裏哼出來。
“再弄個湯。”
“不用了,真不用……”
“三分鍾就好。”
打兩個雞蛋,撕幾個鮮蘑菇,再切兩根小蔥,等湯端上桌,確實不過幾分鍾。見洪鑫垚抄起勺子就過來舀,方思慎忙道:“燙!”給他盛出小半碗,在旁邊晾著。
洪大少吃了三碗米飯,啃了大半盤子排骨,又喝了兩碗蘑菇雞蛋湯,心滿意足地咂吧嘴摸肚皮。不大會兒,方思慎也吃好了,開始收拾桌麵。
“給我,我來洗。”洪大少萬分自覺地搶過去。
方思慎擦完桌子,便靠在廚房牆邊看他洗碗。洪大少依舊秉承著一貫豪放作風,水珠子濺得池沿一圈都是。方思慎伸手把水龍頭擰小一點,又拿抹布把眼看就要流下灶台的那攤水漬攔住。
洪鑫垚衝他嘿嘿訕笑兩聲,動作幅度小了不少。
方思慎什麽也沒說,心裏暖洋洋的。冷不丁想起“過日子”三個字來,陡然間升起一種向兩極無限拉伸,踏實到虛幻的幸福感。又站了片刻,看他快幹完了,轉身到書房,準備批改學生考卷。期末成績要得急,不能耽誤。
這套房子洪鑫垚自從上大學後就很少來住,近兩年更是幾乎沒回來過,書房還保留著當初上高中時的樣子,書架上甚至還有一排《高校聯考真題》《作文金牌衝刺》之類。
架上書籍不多,有幾本花裏胡哨,格外顯眼:《嫁給太監做老婆》,《太監與後妃:不得不說的故事》,《古代太監怎樣偷香獵豔》……與莊重大方的《宦官史話》、《白話國史之宦官傳》、《繪圖本白話國史專輯——宦官的故事》並列在一起,十分怪趣。
方思慎一時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回想這幾年的經過,拋開那些具體的是非恩怨,某種意義上說,算是彼此陪伴成長吧。
不由得伸手去拿,聽見身後有人道:“嘿,你怎麽……看起這個來了?”定睛一瞧,抽出的恰是封麵最露骨最花哨的一本。
回頭,看見洪鑫垚一臉賊笑:“這幾本書差點就扔掉了,想想還是舍不得。其實也沒什麽太大意思,你想看,咱倆躺被窩裏一塊兒看唄。”
方思慎被他笑得尷尬無比,慌忙塞回去:“你書桌借給我用,我要批試卷。”
時間還早,又不可能真的兩人躺被窩裏一塊兒看小黃書,洪鑫垚道:“我不用桌子,你隨便使。”看他從書包裏掏出一遝卷子,又道,“我幫你看基礎題,算總分,怎麽樣?”
方思慎搖頭:“這不好。”
事關原則,洪大少怎麽慫恿也不管用,灰溜溜地縮到沙發上,抱著手提電腦幹自己的事。幹煩了,出去削兩個蘋果進來,送到方思慎嘴邊,非等他咬一口才鬆手。
“你說心姐結婚,我是不是該送點什麽?聽說結婚不能補禮,正好她剛搬新房,不如賀喬遷。”
“還是不用了吧。她沒告訴你,特地去送,會讓人覺得奇怪。”
“她老公幫了你這麽大忙,我要請他吃飯。”
方思慎抬頭看一眼:“你又不認識。”
洪大少信心滿滿:“總會認識的。”
話說到這一步,方思慎幹脆把胡以心的背景和方胡兩家的關係給他解釋了一番。
洪鑫垚聽罷,略加琢磨:“原來心姐這麽有來頭。聽你一說,我倒想起來,她家三個表哥,我多半見過。”
胡家第三代做官的做官,經商的經商,同在應酬圈子裏,洪大少見過胡家三位公子,實屬正常。
把婚禮細節問了一遍,最後叮囑:“那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難怪心姐不待見他們。你以後見了就裝不認識,理都不要理。”
洪大少說不是好東西,那就肯定不是好東西了。
方思慎點頭:“我也不想認識他們,要不是以心結婚,根本沒機會碰麵。”
“明天做什麽?”
方思慎想了想,反問他:“你什麽時候回家?”
“明天晚上,火車。”
“那,你能幫我去療養院取老師的書嗎?”
洪鑫垚很高興:“成,拿回來就擱這兒吧,你要查要用都方便。”
方思慎有些為難:“這事兒我爸知道,他肯定要問。”
洪鑫垚一愣:“你的意思,我給你送家裏去?”
“行嗎?”
洪大少蘋果一扔,撲上去一頓啃咬:“對不起,我太蠢了。我沒想到,咳,還是太蠢了。”
方思慎掙脫他:“我是想……”停了停,“我是想先讓我爸知道,你跟我……和你家裏什麽情況,沒有關係。先讓他知道這一點,以後……”
“我懂,我懂,你甭說了,你男人還沒蠢成那樣。正好我也有事跟咱爸講,本打算拖到開學,不如就明天湊一塊兒……”洪鑫垚自己都嫌自己囉嗦,桌麵東西往旁邊一掃,彎腰把人從椅子裏撈出來,轉身放在桌上,一邊親一邊往下扒衣裳。
方思慎還抓著筆和卷子,隻得憑感覺扔下,騰出手欲圖阻止他胡鬧:“我剛看了一半……”
“別看了,我明晚就得走,又是個把月見不上麵,你想磨死我你就直說。”
“那,先洗澡……”
等的就是這句,洪鑫垚直接抱著人,踢開門進了浴室。這套公寓不論麵積還是條件,都隻能算一般,跟曾經的黃帕斜街四合院更是沒法比。兩個人擠在浴室裏,相當局促。方思慎掙脫不開,隻好任憑他跟連體嬰兒似的黏在自己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動手的機會。
誰都沒有說話。狹窄的空間裏熱浪逼人,每一片緊密重合的肌膚都如饑似渴地傾訴著重逢的喜悅與離別的不舍。明明渴望到極點,偏偏都拚命忍著,單用無窮無盡的,溫柔綿密的親吻和撫摸紓緩過於濃烈的激情。
洪鑫垚親一陣子,就強迫自己停下來,抱著人一動不動,把頭擱在他肩膀上喘息。如此反複多次,心底深處蠢蠢欲動的獸性持續累積,如黑洞般足以吞噬一切,仿佛將要連同自己和懷裏的人,一並碾成粉末。他知道這是為什麽,也知道這很危險,然而除了抱緊他,占有他,讓他與自己同在,心裏想不起任何別的念頭。
當他再一次趴在方思慎身上喘氣,起伏的胸膛急速震動,仿佛隨時可能爆裂,聽見耳邊一個充滿蠱惑的聲音說:“來吧,別磨蹭了。”
動作條件反射般猛地劇烈起來。
“別……留在脖子上。”
這一句激起了徹底失控的肆虐之意,滿天滿地都是飛碧流丹,熔金泄玉。
第二天,方思慎到底也沒能批完試卷。兩人對付著吃了個下午飯,去療養院搬書。在車上,洪鑫垚遞過來一片鑰匙,方思慎接了。
“這個地方以前有人知道,不過現如今都去得遠了,而且也不會想到我又搬了回來。鎖換了新的,除了咱倆,就鍾點工手裏有一把鑰匙,重要東西還是注意下,別亂放。”
一路上方思慎都歪在車裏打瞌睡,到了療養院,更是從始至終隻動口不動手。相熟的醫生護士開玩笑,洪鑫垚把書箱子一個接一個往車裏送,忠厚無比地憨笑:“我哥要是自己能搬,還要我幹啥?”
一共五個箱子,兩個在後備箱裏,三個在後排座上。車往人文學院開,十字路口的紅燈時間很長。洪鑫垚突然扭頭衝方思慎道:“哥,我要是真幹了什麽壞事,你會不會,會不會真的不要我?”
方思慎正昏昏欲睡,聞言一驚。他的第一反應是被那聲“哥”嚇了一跳。洪鑫垚人前“哥”字不離嘴,單獨相處卻從來沒叫過。然後才明白他說了什麽,半晌沒出聲。
又一個紅燈亮了。方思慎慢慢開口:“如果真是這樣……我會等你。等你……變好。”
氣氛毫無預兆地變得肅穆,宛轉而又深沉。方思慎身上原本流動的那點旖旎慵懶被滌蕩一空。
於是進家門的時候,方篤之看見兒子身後的跟班,意外歸意外,卻再一次被洪大少三寸不爛之舌蒙混了過去。
第〇九六章
洪鑫垚跟方篤之在客廳說話,方思慎待在書房收拾從療養院取回來的書籍資料。開始還不時停下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後來漸漸全心投入手裏的活兒,加上睹物思人,難免想起老師,惆悵傷感,不知不覺把那翁婿二人忘了個徹底。
有人敲門,聞聲抬頭,看向門口。
洪鑫垚直接推開門,大大方方道:“哥,我走了,回頭給你電話。”眼神卻定在方思慎身上,看他盤坐在書堆裏,迎著燈光仰起臉,明顯還停留在之前的思緒中,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溫和而又悲憫的氣息。這種形容詞洪大少當然想不出來,他隻是一瞬間冒出上前擁抱對方的強烈渴望,胳膊伸到一半,又慢慢放下,五指收攏,捏成一個拳頭。
方思慎被他一句話驚醒,從蒼茫悠遠的哀傷中回過神來,立時被麵前人與當前事激起無數紛亂的念頭:他又要走了,一個月才能回來。他在路上問了一句很重要的話,那時覺得不必追究,此刻卻突然慌亂起來,似乎非問個明白不可。他跟父親談了這麽久,都聊些什麽?他家裏發生了這番變故,以後要怎麽辦?……
各種沒想到的沒想透的被重逢的激情衝昏頭腦一時忘記的問題,臨別時分,不約而同跳了出來。
“你……”
“小思,怎麽坐地上?”方篤之也到了門口。
方思慎一驚,所有念頭如潮水般退卻:“沒事,不、不冷。我鋪著墊子,這樣方便。”
轉向洪鑫垚,拿出全部力氣控製自己,叮囑道:“別誤了車,路上注意安全。”
洪鑫垚深深看他一眼。因為背對著方篤之,那眼神肆無忌憚,沉甸甸壓得方思慎動彈不得。
“嗯。”洪大少點點頭,轉身向方篤之告辭:“叔,等開學我就和誠實哥聯係。跟您那些虛禮就不必講了,回頭給您看實在的。”
方篤之和藹微笑:“叔還信不過你麽?年輕人有闖勁,又有韌勁,實在叫人佩服哪。”
洪大少客氣幾句,幹脆利落地走了。直到他離開,方思慎都沒來得及從書堆裏爬起來。
方篤之象征性地送到客廳門口,回書房找兒子。
“小思,餓了嗎?有現成的高湯,煮個麵條算了,行嗎?”因為洪大少這不速之客突然造訪,已經過了平時晚飯的點兒。
方思慎正發呆,聽見父親問話,趕緊回應:“啊,好。”
方篤之蹲下&身隨手翻了翻麵上幾本書:“不如把那間空房收拾出來,給你做個書房。你這一大堆弄回來,這屋子可擺不下了。”
“啊,好。”
見兒子總有點心不在焉,方篤之暗忖大概因為再次麵對華大鼎遺物的緣故。東拉西扯幾句,出去準備晚飯。等到飯吃完,一心以為兒子必定要問洪歆堯跟自己又做了什麽交易,卻始終沒等到。方篤之稍加思量,索性主動挑明:“小思,洪歆堯有沒有跟你說為什麽事來找我?”
“他沒說。但是……”方思慎不由得揣測起來,很快有了結論,想想不必隱瞞,直接道,“我猜,也許是真心堂的事?”
“沒錯。這洪大少真是不可小覷,我還以為真心堂之前來不及出手的東西都沒了,誰知他老早就在郊區租了個倉庫,神不知鬼不覺成功轉移。如今風聲過去,準備拿出來參加春拍會。最近行情又漲了不少,此番耽誤半年,反而因禍得福了。”
方思慎不知接什麽話才好,於是“嗯”一聲,就這麽聽著。
“他那意思,倒像是怕你誤會……”
方思慎詫異:“誤會什麽?”
“誤會他利用你來利用我。我看,他確實像是真心想要保住你這個朋友。”方篤之輕哼一聲,“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思慎愣了愣,恍然明白,如此一來,父親絕對不會把洪歆堯的殷勤主動,聯想到別的地方去。
“那……爸爸,你們談了些什麽?還是……你答應他什麽了?”
“也不算答應什麽,不過是等開學再看。”方篤之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洪要革雖然出來了,估計經此一役,洪家隻怕也折騰得五癆七傷。換屆選舉三月進行,這個年關就是最後的緊要時刻。誰知道臨到陣前還會發生什麽?總有熬不過去的倒黴鬼,到頭來成了棄子當了炮灰。總之,一切都等過了三月再說。”
方大院長難掩心中得意:“所以,這個寒假放得好啊。他要總找上門來,還真是叫人有些為難。”
方思慎忍不住腦子一熱,挺直脊背:“爸,您別這麽說,我從沒有,從來沒有,覺得被洪歆堯利用了什麽。”
被父親探究的目光掃過,那股熱度立刻迅速降溫,斟酌著言辭解釋:“算起來,我們認識很久了。拋開他救過我、他的家世背景、行事作風、他跟您有什麽合作,這些統統不說,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相交的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知道他跟我不是一類人,但是他重感情,不虛偽。他願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興。至於別的,我過問不了,也隻能……不去過問。”
方篤之不以為然:“事情哪有這麽單純?別看他年紀不大,那種環境出來的人,複雜得很。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帶著目的的。你以為……”
見兒子睜大眼睛望自己,方篤之搖搖頭:“我不是說他一定不好,隻不過……總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往來就行了。今時不同往日,他要是跟你提什麽,你就往我這兒推。還是那句話,一切等過了三月再看。”
方思慎點下頭,不再接父親的茬。扒拉幾本書,站起來:“爸,我去把那間空房打掃打掃。趁著放假有空,收拾出來用。”
方篤之從書房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兒子的身影來回穿梭。換了件舊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拎著水桶和抹布。忽然酸溜溜地想,下回得記著讓洪歆堯幫忙套套話,那段貌似無疾而終的戀情,到底後事如何。
整個寒假,方思慎都十分清閑。應該說,自從上大學之後,再也不曾這麽清閑過。沒有課題,沒有論文,沒有項目,一門課已然熟透,用不著多準備……總之,第一次不必麵對任務和期限,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閱讀、思考、研究。這種沉澱般的感覺令他頭腦清透,身心愉悅。仿佛這些年積累的東西終於融會貫通,隨手抄本翻毛邊的舊書,都能看出耳目一新來。
家中多餘的那間空房整理好之後,方篤之又給兒子訂購了幾個書架,原先擺在臥室的書桌電腦陸續搬進去,終於成為方思慎的專屬書房。
方院長有種兒子這才真正回歸的感覺。每每看著那扇閉合的門,知道他就在裏頭翻書寫字,心裏便踏實無比。除非迫不得已,根本舍不得去打攪。而對方思慎來說,書房確乎是比臥室更能產生歸屬感的所在,假期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這裏。想想學術問題,累了,便想想個人問題。有時候,是想著個人問題,累了,才去想學術問題。
因為清閑,於是想得前所未有的細致和深遠。
越想越慌。
總覺得洪鑫垚臨走那天問的那句話大有內涵,不是打算要做什麽,就是已經做了什麽。推敲來推敲去,方思慎由衷覺得,以洪四少的脾氣,再綜合考慮現實情境,隻怕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越慌越想。
明明一個電話就可能得到真相,卻在糾結思慮中越拖越久,越藏越深,越壓越重。逃避般為自己找借口:等見麵再問吧,電話裏怎麽說得清楚。如果尚未發生,自己盡最大努力給出了表示。如果已經發生,那麽……至少,先好好過完這個年……
陷在書房沙發圈椅裏,方思慎一手搭在額頭上,一手舉起手機,逐條翻看洪鑫垚發來的短信。
四室兩廳的房子,兩間臥室相鄰,方篤之的書房靠外,挨著客廳,方思慎這間則在最裏邊,極為清靜。
收到的消息長短不一時間不定內容隨意,顯然是得空想起來便摁幾下。盡管隻言片語零零碎碎,但積累到一定數量,隻要有心,自然可以看出很多問題。
比如他知道他非常忙。母親身體一直沒好,又從父親手裏接下許多事。比如他看出他並不順心,拉雜閑扯中某些口頭禪出現的頻率過高。比如他察覺洪家這個年表麵熱鬧卻未必和睦。那麽多場景,姐姐姐夫一次也沒有被提及。
然而,看出的問題越多,心裏的問題偏偏越問不出口。
兩頭都不方便,基本隻靠短信聯係。直到除夕晚上,才通了電話。
方思慎聽見父親在客廳裏忙著接電話打電話。方大院長經過了一段艱難隱忍的韜光養晦,仿佛一夜之間恢複到史上最繁忙狀態。春節前後,各種團拜會茶話會應接不暇,偶爾在家,手機座機此起彼伏。今夜除夕,接進來打出去的賀年電話一直沒停歇過。
方思慎看看時間,不到十一點。等將近午夜,肯定要出去陪父親守歲吃餃子,不如趁現在……
猶豫著撥出號碼,又覺得應該先發個信息問問,萬一正跟家人一起呢。才掛斷,那頭就撥回來了。
“準備等十二點給你打呢,這麽早就等不及了?”低沉的笑聲從話筒傳出,小孩子的喧囂吵鬧做了背景。
“我怕到時候不方便……你那邊真熱鬧。”
“唉,別提了,我爸說人少沒意思,叫了好幾家來一塊兒過年,特別是小孩子多的,說是衝黴運,吵死人。我看他是老糊塗了,居然迷信起來。”背景聲漸漸消失,不知躲進了什麽地方。
“畢竟是過年,你也別說不吉利的。”
“我哪有。你要聽吉利的,嘿,我這就給你說。”
“吵死人什麽的,別讓老人家聽見。”
“你看你看,你也說了!”
兩人都不信這個,不約而同笑起來。如此這般,說得幾句便笑一會兒,東拉西扯,最終也不知講了些什麽。洪鑫垚忽然歎口氣:“唉,怎麽一年又過去了?真快。”
方思慎微微一愣,接了句:“是啊,一年又過去了。”
那邊聲調往上揚了揚:“咱倆還從來沒在一塊兒過過年呢!”
方思慎沉默片刻,輕輕道:“以後總會有機會的。”
“我也這樣想啊。可是就剛才,突然覺得咱倆認識好久了,久到好像一輩子似的,竟然從沒一起過過年,還有,從沒一起過過中秋節,從沒一起過過情人節,從沒一起過過生日,從沒一起看過電影,從沒一起出門旅行,從沒一起……”
方思慎可以想見,洪大少一定在那邊掰著手指頭數。
等他再也數不出來,才慢慢道:“有句詩叫做‘天涯共此時’,你一定聽說過。我覺得,這句詩的意思,不管空間的距離有多遠,至少……我們的時間是同步的。你過一分鍾,我也一樣,過一分鍾。你長大一歲,我也一樣,大了一歲。”
為了信號更清楚,方思慎早已站到窗邊,目光落在點綴著絢爛煙花的夜空:“因為我們在同一個時間裏,所以……你這時候看到的天空,也同樣就在我的麵前。雖然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其實都是如此,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共同度過這段時間的另一個人。”
一陣長久的靜默,呼吸聲在話筒兩端越來越清晰。
洪大少忽地沙啞著嗓子嘟囔:“你怎麽知道……我在看天?”
“我不知道,我就是,打個比方。”
又一陣長久的靜默。
“哥……我想你。”洪鑫垚吸溜一下鼻子,“特別想……特別特別想。”
方思慎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一股清涼之意從眉心直達肺腑。
“洪歆堯,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叫你阿堯好不好?我母親家鄉風俗,親近的人名字前邊常加一個阿字,你聽見過的,連叔就叫我阿致。”
洪大少心頭激蕩不已:“嗯,好,好聽。”
“阿堯。”上挑的尾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纏綿繚繞之意,密密匝匝盤在聽者心上。“你在家好好待著。不管什麽事,千萬別衝動。如果……你能稍微早點兒回來,說不定,咱們可以一起過第一個元宵節。”
“好,一起過第一個元宵節!”
可惜,洪大少自己也沒想到,電話裏信誓旦旦,最終卻不得已食言了。洪要革中年得子,如今已是六十出頭的人。這半年折騰得厲害,雖然堅持不懈,精力和身體到底每況愈下。又見兒子終於長成,再多的麻煩也仿佛有了底氣,麵上於是飛快地顯出老態來。許多應酬交際、內外事務,在這個化險為夷之後的特殊年節,幹脆盡可能交給兒子打理,對洪鑫垚的倚重,竟是一日超過一日。
洪大少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順風借勢,跟老頭子展開拉鋸式談判。其結果就是未能在開學前趕回京城,更別提什麽一塊兒過元宵節了。
方思慎其實早有預感,聽到他的解釋,心裏不由得冒出“果然如此”四個字。而那懸浮已久的淡淡隱憂,也因為預感化作現實,變得格外真切可知。未來,便在這真切可知中,散成逐漸鮮明的一團混沌。
如果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方思慎對於這份愛情的未來並沒有太多想法的話,那麽現在,當他終於決定想一想的時候,忽然發覺,想遠比不想更加難以把握。
時過境遷,洪大少爺再說什麽絕不回去繼承家業,未免荒唐。以後會怎麽樣?感情的位置在哪裏?所有的問題都開始撲朔迷離。
方思慎反躬自問,自己有可能為這份愛情,在現實中退讓到哪一步?思前想後,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一步也不可能。
理想?學業?親情?……一步都不可能。
他站在夜色裏,審視著內心,看見那顆孤獨寂寞到枯萎的種子如此渴望愛情的甘露,卻絕對無法離開深埋自己的土壤,隨風飄向另一片園地。哀傷而又淒惶。
他不願再想,一麵積極投入到閱讀思考的沉澱過程中,一麵強烈地盼望著對方快點兒回來。而外界吵到甚囂塵上的國務會議預備進程、黨政軍各種升降調動、包括方篤之方大院長興奮又忙碌的現狀,基本都被他無視了。
開學第二周,偶然路過宿舍區小廣場邊上布告欄,這裏是學生社團發布各種通告的主要根據地。一張超大海報十分招惹眼球:“信息學院尖端係列講座第一彈:數據庫技術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實際應用。”
方思慎先是被標題吸引住了。看看內容介紹,原來是信息學院為即將畢業的高年級學生就業打造的高端活動,邀請許多信息技術領域的成功專業人士聯係現實,展望將來。但講座本身卻是開放的,誰都可以去聽。
盡管古文字數字化課題暫時不做了,方思慎卻很明白,這是一個必然的發展方向。記下時間地點,在食堂吃過晚飯,直接拐了過去。
第〇九七章
講座從晚上七點到九點,方思慎聽了一會兒,不由得有些後悔。題目雖然叫做“數據庫技術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實際應用”,內容卻基本隻涉及主語“數據庫技術”。盡管那主講人看起來十分努力地深入淺出,對方思慎這個外行來說,仍然深奧艱澀猶如天書。他來得稍早,占了個靠前的位子,不好意思退席。幸虧書包裏有本專業書,於是低頭自顧自看起來。
忽然一陣掌聲,心想這是結束了嗎,抬頭一看,講台上換了個人。正琢磨這人怎麽瞧著有點麵熟,一個幹部模樣的學生介紹道:“剛才××公司單總工程師的精彩報告為我們講解了數據庫領域的前沿技術,下麵請聖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技術總監聶明軒聶總為我們闡述這些尖端技術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實際應用,特別是國際上一些有名的範例。聶總作為這一領域的領軍人物,都曾參與或涉獵……”
以下省略學院式吹捧五分鍾。
因為講座中場換人,現場略微**。方思慎原本打算趁機撤退,因為認出了聶明軒,再加上聽見那一大段介紹,又坐下了。
見慣了國學院出口成章的人物,聶明軒口才隻能算中上,但他風度派頭極佳。大概因為喝過不少洋墨水,內容又多涉及國外案例,說著說著就會蹦出些西語詞匯,演講的方式也比較西化,活潑而平易,時不時來點兒現場互動,收獲的掌聲比起前麵那位工程師要熱烈得多。
方思慎對他談及的案例非常感興趣。技術方麵的專業知識雖然聽不懂,但實際應用方式卻是可以理解的。講座結束,便在座位上稍微等了一會兒。他不確定兩個多月前的一麵之交對方是否還有印象。當然那時候的聶明軒確實看起來很熱情,不過如今方思慎已經慢慢適應了成年人經營人際關係的方式,知道那種場合那種熱情並不說明任何問題。
聶總被幾個學生圍住,看起來一時半會還脫不了身。方思慎心想,反正可以請教妹夫,便起身往外走。
“方、方博士!方思慎!”聶明軒早看見他,驚喜之餘,一直上心留意。這時匆匆撥開幾個學生,“對不起,有朋友在等我,同學們有什麽問題,下次,下次一定……”
方思慎停下腳步,回轉身,聶明軒恰好衝到了麵前。他略有些詫異,又覺得對方大概有什麽事,點頭微笑:“聶先生,沒想到講座人是你,真巧。”
“是啊,居然能在這裏碰見你,真巧。”聶明軒習慣性地準備伸出胳膊握手,才發現對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心說搞學問的人,果然跟生意場上做派大不不同。順勢搓著手掌掩飾,笑道:“真沒想到你會來,這真是……太有緣了。”
方思慎便解釋幾句。他隻覺得湊巧,怎知在對方那裏,瞬間上升成為不解的緣分。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幾個學生幹部殷勤相送,被聶明軒客氣而堅定地推辭了。繼而熱忱又不失禮貌地追問方思慎關於古文字數字化項目的問題,表現出屬於專業人士的恰到好處的興趣。方思慎不疑有他,本來也有幾個問題希望得到進一步解答,不知不覺就隨著對方腳步走出了校門,來到京師國際會堂停車場邊上。
聶明軒低頭看看表:“這會兒還不晚,要不這樣,咱們在學校附近找個地方坐坐,難得這麽投緣,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嘛。”說著,伸長脖子張望,“這邊我不熟,不知道有沒有茶館咖啡廳之類?”
方思慎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建議。跟隻見過兩次麵的人單獨坐下深談,在他的私人交際史上從無先例,下意識地就表示謝絕:“不了,也不早了,你還要開車回去。抱歉耽誤你時間。”
聶明軒打斷他:“一回生二回熟,何況你跟平祥這麽親近。平祥和我公事上雖然是上下級,私下裏其實都是好朋友。文教方麵的軟件開發,一直是我的個人興趣,也是最近的創新點,以後說不定常有需要請教的時候。還是說……方博士看不上聶某是個俗人,不願交我這個朋友?”
“沒、沒這回事,”方思慎最怕應付這種圓滑周密咄咄逼人的場麵話,搜腸刮肚倒出幾句,“今天,那個,聶先生的演講讓我受益匪淺,非常感謝。以後,以後有機會再交流吧,今天真的不早了……”
那副微帶窘迫羞澀的樣子,在夜色燈光裏格外純真文靜。聶明軒越看越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美好,說出口的話一不小心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小方你太見外了,聶先生聶先生的,讓我明天碰見平祥怎麽好意思?還是叫我名字吧,如果你不嫌棄,叫一聲聶大哥,更好。”
“這……”方思慎更加不知如何回複才好了。
春寒料峭,一陣風吹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他事前根本沒料到會在外頭待這麽久,以為不過從宿舍到食堂,從食堂到階梯教室,聽完講座還回宿舍,隻加了件薄外套,這時便有些頂不住了。
聶明軒伸手拍拍他肩膀:“怎麽穿這麽少,那你趕緊回去吧。下次把平祥也叫上,一塊兒吃個飯,再慢慢聊。”他久居上位,這種類似關懷下屬小弟的舉動,做來十分自然。
方思慎鬆了口氣,點點頭,稍帶歉意:“好,那……”直呼姓名或者大哥什麽的,到底出不了口,“再見。”
聶明軒上了車,打開車窗:“對了,留個電話給我,方便聯係。”
方思慎把號碼說了,見他揮手再見,也揮揮手。等車開上馬路,緊了緊外套,趕忙往回走。
停車場不少過夜的車,走出不過十來米,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啟動,方思慎也沒在意。誰知那車眨眼間滑到身旁,車門冷不丁打開,一隻手伸出來猛地拽住自己,整個人瞬間被拖了進去。
一刹那嚇得心都提了起來,怎麽也想不到會在學校門口遇上這種事。揮起拳頭就砸過去,同時拚命掙紮起來。卻不料對方立刻和身而上,手腳並用,把自己死死壓在座位上。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柔軟的唇和硬利的牙所帶來的清晰觸覺充斥腦海,立時把所有聲音都泯滅在萌芽狀態。
吻到幾乎缺氧,唇舌間一片麻木,後知後覺的憤怒忽然冒了出來。這一跳實在嚇得不輕,狠狠推他一把:“你幹、幹什麽……”
身上的人鬆開少許:“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啊?”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洪鑫垚又問了一遍,嗓音裏似乎竭力壓抑著什麽,眼睛在模糊夜色中閃著暗光。
“你給我打電話了?我在聽講座,手機調成了靜音。對不起……”
洪鑫垚忽地捂住他的嘴:“為什麽說對不起?不是告訴過你,不許說對不起!”
他姿勢一直沒動。看似擁抱,實則更像禁錮。一句話看似溫柔,實則隱含質問。方思慎被他箍得喘不上氣:“你……先鬆開……”等他終於放開自己,重新坐下,才拉住手輕輕道,“對不起——該說的時候,為什麽不能說?講座剛結束,問了幾個問題,我還沒來得及看手機。”
心想不知他在這等了多久,心疼兼愧疚,問:“怎麽不去宿舍,宿舍暖和。”
“哼,你也知道宿舍暖和?那幹什麽杵在外頭跟人說話說那麽久?”洪鑫垚拿起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那誰啊?跟你囉嗦個沒完,以前怎麽沒見過?”
他隱在暗處從頭看到尾,越看越窩火,越想越煩躁,差點按捺不住就跑出來硬插一杠子。終究因為拿不準對方身份,生生壓下脾氣忍著。畢竟,一時衝動造成難以挽回的惡果這種事,吃一次教訓已經足夠。世上沒有後悔藥,唯有經曆過痛悔的人才能深切體會這一點。他生怕那是大學裏什麽人物,又或者跟方篤之有什麽瓜葛,自己貿然跳出去,弄得方思慎沒法收拾。
平心而論,聶明軒分寸拿捏得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