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識相思
第37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好。熱情歸熱情,外人絕對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曖昧來。然而方思慎身邊有什麽人是什麽關係,洪大少無不了如指掌。他並沒完全聽見兩人說了什麽,但這麽一個憑空掉下來的角色,居然就能熟稔到夜晚單獨相送,談笑拍肩的程度,怎能不叫他大吃一驚。
心底波瀾暗湧,麵上還須強作淡定。聽方思慎說那是今晚講座的主講人之一,也是妹夫歐平祥的上司,便問:“歐平祥介紹你認識的?”
“不是,上次以心結婚,酒席上碰巧坐一桌,就認識了。”
洪鑫垚心說吃個喜酒碰見的阿三阿四,又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領域,怎麽會攪到一起。裝作不經意道:“所以他來做報告,請你去捧場?”
“沒有。今天還是湊巧,我看見信息學院的海報,因為提到人文社會科學方麵的應用,就想聽聽他們怎麽說,沒想到會是他。講座結束又談了談,順便就走到這兒了。我沒想到你在這兒——你還沒說呢,為什麽在這兒待著,不去宿舍找我?”
方思慎忽然意識到,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此出現。頓一頓,遲疑道:“你來這裏,是不是有別的事?”
洪鑫垚聽說不是對方特地相請,而是純粹巧合,心裏舒坦不少。暗暗把姓聶的記在心裏,撇嘴:“那種人,假模假式,一看就是笑麵虎,你可多留點神。”
妹妹妹夫牽線相親,早過去一年有多,方思慎當時就根本沒往心裏去,過後自然更是雪泥鴻爪,不複東西。聶明軒這般主動湊上來,在他心裏,直接把借口當了理由,認為對方最多不過為了專業興趣或職業利益刻意結交,絲毫沒往其他地方聯想。
聞言便道:“哪有那麽嚴重,別動不動就給人貼標簽。”轉過臉,試探著問,“你的事辦完了嗎?幾點鍾回去?”
洪鑫垚搖搖頭,趴在方向盤上:“沒事,就是來等你。我今兒早上到的,白天跑了一天,原本沒打算過來,但是晚上你電話一直沒人接,實在是擔心,忍不住還是來了。車停在這,又覺得時間不合適。都九點多了,把你折騰出來,明天還上課……我正坐這兒糾結來糾結去呢,居然就看見你了,嘿嘿……”
洪大少抬起頭,把臉一點點逼近,兩隻眼睛賊亮:“我剛突然想起來,你明天是下午的課吧?你說我跟這糾結半天,磨嘰個什麽勁啊……簡直被驢踢了腦袋……要不你怎麽就自己跑出來了呢,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不對,哪裏隻有一點,簡直是點點通嘛……唔,別動,讓我咬!”
方思慎推了一把,想到他一個人在冷清昏暗的停車場裏不知坐了多久,從身體到心靈都軟了下來。隻隱約惦記著沒準還有人來,不敢出聲,更不敢亂動,閉上眼睛,任憑他從額頭一路啃到脖子。圈在身後的兩隻手也變得靈活,一隻掀起衣擺往上,一隻順著褲腰往下,開始還算輕柔的撫摸,很快就恨不得揉碎撕裂似的,一下比一下用力。
洪鑫垚猛地停住,劇烈喘息一陣,直起身把彼此的衣裳都整了整。一句話也不說,發動汽車,飛快地拐上大路,風馳電掣般往前疾馳。
方思慎睜開眼睛,輕聲叮囑:“慢點開。還有,下回……別再那樣嚇我了……跟綁匪似的,萬一失了分寸呢……”
洪鑫垚“嗯”一聲,速度卻絲毫不減,眼睛直勾勾瞪著前方。
方思慎還想再強調一遍安全問題,看看他表情,下意識咽了回去。索性把眼睛重新閉上。心想:生死有命,偶爾瘋狂一把,不如……隨它去吧。
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高速移動,下車的時候,整個人都有點發飄。胳膊被洪鑫垚攥在手裏,混混噩噩跟著上了樓,才進門,就被壓在了牆壁上。後來,又是怎樣到了浴室裏,怎樣到了床上,一分一秒都清清楚楚印在腦子裏。方思慎清楚地記得自己怎樣配合對方瘋狂的節奏和幅度,變得同樣放縱瘋狂。似乎所有現實和虛擬的磕絆,都能在緊密無間的身體**過程中消解。
一夜混亂。方思慎夢中總覺得自己是清醒的,想醒來時卻又發現還睡著,就像雞生蛋蛋生雞進入了一個無限死循環。直到有人拍著胸口晃動身體,才真正睜開眼睛。
“別睡了,起來吃點東西,然後歇會兒。下午不是兩點的課?我一點鍾送你去。”洪鑫垚把他從被子裏挖出來,往頭上套衣裳。
都是新的,尺寸正好。
方思慎洗漱完畢,吃了一碗飯,才發現衣服換了。
“你什麽時候……”
“剛才出去買的。多預備了兩套,在櫃子裏。”洪大少完全按照自己喜好下手,不是米色就是白色,式樣頗為騷包。
“顏色有點太淺了。”鑒於對方跑腿出錢,勞心費力,方思慎不再挑剔,微笑道,“謝謝。”
一時氣氛極其溫馨,即使叫的外賣食物,味道也十分可口。
吃完飯還有點時間,洪鑫垚招呼方思慎趴在沙發上:“下午得站倆鍾頭吧?我給你揉一揉,會好點。”順手打開電視當背景。
午間新聞裏正在轉播國務會議開幕式盛況。洪鑫垚盤坐在地毯上,側頭望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把手放在方思慎腰間,輕輕按下去。
“啊!”
“疼?”
“還行……繼續吧。”
方思慎看一眼滿屏呆滯的麵孔,回轉頭趴著,聽見播音員聲情並茂地朗誦:“各界群眾喜迎第××屆國務會議……”心想,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其實根本沒有道理。心情嚴肅起來,壓在心頭許久的嚴肅話題也就想起來了。
“阿堯。”
“嗯?”
“我想問你……就是,你上次回家前,跟我說……”
洪鑫垚停下動作:“我知道你要問什麽。”
方思慎靜靜等著。
新聞轉入下一條,播音員的聲音鏗鏘有力:“本次國務會議,將高度關注反腐敗工作,打造陽光工程,弘揚清廉正氣……”
“哥,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洪鑫垚直起背,“有些事……我都以為自己忘了。上回見著你,忽然就想了起來。當時想跟你說,沒敢。心裏就等著你問,偏生你又沒問。這一想起來,再要忘記,可就難了。忍了一寒假,怎麽也忘不掉,特別是過年那些天,時時地都能冒出來。所以……就算你這會兒不問,我遲早要說給你聽。”
方思慎坐起來,手放在他肩膀上:“既然如此,不管是什麽,說吧。”
電視裏播音員開始憧憬未來:“本次國務會議,將持續深化文教、政治、經濟領域改革,繼續以改善民生為核心……”
洪鑫垚拿過遙控器,一揮手,把電視關了。
“你知道,去年十二月,我見完你跟秋嫂,沒有回河津,去晉陽蹲了一星期。想見的那人一直不搭理我,最後沒法,打聽到他有個情人,生了個兒子才四歲。”
方思慎的手指不由自主收攏。
“沒真把小孩怎麽樣,就是想法兒在幼兒園放學路上耽誤了保姆一陣,讓他誤以為我得手了,這才肯見麵。”洪大少歪歪嘴角,嘲弄地一笑,“把腦筋動到小屁孩身上,真是沒出息透了。下回還有這事,我直接把自己手指剁下來。”
緩緩吐出一口氣:“因為這人終於肯收我的錢,我才知道了一些別的事,跟我大姐夫有關。等我回到河津,我大姐在醫院伺候我媽,這丫跟著演孝子賢孫,背地裏上躥下跳。我沒工夫收拾他,忙著拿下晉陽讓我爸出來。正好年底副州長去韓城視察,我預備偷摸跑一趟,不知怎麽讓他知道了,非要開車送我。我就想看他出什麽幺蛾子,口頭答應了,暗裏提防著。”
洪鑫垚越說越冷靜:“我其實不該答應。那時候也是忍得有點受不了了,從晉陽回來,看見這丫就想打爆他頭,煩躁得要命,隻想快點了結。車還沒上龍門大橋,遠遠看見前頭一輛紅星大卡歪了一下,撞斷了一截欄杆。那司機根本沒下車,直接溜了。原本這事也常見,但那天我格外留神,便覺得有些不對。果然,他開到斷欄杆那塊兒,忽然停下,抽出刀子就朝我捅。我早留神盯著他,手一直插在口袋裏,抓著槍就沒鬆開過……”
方思慎萬沒想到,他居然有槍,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已經漏掉好幾句。
“我就看著那車滑出欄杆,筆直掉進了黃河……我知道他為啥選這地兒,龍門曆來也是鬼門,山又陡,水又急,掉下去立馬衝沒影,得到三百裏外小浪峽撈屍。寒冬臘月也沒人下去,至少得開春冰化。”
洪鑫垚忽地抹了把臉,腦袋趴在方思慎膝蓋上:“哥,我知道,綁架小孩、故意殺人,都是壞事。可是……他要不死,死的多半就是我了……哥,你說,不做壞事,咋就這麽難呢?……”
方思慎雙手抓著他肩膀,寒浸浸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第〇九八章
下課的時候,最前排中間的女生仰頭問:“方老師,您生病了嗎?”
“啊,沒有……”方思慎眨了眨眼睛,那股迷蒙沉重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減輕。一下午兩個鍾頭的課,全憑慣性講下來,毫無平素充沛內斂的激情。幸虧慣性的力量足夠強大,內容偶爾滯澀,竟沒出什麽錯。
那女孩歪著腦袋,關切地望著他:“春天最容易感冒了,有時候自己都沒發現呢,就中招了。”
方思慎忍不住揉了揉額頭:“也許是吧,謝謝你。”
坐前排的都是愛學習的好學生,這個班是一年級,對國學院派係之爭不了解也不在意,傳遞給方老師的關心十分單純。方思慎打起精神回複幾句,跟著學生往外走。
“方老師,方老師!”循聲望去,江彩雲碎步小跑迎上來。
打過招呼,方思慎差點脫口就問見到洪歆堯沒有。話到了舌尖才恍然回神,硬生生咽回去。中午兩人一塊兒到學校,一路上說了什麽,還是根本什麽也沒說,方思慎完全想不起來。實際上,他連自己怎麽進的教室都沒能想起來,隻是猛地一激靈,發現麵前排排列列的學生,拿起粉筆,習慣性地便開始上課了。
“方老師?”
“啊……”方思慎滿臉歉意,“對不起,我走神了。你剛才說什麽?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
江彩雲用擔憂又失落的眼神看著他:“您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對不起,剛才不小心想起了別的事。”
江彩雲這才道:“是這樣啦,我想考古夏語方麵的碩士,今年的選修課裏有‘說文通論’,還有‘韻書選讀’,但時間上有衝突,想問問您哪一門對考試更有幫助。”
方思慎聽清楚了,輕輕甩了甩頭,似乎那些無孔不入的惱人念頭能夠就此甩到一旁,集中精力慢慢回答:“要說對考試有幫助,它們都是一樣的。既然時間衝突,不如換個角度考慮,看哪一門更有利於將來的學業,或者,你自己對哪門課更不感興趣……”
江彩雲奇道:“為什麽是對哪門課更不感興趣?難道不應該選更感興趣的課嗎?”
方思慎忍不住微笑:“這是我的老師的理論。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已經有了最好的老師,現實中的老師也就並不那麽重要了。因為你感興趣,即使不選課,也會上心自學。反倒是不感興趣又必須學好的科目,非得跟對老師不可。”
江彩雲拍手笑道:“有道理!”
一席話談完,便到了吃晚飯的點。江彩雲邀方老師共進晚餐,方思慎搖頭:“不了,抱歉我還有別的事。”
原本迫切想要用談話分散心神,在人群中站了這麽久,又毫無由來地厭煩起來,隻求找個最清淨的角落,獨自待一待,理一理混亂的思緒。
他匆匆回到宿舍,抱著頭撲到床上。一個接一個的念頭仿佛鍥而不舍的敲門聲,篤篤篤篤在腦中擊響。
“他殺了一個人。”
“他怎麽能殺人?”
“他怎麽會殺人?”
…… ……
他不停重複告訴自己: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直到天黑透,什麽也沒想出來。最終隻是抖著手從架上胡亂抽出一本書,打開來,強迫自己看下去。那些扭曲的字跡在紙麵跳躍,就是進不到腦子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幾口,定定神,一個字一個字出聲讀起來。
“……六藝群書之詁,皆訓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雜物奇怪,王製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
漸漸地,居然當真看了進去,一口氣看到半夜。實在扛不住了,才草草睡下。夢裏各種影像交替浮現:漆黑直立的懸崖,渾濁奔騰的河水,從高處斷裂的橋梁無聲墜落,令他陡然驚醒。似乎有什麽要緊的東西隨著那磚石掉落萬丈深淵,許久之後,仍然心有餘悸,滿頭冷汗。
他下床喝了點兒水,心裏很清楚噩夢的由來。認真回思,那夢境裏其實根本沒有人。而殘留在意識深處的驚懼恐慌,恰似深不見底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一天是上午的課,時間還太早,雖然睡不著,也強迫自己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夢裏那些模糊的片段立刻變得連貫清晰,竟似漩渦裏伸出一隻手來,拖拽著靈魂往下沉溺。
方思慎知道不能這樣下去,幹脆起來接著念書。捱到七點,去食堂吃早飯,陰沉沉的心事仿佛被現實忙碌逼入了最偏僻的角落。上午上完課,下午在圖書館看了半天新到的期刊雜誌。到了晚上,卻又被不得不想的問題折磨得頭痛,隻得仍舊念了幾十頁書,睡了個噩夢連連的覺。
第三天上午,本該把下午要上的課梳理一番,結果不知不覺發了半天呆。呆了一陣,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自己忘記了,忽然掏出手機,迅速調出通話記錄和短信記錄翻看,果然,沒有洪歆堯一點消息。看一眼日期,3月20日,星期四。盯著屏幕上這一行數字,方思慎猛地想起來,他的生日就在這個月,而且,好像就是這幾天。
手指在按鍵上摩挲半晌,到最後也沒撥出去。方思慎知道,洪歆堯在躲自己。不,更準確的說,他在等自己。
他殺了一個人。
他隻告訴了自己。
然後,他就等著自己給他一個答複。
怎麽辦?
方思慎發現,再次想起殺人這件事的時候,腦子清楚了很多,連帶著洪歆堯說過的許多細節、前因後果都想了起來。他甚至隱約覺得,要是他不告訴自己,說不定兩人已經開始第一次在一起過生日了。
他滿二十一了。而自己,足歲也過了二十八。
二十歲的時候,那些直白粗魯的誓言,仿佛還在耳邊。
如果……他沒有告訴自己……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事實能夠遺忘……
方思慎閉上眼睛:讓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連續幾天沒休息好,下午的課上完,頭重得直往下栽。好在周五沒課,回到宿舍,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依舊是重複了無數次的夢境,這一回卻多了一些新的內容。他夢見黑洞洞的城門大開,一個身影拖著沉重的步伐躑躅前行,重重柵欄在他身後次第封鎖,最後“哐當”一聲,一扇漆黑的鐵門從天而降,將那身影徹底隔斷。
捂著胸口一驚而醒,心髒狂跳。
“哐當!”一聲,因為神思不屬,覺得那響聲簡直有如炸雷,方思慎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半晌才反應過來,大概隔壁進來又出去,動作粗魯了些。
天色昏黑,兩聲巨響過後,外間陡然變得寂靜。方思慎想起夢中最後那一幕,摁住心口問自己:
——你怎麽舍得,怎麽舍得,把他交給別人去審判?
再也按捺不住,飛快地收拾書包,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他飛奔到校門口,看見一輛空出租車,立刻坐了上去。可惜晚高峰還沒結束,沒多久速度便慢下來。他焦灼地盯著紋絲不動的汽車長龍,忍無可忍掏錢結賬,跑進了最近的地鐵站。
換乘、出站、上樓、開門。屋子裏靜悄悄的。很久沒有這樣奔跑過了,方思慎扶著牆壁歇了半天。他知道這個時候多半沒人,汗水和喘息都不過求個自我安慰。
歇夠了,給父親打電話,說這周末不回家。方篤之沒多問,隻道:“我這些天會多,這兩周回不回隨你,不過清明節快到了,你記得那天早點回來。”
方思慎應一聲,就在黑暗裏坐著等洪鑫垚。
等待可能讓人煩躁,也可能叫人冷靜。方思慎坐在沙發上等著,漫無邊際想了很多事。當思緒的時間和空間無限擴大,某些具體的階段和事件很容易變得微不足道。落實到感情上,當一生一世,而不是一段一份成為定語,曾經的憂慮、動搖、驚慌、恐懼,都不過長河裏的水珠,高山上的小草,生活盛筵上的一壺醋而已。
想到醋,方思慎就笑了。
“叮叮當當”,有人掏鑰匙開門。“啪!”燈亮了。
洪鑫垚手上掛著鑰匙,傻傻看著他:“你……怎麽來了?”
方思慎望一眼牆上掛鍾,快十二點了。
“怎麽才回來?”
“我……我去了你宿舍樓下……”
方思慎吃驚:“你去了我宿舍樓下?”
“我天天晚上都在你宿舍樓下,待到熄燈。今天燈一直沒亮,等到十一點,也不見有人,我以為你回家去了……”
“你什麽時候去的?”
“每天沒事了就過去待著,有時候八九點,有時候九十點。看你熄燈了就回來。”
方思慎瞧著他,心裏酸酸澀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一時大眼瞪小眼。洪鑫垚忽然回了魂:“你吃飯沒有,我煮麵給你吃?”
方思慎想起自己確實沒吃晚飯,站起身:“還是我來吧。”
洪大少怯怯跟進廚房:“我也餓了,多煮點好不好?”
方思慎點下頭,開火燒水,然後打開冰箱查看,找出三個雞蛋,半顆發蔫的青菜。
洪鑫垚一步一步蹭到他身邊,終於在打雞蛋的時候抱住了腰,腦袋埋在他肩膀上:“哥,你來了,太好了……”
方思慎放下碗,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身後站著的,是個孤獨可憐的孩子,跟自己一樣。
淡淡道:“一會兒吃完宵夜,我有話問你。”
“好。”
兩人默默吃完麵,洪鑫垚默默洗好了碗,回到客廳,見方思慎坐在沙發上,走過去在他跟前地毯上盤腿坐下,就像要繼續那一天未完成的對話似的。他個子高,這個姿勢跟方思慎也差不了多少。
方思慎的手依舊落在他肩膀上:“那天……我被你嚇到了,很多話沒聽明白,你給我再仔細說一次吧。”
洪鑫垚抬起頭:“我後悔了,不該告訴你,讓你難受。你忘了吧,好不好?哥,忘了吧!”
方思慎定定地看著他:“那你何必告訴我?存心要我難受麽?”
“不是的,我那時候沒多想,隻知道要說出來,要找個人說出來。除了你,我還能跟誰去說?但是,”洪鑫垚把他兩隻手攥到掌心裏,“我現在想清楚了,你就當我說夢話,那都不是真的,是我胡說八道。忘了吧,哥,求你,忘了吧,好不好?”
方思慎絲毫不為所動,語調還是淡淡的:“阿堯,如果我說,要你去自首,你怎麽辦?”
洪鑫垚仿佛早有預料,衝他咧嘴一笑,居然帶出點殘酷而慘淡的意味:“哥,你還是不明白,我什麽也不用辦。他走投無路,隻剩下最後一招,挖空心思,算計得不知多周密。那撞斷欄杆的大卡是外地車,橋頭這邊的攝像頭半個月前就壞了,我們清早六點出發,當時橋上連個鬼都沒有,誰知道掉下去了什麽。更何況,今年春汛來得猛,即便小浪峽,也沒人敢下去撈屍——如今都三月了,就是撈上來,還剩些啥?這個春節,河津誰不知道我們家有人失蹤?他自己把去向瞞得死死的,我大姐發了瘋一樣的找,最近也死了心,懶得再折騰。河津哪年不因為這個那個死幾十口子?我們家人都不追究,還有誰會去追究?……”
聲音漸漸變得冷硬:“所以,你說,我怎麽可能去自首?我爸都出來了,他怎麽可能讓我去自首?你信不信,哪怕我跑到警察麵前招供,也會被安然無恙送回家。”
一聲冷笑:“你以為,自首有什麽用?你就是把我關進監獄裏,又有什麽用?你不是要我學好——那種地方果真能學好?我洪字倒過來寫!”
發了一會兒狠,洪鑫垚忽地抬起手,摸上方思慎的臉:“這才幾天,你就憔悴成這樣。我不該嘴欠沒忍住,你壓根兒就不該知道這個,這種破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每天,每天都在學校偷偷看你幾次,看見你難受成這樣,我心裏就跟刀子攪似的。哥,咱忘了吧?好不好?別為這個鬧心,啊?”
方思慎一把甩開他的手:“你躲了我三天,就琢磨出這個?”
“那……你叫我怎麽辦?”
“枉你還記得我叫你學好。”
洪鑫垚立刻直起身跪著:“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我一定會學好,我一定……”
方思慎牢牢盯住他,一字一頓:“洪歆堯,你要到哪裏去學好?”
“我……”年輕的麵龐一片茫然。
方思慎與他對視一陣,輕輕問:“那,你知道錯了麽?”
“我知道。”
“你錯在哪裏?”
“我不該殺人,殺人犯法,殺人不對。”
“可是,你不是告訴我,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方思慎閉了閉眼睛,“阿堯,你錯在哪裏?”
洪鑫垚愣愣望著他,猛地一聲叫嚷:“我沒錯!”眼淚唰地流下來,聲嘶力竭,嚎啕大哭,“我沒錯!我沒錯!……他們都逼我,你也來逼我,連你都來逼我……嗚嗚……”
方思慎把他緊緊抱住,緩緩拍著後背。等他終於哭夠了,才在耳朵邊清清楚楚說了一句:“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不料這句話出口,懷裏的大家夥又嗚嗚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打嗝:“哥……我,呃,我殺人了……呃,我殺了他……看見他掉河裏,覺得好不痛快……等看見你,我就想起來了,我殺了人,你一定不要我了……過年的時候,大姐天天哭,我很後悔,很後悔……”
方思慎輕聲道:“我覺得,你本來有更好的辦法,可以不用做到這個程度,是不是?”
“是,我本來想,先看住他,等我爸出來……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麽沒腦子了。為那種人渣髒了手,”洪鑫垚抬起一張大花臉,“害你這樣難過,我後悔死了!”
方思慎點頭:“你明白就好。”
伸出手指點在他心口上,畫了個圈:“你不是不會進監獄?我給你蓋一座。這個,叫做心牢。”望著他的眼睛,“你進不進來?”
“啊?”
“你可以不進來。隻不過,從此以後,你洪歆堯是好是壞,是死是活,跟我再無分毫關係。”
第〇九九章
共和六十三年三月底,國務會議接近尾聲,伴隨著各種鼓舞人心的報道,是一連串自上而下的人事任免變化。元首連任成功,有人仔細觀察了電視屏幕,居然在那張萬年不變的嚴肅麵孔上分辨出類似笑紋的裂縫。
周五,方思慎路過新圖書館大廳,牆上碩大的電子屏裏正是那張無處不在的臉。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都與這一重大時政事件關係密切,方思慎不由得駐足看了幾眼。深奧複雜的政治術語依舊枯燥難懂,但結局卻是顯而易見的,心裏慢慢踏實下來。
實在沒什麽意思,轉身往外走,聽見播音員歡快地說道:“下麵播送一組文教領域的最新實況報道……劉萬重同誌,免去文化署規劃司副司長職務,出任國立高等人文學院院長;方篤之同誌,免去國立高等人文學院院長職務,出任學政署高教司副司長;……”
方思慎一驚,猛然回頭,恰看見父親的臉一閃而過。每一條任免簡訊都配了當事人的大頭照和身份介紹文字,這時已經說到了下一位。
方思慎愣怔半天,下意識四麵看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才穩著步子走了出來。
怪不得前兩天父親特地打電話,跟自己說這幾天太忙,可能周末也不回家。左叮嚀右囑咐,總覺得欲言又止,原來是為了這事。
吃過晚飯,意外地接到聶明軒電話:“小方,明天我會去你們學校,平祥也一起,你有沒有空,一塊兒吃個午飯怎麽樣?”
第二天是洪鑫垚的生日,因為白天洪大少另有應酬,約好了晚上兩人一塊兒過。方思慎便道:“午飯的話沒問題。請問你和平祥來這裏辦事還是……”
“是去你們學校招聘。”聶明軒爽朗一笑,“明天本學期第一場,你們京師大學人才濟濟,我們這種小公司當然要格外積極些。”
方思慎想起來,體育館外牆上似乎確實掛著應屆畢業生招聘會的廣告條幅。招聘會這種東西,跟他天然絕緣,根本從來就沒關注過。
京師大學信息學院聲名卓著,像聖知科技這樣的知名大企業特地來招聘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擺攤設點接待應屆畢業生,哪裏用得著出動技術總監和高級工程師?奈何聶明軒自有一套說辭,竟然當真說動上頭,把以往人事部海選,技術部把關的程序倒了過來,美其名曰發掘原生態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還真有幾個奇才怪物在這一年的招聘會上被聶明軒撞中,歪打正著弄進自家公司,幹出了一番成就。此乃後話,按下不表。
方思慎想了想,跟聶明軒把地方定在瀟瀟樓。雖然價錢稍貴,但他最近沒什麽其他支出,還不至於請不起。對方一看就是社會成功人士,又是妹夫的上司,太寒酸了不合適。
一頓飯相談甚歡,到結賬時,那兩人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卻沒有爭到底。聶明軒道:“先欠著,下次,下次一定我請。東安門新開了一家明珠島茶餐廳,東西很地道,等這一季招聘忙完,請你們嚐嚐。”三言兩語間,連時間地點都定下了,又親昵地衝歐平祥說了句,“下次把你老婆也叫上。”
方思慎直覺這個請客方式有點奇怪,來不及深想,就被聶總新的話題牽扯了過去。吃完飯,方思慎跟妹夫拉幾句家常,歐平祥順口問周末有無別的安排,便說跟朋友約了外出,渾然不知身後聶明軒一臉失落。兩個招聘官下午還要繼續工作,體育館外人頭攢動,不方便多說,歐平祥一副欲言又止模樣,最後道:“哥,回頭我給你電話。”
方思慎跟兩人告辭,直接出校門上地鐵,到了洪鑫垚的住處。先不忙上樓,拐進小區超市買菜。
過生日對方思慎來說,是個全新的體驗。不管是自己過,還是給別人過,他都基本沒經曆過。小時候在芒幹道,從來沒有人提給阿致過生日這茬。如今方思慎自然徹底明白,自己的出生,對當時的父母雙方來說,都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養父當然不會這麽小心眼,但為這個孩子慶祝生日,必然刺激到神誌不清的母親。後來跟了方篤之,更是從來不曾張羅,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似的。方大院長自己的生日,當然有人拍馬賀壽、逢迎送禮,然而他卻從不在家中提及。如是種種,導致父子二人這麽多年來,不過生日成了家庭傳統。
經過西餅房,方思慎望著櫥窗裏的花式蛋糕,考慮是不是也應該買一個。想起電視電影裏相關情節,總覺得有點兒俗氣。想象一下兩個人吹蠟燭切蛋糕,又似乎還有點兒傻氣。終究隻是看了看,決定照老規矩做麵條。
洪大少這一天的應酬非同小可。借著生日的由頭,他把原先手底下的人召攏來,在翠微樓吃了頓飯。去年局勢最緊張的時候,晉商協會另一位大佬,半脅迫性地逼著洪鑫垚把這座在京城打響了金字招牌的酒樓出讓。不久前,洪大少花了點代價,又設法拿了回來。這地方雖說隻是個飯店,卻是洪氏父子多年經營的據點。中間一番波折,人員變動倒不大。聽聞洪四少回歸,本來去了別地兒的一個大廚一個前台,又轉了回來。有了翠微樓,辦點什麽事,安全又方便。
如今鑫泰地產名存實亡,凡是願意跟隨四少的,經培訓考核後,薪資待遇上升一級,進入“真心堂”做事。其他或四散,或隱匿的各方人員,隨著元首連任成功,國務會議進程深入,都紛紛露麵,表示願意重新投入洪氏麾下。
洪鑫垚一心想把黃帕斜街十三號院子弄回來,探了探秋嫂口風,竟是絕無可能。隻好自我安慰:那院子好是好,可惜有點兒小。回頭另外尋塊地,蓋個帶泳池花園體育場的。
方思慎站在灶台前琢磨片刻,最後決定突破長壽麵常規,炒個牛肉臊子做酸辣幹拌麵。雞燉湯,魚幹燒,另配素菜若幹。正在一心一意煎魚,手機響了。調小火出去取過來,邊看鍋邊接電話,以為是洪鑫垚,不想是歐平祥。
“平祥,什麽事?”
“招聘會完了,我正往回走呢。以心今天看她媽媽去了,剛打電話來叫我也過去吃晚飯。”聊了一陣,歐平祥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帶出一股神神秘秘的味道,“哥,你覺得聶總這人怎麽樣?”
被他乍一問,方思慎來不及多想:“人怎麽樣?你指哪方麵?我不熟,隻說第一印象的話,還好吧。”
“還好吧——那就是不錯?要是這樣,下次他請客以心跟我就不湊熱鬧了,省得當電燈泡,嘿嘿……”
方思慎正把魚翻個麵,聞言一哆嗦,掉鍋裏摔成幾塊,辛苦維持半天的形狀破壞殆盡。這時候哪裏還顧得上魚,提高聲音急問:“平祥,你說清楚,什麽意思?什麽叫當電燈泡?”
歐平祥聽出不對,愣了:“哥,怎麽回事,聶總沒跟你說?”
“說什麽?”
歐平祥這才意識到哪裏不對,霎那間額頭直冒冷汗。婚禮過後,上司聶明軒上趕著打聽大舅哥的消息,都被他委婉推拒了。誰知兩周前聶總突然拉住自己,說什麽天賜緣分,知音難得,宣布正式展開追求,又見了今天這個融洽和睦景象,一心以為兩人之間已經有了某種約定,這才打電話試探,不料實際情形竟全不是這麽回事。
抖著聲音道:“那……你記不記得,去年我跟以心給你介紹過一個人……”
方思慎被他提醒,想明白了:“你們當初說的,不會就是……這位聶總吧?”
“可不就是他……”歐平祥苦笑。原來自家糊塗的大舅哥,根本沒把人認出來。
“最近他又跟我打聽你,我還以為……咳,那個,他說他正在追求你,難不成……是個誤會?”
方思慎傻了。前後仔細一想,這誤會隻怕還不淺。趕緊道:“真是個誤會,平祥,麻煩你跟他解釋一下,謝謝。”
歐平祥咽口唾沫:“其實,那個,美好的誤會也可以成真……”
“不可能的。”方思慎截住他,還是那句話,“平祥,麻煩你盡快跟他解釋清楚。”
歐平祥想起聶明軒那副誌在必得的樣子,感覺悲摧:“哥,要不,你自己跟他說?當麵說不是比較有誠意?……”
方思慎有點惱火,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麻煩:“加上今天,我一共也隻見過這位聶總三次,他什麽額外的話也沒說過,我能怎麽解釋?平祥,對不起,這事恐怕還得拜托你……”
聽見那邊一聲驚呼,歐平祥忙問:“怎麽了?”
“啊,沒事,我在做飯,鍋糊了。”方思慎望著一麵焦黑的魚,十分懊惱。
歐平祥也沒想起追問他說跟朋友出門,怎麽又做起了飯,隻沒精打采回複:“我盡量。”旋即又振作起來,“其實你不用這麽快拒絕,有人追挺好的……”
方思慎聽見外邊開門聲,立刻結束通話:“就這樣,再見。”
洪鑫垚筆直進了廚房,也不說話,笑嘻嘻挨近,貼在背上,鼻子直往耳朵後邊拱。
方思慎問:“中午喝酒了?”
“嗯,不多,一斤白的,放倒八個。”
據洪大少自己吹噓,再加一倍才略微有感覺。不喝是不可能的,如此有意識地節製,已經相當難得。
方思慎不放心,又問:“開車回來的?”
“沒,叫小趙送我到樓下。”
過了一會兒,洪大少從鼻子裏輕聲哼哼:“我聽話吧?”說著,仿佛討要獎賞般在後頸上又蹭又啃。
方思慎把手機塞進他口袋:“剛接了個電話,幫我送書包裏。去洗手,擺桌子,還有個麵條,很快就吃飯。”
等他端著一大盤麵條出來,洪鑫垚已經坐在桌前。手肘撐在桌麵上,眼巴巴候著,專等主人賜食。麵條上厚厚一層牛肉臊子,最上邊鋪著五色點綴:用胡蘿卜、白蘿卜、黑木耳、冬筍和青瓜切成的細絲,煞是漂亮。
洪鑫垚眼睛一亮,咽下口水:“哇,酷斃了!比翠微樓大廚還帥!”
方思慎微笑:“這個叫五行五色長壽麵。”
洪鑫垚看了片刻,一筷子叉下去:“不行,我受不了了,下回別擺這麽仔細,舍不得下口,太難受了。”
一口麵條沒吃到嘴,停下問:“你的呢?”
“還在廚房。”方思慎轉身進去,端了個小一號的盤子過來。
“不是五行五色嗎?你那怎麽就三種?”
“臨時想起來的,胡蘿卜跟冬筍都隻找著小半個。”方思慎看他一眼,“我又不過生日,壽星才吃壽麵。你還指望下回呢?下回肯定不做了,太麻煩,弄半天。”
洪鑫垚忽然搶過他的盤子,盡數倒在自己盤子裏,拿起筷子一通攪和,再分出一小半送過去:“喏,吃吧。”自己先啊嗚一大口,一氣吸溜進去一大坨,才含糊不清道,“一個人長壽有什麽意思?你得跟我一塊兒吃。”
方思慎還沒來得及反應,見他伸筷子去夾魚,趕忙攔住:“底下糊了,吃上麵的。接電話來著,沒注意。”
“沒事兒,魚皮燒糊了更好吃。”連著焦黑的部分塞進嘴裏,洪大少一個勁兒點頭,“好吃,真挺好吃的。”
自從上星期把心事說開,一貫臉皮厚比城牆的洪大少,好似陡然間膽小羞怯起來,往往神色纏綿粘膩至極點,動作語言卻前所未有的拘束,甚至到了畏縮的地步。就連中間每晚的例行問候,也從絮叨羅嗦的電話,改成了簡潔的短信,來來去去無非“吃了嗎”“睡了嗎”“起了嗎”。誰知今天借著過生日的興頭,再加上幾分酒意,不僅恢複了以往涎皮賴臉德行,且呈現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態。
方思慎夾起一塊燒糊的魚皮:“我嚐嚐。”
洪鑫垚伸筷子搶過去:“給我吃,我吃!”賤兮兮地笑,“我愛吃……哥,你就讓給我吃了唄!”
方思慎拿他沒法,估計偶爾一點糊鍋巴大概也吃不壞,索性低頭認真吃飯。
洪鑫垚把麵吃了,把魚也吃了,捧著碗開始喝湯。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想起一件正事:“哥,你知道了吧?咱爸升官了。”
方思慎點點頭:“知道了。”
“人文學院院長本來就是副司級,變成高教司副司長,算是平級調動。不過,”洪鑫垚托著下巴,盡顯老謀深算,“高等院校屬高教司直轄,就算是平級,也歸人家現管。何況,據可靠消息,高教司司長年內就要退休,頂上去的人很可能就是咱爸。”
洪大少眯起眼睛陰惻惻一笑:“這下子,咱爸成了黃印瑜那老雜毛頂頭上司,嘿嘿……哥,你揚眉吐氣的日子就要到了!”
父親升官這個事實,方思慎腦子裏還停留在理論認識階段,哪像洪大少爺,眨眼就想那麽遠。
方思慎淡淡搖頭:“談不上揚眉吐氣。現在這樣也挺好。”
洪鑫垚又正經起來:“咱爸身份不同了,估計好多事都不像從前那麽方便。回頭我就跟他說,把他手裏‘真心堂’的股份轉到你名下吧。”
方思慎沒料到他想得這麽周到,但要轉入自己名下,就意味著直接介入某些事,猶豫著沒有回答。
洪鑫垚知道他顧忌什麽:“這點東西,上邊不是已經審了又審,查了又查?本來就啥問題沒有,這麽做不過是省得有人嚼舌根添麻煩罷了。”
見他終於點頭,才輕笑道:“別人仗著當官的老爹,賣石油的賣石油,開銀行的開銀行,炒股的炒股,盤地的盤地,發電的發電,挖礦的挖礦,也就是你……”
見方思慎正襟端坐,不動如山,趕緊打住:“那啥,我去洗碗。”
捧著一摞子碗碟,忽地若有所思:“讀書人能幹大事的不多,我看,咱爸是有本事的讀書人。”
方思慎一笑:“你倆倒是惺惺惜惺惺。”
洪大少不解:“什麽猩猩?還是星星?什麽意思?”
方思慎忍住笑:“去洗碗。”
“切,不說就不說……”洪鑫垚走出兩步,又停住,回頭:“哥,你現在也是官二代了,可沒法瞧不上我這個粗俗的富二代了吧?哈哈……”
方思慎提高聲調:“去洗碗!”
這天晚上,兩人直折騰到後半夜。上一周心情沉重激蕩,互相抱著睡了一宿,別的什麽也沒幹,算起來素了半個月了。到今天便不約而同都有了縱情任性的意思,天擦黑,就撕扯著衣服摟到了一起。
洪大少顯得格外勇猛而興奮,每到要命的時刻,就把方思慎團在懷裏,從正麵自下而上筆直攻入,然後貼在耳邊問:“哥,我好不好?好不好?”逼得他眼角通紅,眉睫濕潤,嗚咽著叫出自己的名字。每到這時,心裏就好像沸了一鍋銅汁鐵水,潑天澆下,鑄就金湯城池。
第一〇〇章
因為方院長,不,如今應該叫方副司長了,特殊時期異乎尋常的忙碌,換得了兒子鳳毛麟角般完整的愛情周末。
方思慎本該周日晚上回學校,卻被洪鑫垚纏得鬆了口。貪戀溫存的結果,就是不得不星期一清早往回趕。
車停在書店街一個僻靜的路口,洪鑫垚斜過身子給他開車門。五指搭在把手上,半天沒有動。就著環繞的姿勢,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閉著眼睛靜靜呼吸。短暫的離別忽然變得令人無法忍受。誰也不願開口,讓這一刻的相依在晨光中破滅。
終於,責任心迫使方思慎推了推身前的人:“快……上課了。”
洪鑫垚心中默誦: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把你送到樓下……這種程度的情話,原本不過張口就來,然而今天,話到嘴邊一下子頓住,仿佛說出口就會成為失去靈驗效果的誓願。推開車門,低聲囑咐:“還不晚,別著急。”
方思慎點點頭,背著書包下車。這個地方離學校大門還有點距離,他走得很快。洪鑫垚目送他拐彎不見,才發動車子離開。眼下兩個人的關係雖然越來越穩固,外在形勢卻越來越不容疏忽。家庭變故將洪大少綁上了洪氏這艘大船,官場升遷又讓方思慎拴上了父親的前程。彼此十分默契地守著分寸,比從前更加小心。於是感情不斷升級,限製卻愈發嚴格。內外兩極日益尖銳的矛盾折磨著精神,尤其對於更年輕脾氣更暴烈的洪鑫垚來說,每一刻都忍得怨氣衝天。
辭舊迎新的方副司長最忙的時候,同樣也是化險為夷的洪大少爺最忙的時候。在車裏接了兩個電話,洪大少化怨氣為動力,繼續努力打拚去也。
星期二,方思慎意外地接到院長辦公室的電話,約請麵談。他在路上想了想,猜測大概跟父親升官有些關係。到地方一看,約自己見麵的並不是黃印瑜,而是另外一位主管古夏語研究的副院長。寒暄試探之後,對方貌似關切地問起“上古文字數字化”課題項目進展。
方思慎聞言,差點仰頭冷笑,忍了又忍,才勉強心平氣和道:“賈院長,我早已經跟楚風教授交接清楚,不在這個課題組了。”
那賈副院長露出一臉驚詫表情:“怎麽可能?誰不知道這個課題實際負責的一直是你,雖然後來換了楚風做負責人,也不過是因為華老過世,需要個高級教授掛名而已。你怎麽說不在課題組了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方思慎懶得浪費精神,任憑他裝模作樣,隻管三緘其口,一概搖頭,最後在對方無可奈何的歎息聲中離開,快步走到樓外,狠狠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才算緩過來。
比起被人這麽惡心,他倒是寧肯遭遇冷落算計。隻是他低估了某些人惡心習性的韌勁。第二天,賈副院長的電話又來了,方思慎敷衍兩句,不由分說掛斷。鈴聲再次響起,直接調了靜音,扔在一邊不管。
晚上,看見手機屏幕閃動,以為是洪鑫垚,拿起來一看,竟是聶明軒,心情一下重新跌到穀底。猶豫片刻,還是按下接聽鍵。
聶總一如既往地熱情有禮:“小方,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吧?”
確實是打擾了,方思慎淡淡道:“沒關係,不知聶先生有什麽事?”
“是這樣,這周末首都科技創新展開幕,現代教育技術板塊是今年的重頭戲,另外有幾家大學出版社開發的數字化國學軟件也會來參展,我手裏有幾張VIP票,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聽他這麽一講,興趣還真有,隻是方思慎不能答應。一來知道對方另有所圖,不願再起糾葛,二來這個周六是清明節,有更重要的事做。心想也不知平祥說沒說,客客氣氣地拒絕了。掛斷電話,立刻給歐平祥撥過去。果然妹夫不曾馬虎,已經跟上司轉達清楚。聶總監當時的反應風度十足:遺憾歸遺憾,大家不妨做朋友。
歐平祥道:“哥,你放心,聶總不是那種,怎麽說呢,死纏爛打的人。平時大方仗義,單純交個朋友應該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