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情是債
第35節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仍舊到上回見麵的地方碰頭。
方思慎曾經查過地圖,從南城金融街有地鐵直達鯉魚胡同,便道:“我先取點東西,稍微晚一點到可以嗎?”
“晚一點沒關係,隻是要趕在代辦所打烊前才好,麻煩你帶上戶籍卡和身份證。”
方思慎“哎呀”一聲,戶籍卡在父親手裏。
何女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複印件也可以。”
“嗯,我找找,盡快過來。”
衝回宿舍,一邊動腦筋想什麽時候用到過戶籍卡複印件,一邊忍不住分神琢磨,難道買房不需要這些東西麽?怎麽不論父親,還是洪歆堯,都有本事把房子神不知鬼不覺安到自己名字下麵?
幸虧他生活十分之有條理,沒多久,就在書桌抽屜底層當年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材料袋裏,找出了戶籍卡副本。
匆匆衝出校門打了輛出租,午後交通狀況不錯,二十多分鍾便到達目的地。取了東西,再一路小跑轉乘地鐵,趕到鯉魚胡同酒吧,不到下午三點。初冬天氣,跑出一頭薄汗。
兩位女士正在等他。
何女士遞給他杯子:“別著急,先喝口水。”
秋嫂將幾樣文書排開擺在桌上:“小方,這次的買主,是Shannon介紹的,對方委托她全權代表,事情方便很多。”
方思慎有些意外:“啊?”
何女士微笑:“沒想到你會舍得出讓,要不是手頭一時籌不到這麽多現款,我真想自己留下來。正好有位熟識的長輩一直想在京城買座院子,我聽Jasmine說了這事,立刻聯係他。因為他本人不在國內,雙方溝通花了一點時間,不然早兩天就能定下來。”
秋嫂道:“有Shannon幫忙,好辦多了。”眨眨眼睛,狡黠地笑笑,“接下來用不上我了,有事你直接找她。你看看這些文件,沒有異議的話簽字就成,剩下的手續她會去辦,你不用管。”
方思慎匆匆瀏覽一遍,買方一欄是片空白,整座院子連同內部物品,作價七百萬花旗金。
何女士從手提包裏抽出一個支票夾:“按照Jasmine的要求,買主同意支付境外銀行境內支取匿名現金支票。憑這張花旗銀行的支票,可以在大夏境內任意分行提取現金,無須任何其他手續。”
秋嫂見方思慎凝神蹙眉,心知他不熟悉銀錢交易,輕聲解釋:“七百萬花旗金,按照目前匯率折算,約合五千五百萬夏元,價錢上給的很公道。境外銀行境內支取匿名現金支票,對咱們來說,是最方便的方式,而且……在某些場合很受歡迎。你知道,一般客戶享受不到這個待遇的。”
方思慎聽懂了。自己這是遇上貴人,幫了大忙。
畢恭畢敬接過支票夾,對何女士道:“謝謝您。”轉頭遞給秋嫂:“麻煩您了。”
兩位女士看他巨款過手,一句謝謝,一句麻煩,竟然連打開瞧瞧的動作都沒有。這種氣派,即便世家大戶,千金之子,怕也鮮能做到。
秋嫂望著他:“小方,按說我應該給你立個字據,隻是……弄不好反成隱患,你看……”
方思慎略加沉吟:“不用了。您接了這個錢,等於也是接了個風險。如果沒有信任,字據其實沒什麽用。”笑一下,“我又不可能找您打官司。”
兩位女士不約而同想:小夥子年紀雖輕,卻是個罕見的明白人。
何女士收起文書,留給方思慎一張名片,先行一步,去辦剩下的手續。
方思慎把南城公寓產權證和存折掏出來,放到秋嫂麵前。
一樣樣看畢,秋嫂訝然,似笑非笑:“哎呀,小方,沒想到你私房居然不少。”
跟如此這般有閱曆有膽識的女士談話,再大的事仿佛也能舉重若輕。
方思慎揚起嘴角:“我也沒想到。還要繼續麻煩您。”暗道萬一父親查賬,到時可不知怎麽辦。想是這麽想,卻一點心虛意思也沒有。
秋嫂拿起銀行卡,指指背麵一個標識:“國際通兌,好辦,旁邊就是海爾維特銀行,大宗交易不用預約。至於房子,你把戶籍卡身份證複印件留給我,我來想辦法。”
供老外消費的地方,配套設施齊全方便,街頭巷口遍布各大國際銀行網點。
站在銀行門口跟秋嫂告別,方思慎忽道:“麻煩您告訴他,這些……以後要還。”
秋嫂“噗哧”樂了:“一定轉達。”
肚子咕嚕叫喚,方思慎尷尬地捂住胃:“忘了吃午飯。”
秋嫂愣住,旋即嗔道:“你這孩子,真是……沒吃飯也不說,走,我請你!”
“不用了,我在路邊買點吃的就行。學校還有事,您也忙吧。”
見秋嫂不肯答應,方思慎小聲道:“真的不用,我這就回去,免得節外生枝。”跳下台階,微微一鞠躬,“拜托您了。”揮揮手,快步往地鐵站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鐵口,秋嫂心裏浮起一個念頭:假若自己年輕二十歲,定要想方設法把這小夥兒霸住,哪能讓那莽撞小子占盡便宜。搖頭失笑,辦正事要緊。
周五一早,方思慎坐在課題組辦公室整理電腦硬盤。
中間斷斷續續有學生出入,以韓彬為首的幾個大三骨幹更是時不時試探一下。方思慎如今見慣魔王小鬼,之前是沒留意,這會兒上心觀察,那點伎倆花招,立即一覽無餘,無所遁形。
果然是衝著自己電腦裏的東西來的。論耐心定力,這些毛躁小子自然沒法跟他比。眼看方老師一坐整半天,午飯的點兒都要過了,還不起身,幾個學生都扛不住紛紛撤退。
以前方思慎一直覺得待在課題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此刻卻無比苦澀。就算壓著砝碼談判,又怎樣呢?他希望保留老師名正言順的第一撰稿人位置;希望付出的心血不致隨水東流;希望這個小小的課題不要成為犧牲品,希望可以就事論事,善始善終。然而,跟沒有信義的人講條件,何異與虎謀皮?
接下來怎麽辦,他覺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給父親打電話,隻說整理課題材料,這周末不回家。把扔在課題組的幾本要緊的私人參考資料揀出來,書包裝不下,懷裏捧了一摞,慢慢走回宿舍。
費勁地騰出一隻手開了門,直接拿後背頂著關上。正要把書送到桌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那種撥動直覺的異樣氛圍霎那間刷過神經,渾身的汗毛都似乎豎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就抬頭往前看去。
一個人從自己床上懶洋洋地支起腦袋,似乎剛從熟睡中驚醒,揉著眼睛嘟囔:“你怎麽才回來,害我等半天。”
“劈裏啪啦”幾本書盡數砸在地上。
“你怎麽……啊,我的書……”一時想去瞧床上的人,一時又惦記著地上的書,方思慎擰著身子,傻愣在當場。洪鑫垚看他手腳一頓一頓,不知做什麽好的笨拙樣子,這麽久堵在心裏凍得越來越硬的冰塊,立時化作清亮亮碧粼粼一片柔波。
太忙太累,這一覺還有些沒睡透,啞著嗓子催促:“別管那個,快過來。”
方思慎呆呆邁開腳步,走到單人床邊。
他想問“你怎麽進來的”,又想問“你什麽時候來的”,結果才說了一個“你”字,眼前一花,緊接著一黑,被對方拉著猛地跌進懷裏。那久違的溫度和觸感讓他失了反應,一動不動趴在原地。終於漸漸習慣,找回一點神思,剛把臉抬起來,溫暖澎湃的洪流立刻傾泄而至,重新將他徹底淹沒,奪走了說話和思考的全部可能。
近乎撕咬啃噬的親吻,仿佛將呼吸都逼回了肺部,胸口瀕於炸裂的邊緣,靈魂都似乎有形般跟著無限擴充,引發了實質性的痛感。
方思慎猛烈而又急促地喘著氣,拚命睜大了眼睛去看麵前的人,奈何腦中一陣陣發黑,除了無數旋轉的金星,急切間竟然什麽也看不見。
隻聽見暗啞的嗓音帶著一絲凶狠:“想我嗎?”
方思慎習慣性地要點頭,然而整個人被他箍得沒有一絲自由活動的餘地,一個字直接從心中淌了出來:“想。”
仿佛有什麽無法克製的東西隨著這個音節的發出沛然決堤,勢成洶湧,瞬間泛濫至不可收拾。憂慮、悲傷、委屈、憤懣、疲憊、孤獨、恐懼、淒惶……種種折磨自己的情緒,都在這一個字裏得到了釋放。這麽多天隱忍掙紮、努力堅持,在沒有見到對方的時候,思念幾乎擠壓得隻剩下薄薄一片,貼在日子的背麵。這一刻,卻好似真空袋裂開一絲縫隙,以誰也無法阻擋的速度,呼啦啦充滿了整個世界。
方思慎根本沒意識到,順應情緒放縱流淌的淚水沾得滿臉都是。他隻是覺得眼前慢慢亮堂起來,那張乍相見時尚有些迷糊的臉,此刻變得極其清晰:刀削斧砍一樣的線條,深井幽潭一樣的表情,唯有那雙眼睛,恍若熊熊燃燒的烏金,躍動著灼烈的火焰,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惑人心神。
“我也想你。天天想。”
洪鑫垚的動作陡然瘋狂起來。胡亂地親他,舔他臉上的眼淚,迫不及待地撕扯剝脫彼此的衣服。用骨頭都壓按得咯吱作響的力量抱他,用差一點就能穿透皮膚的勁道咬他,當某個互相摩擦的部位一片濕熱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孤注一擲地,狠狠闖入那個能讓身體和心靈都得到安憩的聖地。
溫暖柔軟,如同最美妙的夢境。記憶中再沒有什麽能這般熨帖地安撫自己。洪鑫垚的理智稍微回歸了一點,看清了是在什麽地方。貼著牆壁堆壘而上的書籍已經有些搖搖欲墜,懷裏的人眼角泛著淚光,眼神茫然沒有焦距,然而不論是滾燙的頰,嫣紅的唇,還是密合無間狀態下微微顫抖的身體,都告訴他他需要他。
忽然覺得時過境遷是如此美好。他小心地抱著方思慎坐起來,胳膊從兩邊膝彎繞過去,一手圈住腰,一手托起背,然後含著耳垂叮囑:“抱緊我。”
站起來的時候,比想象中更加輕鬆。纖瘦柔韌的軀幹整個團在自己懷中,令他有一種牢牢保護的成就感。隻是他心裏清楚,這成就感目前僅止於虛幻的錯覺。心痛愧疚、無奈憤怒、以及殺伐決斷,種種複雜情緒糾結翻騰,最後都抵不住強大的欲望。借著椅背的支撐,放任自己徹底遵循本能的操控,在無休止的熔煉中把他化在身體裏。
方思慎睡醒,被頭頂的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繼而聽見咕嘟咕嘟水燒開的聲音。一股非常原始的食物香氣飄過鼻端,很熟悉,白水煮掛麵的味道。他勉強轉動腦袋,眼睛這時也適應了,看見那家夥光著膀子,褲子鬆垮垮掛在腰間,正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盯著冒熱氣的電鍋。
“你在煮麵?”
“嗯,餓了。”洪鑫垚兩步跨過來,在床邊坐下,順手一下一下摸他的臉,“我以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想叫醒你說話,又舍不得。”
方思慎惦記著更重要的事:“你會煮麵?”一邊努力抻長脖子,想看看鍋裏是何慘狀。可惜全身使不出絲毫力氣,下巴差點磕到床沿。
洪鑫垚幹脆把他腦袋擱在自己腿上。
“怎麽不會?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煮過那麽多次,看也看會了。”洪大少坐在床邊不動,伸長了腿把放著電鍋的椅子往這邊勾。
方思慎瞅著越扯越緊的電線和在椅子上花枝亂顫的鍋,滿腦門冷汗黑線:“危險,住手,你就不能起身去端……”就在他的抗議聲中,椅子已經拖過來了。
“嗓子疼不?先喝口熱麵湯。”洪大少說著,斜著身子,繃直了胳膊去拿書架上的碗跟勺。
方思慎膽戰心驚地看他取了工具,帶得書架嘩啦一陣晃,頭上直冒青筋。真是,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雞飛狗跳……
“我舍不得起身。你醒了,不用怕吵醒你,我就想挨著你,一秒鍾也不要分開。”洪鑫垚說著,從鍋裏舀了幾勺麵湯,邊攪邊吹,送到他嘴邊。
眼眶毫無準備地濕了,方思慎趕緊低頭,小口小口喝湯。喝得差不多,看見他光溜溜的上身,想起竟然在宿舍裏,做到那種程度,頓時麵紅耳赤。
洪鑫垚看他低頭不動,放了碗摟住:“怎麽了?很難受?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疼了你要說,你不說,我會不記得收手。”
方思慎輕輕搖頭:“你不冷嗎?”
“不冷。我把電暖器也開了。”
今年宿舍暖氣給得足,加上一個電暖器,屋子裏確實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什麽時候來的?”方思慎已經明白沒必要問怎麽進來的了。
“昨天夜裏出發,清早到的,你已經出去了。我想你反正會回來,幹脆在這兒睡覺。”
洪鑫垚挑了根麵條嚐嚐:“熟了。”撈出一碗,“沒你煮的好吃,湊合填肚子。”
把方思慎扶起來靠在懷裏,喂他一口,自己扒拉一口:“唔,好像味道也還成。”
千言萬語,驚濤駭浪,似乎都不及眼前分享這碗光頭麵重要。方思慎笑:“第一次吃你煮的麵,值得紀念。”
第〇九三章
一鍋掛麵吃見底,洪大少連湯也倒出來喝了個幹淨,活像多久沒吃過飽飯似的。因為最近瘦了不少,反而突出骨骼的魁偉來,長手長腳,寬肩闊背,完全是獨當一麵的大男人模樣。方思慎摸著他凸起的骨節,心裏難過,心疼的話卻又說不出口,隻看著發呆。
那麽多那麽多話要說,偏偏誰都沒有出聲。互相摟著緊貼在一塊兒,好像隻是這樣,就足以驅散一切陰霾,抵擋所有風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讓方思慎躺好,然後丁零當啷一頓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電鍋裏。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問:“你就這樣出去,被人看見沒關係嗎?”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外找樂,是宿舍樓最清淨的時候。洪鑫垚把連帽外衣隨意套在身上,帽子往頭上一罩,直遮過眉際,又從兜裏翻出個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認不出來也沒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這種情形下,身體累到極致,精神毫無疑問也亢奮到極致。各種急於知曉的問題、渴望訴說的內容在腦中盤旋,最後卻莫名其妙著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動去洗碗,不知道會不會摔碎……
若在平時,早就跟著去了。此刻心有餘力不足,隻好企望某人天賦異稟,自學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須全尾,無一破損。然後端著滿滿一鍋自來水進來,插上電。又拿出毛巾麵盆擺在旁邊。
方思慎看他動作輕巧熟練,想到什麽,猶豫著問:“你是不是……最近在家裏也自己動手?”
“嗯,家裏幹活的隻留了最可靠的幾個,我媽病了,住在醫院裏,還有三個半大小孩得人照顧,我總不能還要保姆看著。”
果然,環境永遠是最好的老師。
“那……你爸爸的事,現在怎麽樣了?”
“有些眉目,等我這趟回去再看。”洪鑫垚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說你要賣黃帕斜街的院子,我差點以為你想跟我劃清界限,還好她解釋得快,否則非當場氣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說什麽呢……”
“我說真的,當時聽見那話,心都要衝出來了,血嘩嘩直往頭上冒。我才知道,遊戲裏暴體而亡什麽的,一點不誇張。”說著哼一聲,“你們動作真夠快的,才幾天啊,老子兩年心血就成了一張紙。”
方思慎低聲道:“你見過秋嫂了?”
“天沒亮見的。我定期聯係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過來,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蹤隻怕隨時有人監督,擔心地問:“怎麽來的?”
“蹭了跑高速的貨車,入夜動身,淩晨進京。家裏那邊設了點兒障眼法,一天工夫沒問題。一會兒就走,明兒早晨能到晉陽。”
方思慎一驚:“一會兒就走?”
洪鑫垚掏出手機看看:“現在剛七點半,我十點鍾走,別擔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鑽進被窩,“早呢,咱倆好好說說話。”
窄窄的學生床,書占了三分之一。他這一上去,兩個人隻好疊起來。
“放鬆,我不怕壓。”洪鑫垚扣著方思慎的腰貼在身上。本來就是沒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蓋上去,綿綿不盡的心酸心痛便湧了出來。扯過被子蓋嚴實,雙手順著脊背從上往下,再從下往上,一遍一遍撫摸,似乎這樣就能彼此汲取足夠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賣得衝動,過後才緩緩回過神來,一邊後悔一邊反複論證應該如此處理。此刻聽他故作豁達地提起,心中愈發愧疚,總覺得好像是自己看輕了他的情意。
“對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學政署監察處的調查,秋嫂說她沒法繼續保管,可換了我拿著,說不定會給我爸,還有你都造成大麻煩。我想,你那裏肯定需要錢,房子再好,總是死物,人沒了,才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這些事都過去,以後總有機會。將來……你想弄成什麽樣子,就弄成什麽樣子。”
這個委婉的承諾一下指向了無限光明的未來,洪大少立馬高興了,哼哼兩聲:“剩下那些,你瞞著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沒想跟他說這個,問:“你怎麽知道?”
“不是瞞著他,你能特地要我早點兒還?”
方思慎便笑。溫熱的氣息噴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垚心口就跟烤化了個洞般,裏頭怦怦亂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頭頂旋兒上:“支票和現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著急忙慌賣不出多少錢,白糟蹋東西。護城河邊上的地以後不會再批給住宅區了,升值空間很大。”
誰知方思慎道:“還是麻煩秋嫂盡快賣掉吧。我查過那個樓盤的價格,我爸說……他隻是真心堂的顧問。我雖然不懂,總覺得……實在不像是一個顧問可以買得起的。”
輕輕柔柔幾句話,洪大少聽得渾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點秋後算賬提前到來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篤之那頭目前具體是什麽狀況,也拿不準方院長究竟怎樣給的兒子交代,無論如何,先上一個哄字訣再說:“對不起,你別生氣,我隻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沒料到會出這麽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沒有一樁不正當生意,主要是藝術品利潤高,比賣房子還高,以後你也試試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麽。”
方思慎本來也沒打算在這上邊糾纏,隻道:“我看著跟定時炸彈一樣。不如換了錢,你先拿去用。”
見他不答話,疑惑道:“這些錢用不上嗎?”
洪鑫垚胳膊一緊:“怎麽用不上?太有用了!”話音完了,卻沒有接著往下說。方思慎抬頭看他,隻見那臉上一片從未見過的陰鬱狠戾,隱隱透著殺氣。
“怎麽了?”
似乎想起了極不愉快的內容,洪鑫垚沉著臉開口:“這些錢會非常管用。因為……發生了一點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換個表情,“別擔心,我能搞定。”
這樣刻意的掩飾反而更叫人無法安心。方思慎望著他:“不能說?”
猶豫片刻,洪鑫垚不再回避他的視線:“沒什麽不能說的。這回的事,擺明了有內鬼。我爸清理了幾個,卻一直沒揪出為首的。等到州府不打招呼介入進來,把他跟我大姐夫都弄到晉陽關著,事情一下子變得相當麻煩。”
方思慎知道,晉陽是晉州首府。根據媒體報道,瞞報的礦難,就是有人捅到晉陽,才大白於天下。
“如果留在河津本地,這就別說了,局子裏進去出來不過做做樣子。如果送到京裏,問題也不大。我爸這些年往京城朝貢朝得勤快,自然有人關照。唯獨州府一層不近不遠,不上不下,加上州官三年一換,外來的居多,所以,雖然也時時打點,但關係卻談不上多硬。”
洪大少幾句話交代清楚,深入淺出,堪比方老師上課。
“開始他們說隻要補齊罰款就放人。罰款照規定的數目交了,又說還有沒查清的行賄情節,威脅我們要判刑。我想幹脆設法把人弄到京裏,兜了幾個圈子才知道,晉州新上任的州長是帶著任務去的,靠!在晉陽守了好些天才搭上線,最後先把我姐夫放回來了,捎話說我爸過得不錯,要家屬配合提供證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洪大少啐一口,“我呸!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雜碎!”
方思慎沒說話。這裏頭的是非,他自認無法置評。
肋上忽然一痛,洪鑫垚無端勒緊了胳膊。
“疼!你鬆手……”
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洪鑫垚恍然大悟般放開:“對不起,我忘了……”
方思慎想,一定是後來出了事。輕輕問道:“然後呢?”
“然後……”語調裏壓著一絲隱忍的恨意,“然後,大姐夫就勸我媽拿出證據,說上頭要清理河津官場,我們家是純粹的生意人,可以戴罪立功。我媽耳根軟沒主意,差點就聽了他的,被我拍桌子一頓罵,攔住了。沒幾天就傳出消息說我爸病了,我媽一聽這個,立刻就扛不住了,當晚便進了醫院。”洪大少有些恨鐵不成鋼,“老頭子高句麗戰場上下來的,哪那麽容易病。那幫人故意放出這種消息,隻能證明他還挺得穩。也就我媽,好日子過太久,經不得嚇。”
吐出一口氣:“你知道,家裏的生意,我沒插過手。這回出了事,也主要是跑京裏這條線。知道京城鞭長莫及,當然回頭跟他們商量辦法。可是從那天吵過一架之後,大姐夫就有點兒背著我,情形瞅著便不怎麽對。這些年替我爸管錢的,主要是我媽和二姐。二姐出嫁以後,變成大姐給我媽幫忙。我媽這一病,錢就都在大姐手裏了。我找她拿錢辦事,她竟然推三阻四,說明裏的早都凍結,暗裏的全交給大姐夫去想法救我爸了。”
方思慎聽到這,大約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你大姐夫他們,難道……”
洪鑫垚惡狠狠咬牙:“沒錯!他媽的這王八蛋沒準早就跟人穿了一條褲子,我爸真是瞎了眼養了這頭白眼狼。也怪我一直沒往這上邊琢磨,要不為啥他出來那麽快,一回家就煽風點火鑽坑打洞。至於我大姐……我還沒出世她就結婚了,也難怪……先想著老公孩子。”
說到最後一句,滿嘴都是苦味,牙根咬得發脹。雖然跟大姐兩口子不算親密,卻是真心實意當一家人看待,從沒想過刻意防備,三個外甥跟自己這個小舅舅,甚至說得上頗為融洽。
方思慎輕輕拍他胸口。這種時刻遭遇至親背叛,豈止雪上加霜。
“那……接下來,你怎麽辦?”
“我先不動他,不管怎麽說,把老頭子弄出來最要緊。州府又怎樣?哪兒也不是鐵板一塊。你要升官,他也要升官;你想發財,他也想發財;你嫌別人擋你路,別人也嫌你擋他的路,哼……”
洪鑫垚嘲弄中帶了幾分猙獰,忽然又有些清醒,低頭:“算了,這些你不愛聽,鬧心。”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道:“別管我愛不愛聽,你想不想說?”
“怎麽不想?除了你,我還能給誰說?出了大姐大姐夫這事兒,憋得我兩頓沒吃下飯去,偏還不能告訴我媽。”
“那就說吧。”
洪鑫垚卻沒話說了。能說的其實已經基本說完,剩下的,還真不能說。
在他頭上蹭蹭,道:“我這回本來就是找秋嫂拿錢來的。當初沒料到會要這麽大的數目,也沒想到會這麽被動,原本手裏有點現錢,都讓我自己套死了,而且絕對不能暴露。二姐那邊她剛生完孩子,二姐夫那人不是很好打交道,喜歡吊人胃口,膩歪得很,沒法指望救急。所以我就讓秋嫂賣了兩處沒人知道的房產,不過,”抓起他的手親親,“加起來也沒你賣出的一半多,我看你該改行賣房子才對,簡直成了我的及時雨大救星。也幸虧他們之前誰都瞧不上本少爺,以為老子,嗯哼,那什麽褲子弟來著……”
方思慎接茬:“紈絝子弟。”
“沒錯,玩褲子弟,現在想起來提防小爺,我還就告訴你,來不及了!”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馬上又變得嚴肅,鄭重叮囑:“不管怎麽樣,你要小心。”想起近幾個月的遭遇,得到的經驗教訓比前二十幾年加起來都多。自己一個與世無爭的書生,身邊尚且如此顛簸,身為洪家唯一的嫡子,處在狂風巨浪當口,又是如何光景?
所有無形的擔憂,瞬間化作實質性的危險。方思慎撐起身體,盯住他的眼睛:“洪歆堯,我要你聽好,不管怎麽樣,安全最重要。你記住,你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爭鬥。絕對,絕對不可以,你父親已經這樣了,你再把自己折進去。實在不行……先退一步。畢竟,經濟問題最嚴重……也是徒刑,並非沒有回轉的餘地。”
仿佛要透過眼睛看到他心底最深處:“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不做壞事。”
洪鑫垚一分一分地移動腦袋,緩緩點頭:“我記得。我盡量。”
鍋裏的水噗噗冒著熱氣,驚醒了兩人。洪大少一個箭步過去斷了電:“居然開了。我去弄點涼水。”仍舊頂著帽子掛著口罩出去,沒兩分鍾就回來了。兌到合適的水溫,掀開棉被:“之前弄得馬虎,我給你仔細擦擦。”
這種貼身照顧的事,兩人不知互相做過多少次。方思慎不由自主有些臉紅,姿態卻十分自然流暢,順著洪鑫垚的力道長跪而起,麵向他把頭靠在肩膀上。越是相處,方思慎越覺得自己極其享受這個過程,有時更甚於忄青事本身。對方發自內心的細致體貼,溫柔關懷,總讓他得到最真切最實在的情感認知。
熱毛巾貼上皮膚,傳來輕微的刺癢疼痛,那是過於激烈的動作留下了痕跡。
聽見他說:“明天穿高領毛衣。”知道脖子上也沒能幸免。
不大會兒,又聽見一句:“這周末別回家了,就在學校好好歇著。”意思是回家鐵定要露馬腳,讓泰山大人看出端倪。
“你來得巧,這周末本沒打算回家。”
洪大少悶笑一聲:“咱倆這是那啥,心有靈犀一點通?”見他埋著頭不吱聲,也就住嘴,在後脖子上親親,接著往下擦。光潔白皙的身體半趴半跪倚在懷中,越是隱秘的位置,越是充斥著經受侵占的標記,安靜柔順的姿態散發出無限綺媚靡麗的氣息。
恍惚中有所察覺,方思慎側過頭:“不能再來了,你要趕夜車啊。”
“我知道。”洪大少這方麵久經考驗,已經很能放得開,也能忍得住。
一邊擦洗,一邊認真說話:“聽秋嫂說,老師的喪事辦得很順利,也很氣派。”
方思慎低聲回答:“看著是如此,但這並不是老師自己的意思。學校和院裏要麵子,我擋不住,好在也不是壞事。”
“埋在哪兒?等有空了我去磕個頭。”
“沒買墓地,存在西山公墓骨灰堂。你想去,不必磕頭,到時候送瓶酒就行。”
“那等以後買塊有山有水的地給老爺子。酒肯定少不了。”
“老師多半不在乎地。”方思慎鼻子有些發酸,仍然微笑道,“酒比較重要。”
“你把老師的遺物都捐給了玉門書院,是不是,”洪鑫垚稍微頓了頓,“是不是你那師兄,使了什麽陰招?”
“沒有,你別誤會,是他幫了我一把。”三言兩語,將遺產糾紛簡單解說一遍。
洪大少狠狠擰著毛巾:“靠!以後我給你蓋個圖書館,把老爺子的東西全弄回來。這幫人模狗樣的牲口,是不是見天找你茬?”
方思慎於是把課題組的事也說了。不久前尚且鬱悶憋屈到不行,這一刻說起來,忽然覺得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處境交代清楚,心平氣和跟身邊人商量:“我開始的想法,自己應該盡量留在課題組裏,能爭取多少,就爭取多少。隻要我參與進去,課題就能按照原本的規劃進行。隻要課題順利完成,這番工夫就沒有白費,其餘小節,可以不計較。”
洪鑫垚張口便道:“不行,哪有平白便宜那幫孫子的事……”
方思慎拍他一下:“你聽我說完。就在剛才,我想清楚了,讓我忍受整整一年跟他們周旋,恐怕不成。做課題,向來也講緣分和機遇。現在時機不對,索性暫且放下。課題組成員集體完成的部分留給他們,今後的走向和成果與我無關。但是我個人的勞動他們休想拿走。學術研究從來不是非得捆綁官方支持不可,脫離了他們,我自己願意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
洪鑫垚道:“這樣最好。但是那幫孫子肯定不能答應,會下套逼你。”
方思慎一笑:“你知道的,自從課題開始以來,老師跟我還沒拿過一分錢勞務費,所以……”
洪鑫垚大笑:“沒錯!你一分錢沒拿,你做的活兒,幹他們鳥事!”眼珠一轉,貼到他耳邊,“我給你支個招,你這麽著……”
一席話聽畢,方思慎看著他,似嗔似笑:“你這也,太不厚道……”
“這就不厚道了?你信不信老頭子地下有知,鐵定誇我這主意好。”
方思慎還要說話,被他一口堵住,一邊親,一邊在嗓子眼裏哼唧:“以後我給你開個大學,你來做校長,愛研究什麽研究什麽,愛讓誰幹活讓誰幹活,什麽鳥氣也不用受……”
星期六上午,方思慎起床,先抱著被子靠在床頭坐了半晌,窄小的單人床竟然覺得太過空曠。也不知道是沒睡夠還是睡過頭,懶懶散散不願動。好半天才慢悠悠下地,找到手機打電話。
“平祥,是我。”
“啊,哥!怎麽有空打電話,我們正準備出門逛家具市場呢!你有時間嗎?不如來幫我們參謀參謀……”歐平祥很久沒跟內兄聯係,十分高興。
被電話那頭強烈的興奮感染,方思慎嘴角浮起笑容:“過兩天閑下來我去看你們。今天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哥你說,就怕幫不上你。”
“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辦法,讓人對電腦裏的文件進行操作時,比如拷貝複製什麽的,立刻引起係統崩潰,數據丟失……”
第〇九四章
共和六十二年十二月底,胡以心歐平祥小倆口請方思慎吃飯,同時送上婚宴請柬。為方便兄長,胡以心非常體貼地把地方定在瀟瀟樓。
此地生意興隆照舊,對聯和牌匾可是都換過了。方思慎看那落款,沒聽說過,妹妹嘴角一撇:“你當然沒聽說過,這人是個剛退休的副司長,姥姥家客廳裏還有他幾個字呢。”
上次一通電話,方思慎才知道妹妹為了跟家裏鬥爭到底,已經私自領了結婚證,打算布置好新房就直接搬進去。娘家長輩看實在拗不過,僵持了一段日子,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四處宣揚,廣發請柬,由主持家務的第二個舅舅負責,定下新年元旦為良辰吉日,包了五星賓館京都豪庭的餐飲部辦酒席,竟是大肆操辦的架勢。
方思慎拿著精美絕倫的燙金纏絲嵌雙人小照請柬,正反兩麵看看,笑:“這照片拍得真好,真漂亮,回頭多送我幾張。”
胡以心得意得很,偏要皺著眉頭抱怨拍照多辛苦多麻煩。方思慎聽出言不由衷來,再看妹夫隻顧笑眯眯地瞅著自己老婆,更加覺得欣慰。飯吃到當中,想起來問:“爸爸那裏,說了沒有?”
“反正他又不會去,說什麽說。”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去,你要成家了,他心裏很高興的。”
胡以心拋個白眼給哥哥:“這種我媽唱重頭戲的場合,他去了不是找不痛快?他倆嗆起來,我這婚禮還辦不辦了?”
方思慎一想也是,父親肯定不會去。口裏卻道:“爸爸去不去是一回事,你總不能不告訴他。”
胡以心這才道:“誰說我沒告訴他,特快專遞,寄到他辦公室了。”然後似抱怨似解釋地補充,“上回被他囉嗦一頓,我可不想再來一頓。錢我們以後肯定會還給他的。借了他的錢,不代表他就能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方思慎隻好和稀泥:“無論如何,爸爸總是好意。”
胡以心神色一轉,滿臉期盼:“哥,你會來的吧?”
“當然。”
“那就成了。”
方思慎從包裏掏出一個袋子,有點兒羞澀:“哥沒有多少錢,想你們也不缺什麽,隻準備了一點小禮物,算是個祝福吧。”
歐平祥看是個古樸的亞麻布袋子,好奇發問:“是什麽?”
胡以心接在手裏,東西尺寸不大,沉甸甸的分量卻出乎意料。抬眼瞅方思慎:“哥,你送我們什麽好東西,這麽重,難不成是金磚?”
方思慎一樂:“照過去的說法,確實是‘金’。”
胡以心迫不及待打開口袋,原來是一麵青銅鏡。捧在手中細看,背麵龍鳳浮雕取上古造型,鏡紐上拴了個大紅絲絛同心結,質樸典雅,厚重華麗,八個篆字銘文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方思慎在電話裏聽說妹妹不但領了證,還要來送婚禮請柬,心思立刻被吸引過去,就惦記著送什麽禮物才好。他預算有限,又總覺得要充分表達出心意,可說動足了腦筋。這時見妹妹愛不釋手,撫摸著背麵的銘文,眼裏直泛淚花,知道這份禮物送到心上了。
微笑道:“上古銅曰金,你說是塊金磚,也沒錯。”
歐平祥早被勾起了興致,這時湊過來:“哥,這不是真的吧?這要是真的,得值老鼻子錢吧?”
胡以心掐他一把:“你個俗人。”
方思慎笑著回答:“不是真的。以前做項目的時候,偶然知道有定製仿古青銅器的地方,所以請他們做了一個。我想這個能長久保存,也摔不壞,希望你們的感情也能像這樣。”笑一笑,又加一句,“花紋和字是我自己描的。”
明鏡澄澈可鑒微,寶鏡綽約需常磨。
這是一件象征意義豐富醇厚的禮物。方思慎知道妹夫對這些不在行,不打算多說,妹妹自然明白。
三人吃飯聊天,內容基本圍繞即將到來的婚禮打轉。小倆口隻搞清當天自己要做啥,其餘一概不管。
胡以心跟方思慎說話沒有顧忌,大咧咧道:“你當我二舅這麽好心呢?舅媽說了,咱家好幾年沒辦大事了,也該辦件事,省得光出不進——聽聽,我這是嫁人呢還是賣笑?大表哥又說了,姥爺的舊部下這些年不常走動,正好借著婚禮聯絡聯絡感情;有些平時不方便照麵的客人,趁這個機會,好彼此打個招呼——我這是結婚呢還是開交際場?”
方思慎知道妹妹說的是實情,看她牢騷歸牢騷,也沒有當真煩惱,便耐心地聽著。
“你說我倆把至親好友拉去湊桌算什麽?可真要單請,不說我媽,姥姥那兒就非念叨死我不可。”
歐平祥好脾氣地勸道:“就當讓姥姥高興,反正有人出錢出力,到那天,你專管負責漂亮,我負責帥。”
三個人都笑了。
歐平祥想起上回內兄谘詢的事,不知後續如何,興致勃勃問:“哥,你那個係統崩潰,成功了沒?”
原本依妹夫的意思,當然須上門服務,包幹到底,但方思慎不願把無關的人卷進來,要求自己動手。最後歐平祥琢磨一番,寫了段代碼打包發給他,遠程遙控。隻是在專業人士眼裏精簡到“傻瓜”程度的操作,對方思慎這個外行來講,依然頗具挑戰性,繃著神經小心翼翼聽從指揮,自覺十分長見識。可惜他沒法拿自己的電腦做“係統崩潰”試驗,一切操作結束,也隻能盡人事,聽天意,未見到結果之前,心裏不免有幾分懷疑。
這時聽妹夫問到,不禁揚起眉毛咧著嘴,一臉憋不住的開心表情。
“嗯,效果很好,真是謝謝你。”方思慎由衷佩服道,“平祥你真厲害,你怎麽知道那麽弄一下,就能變成這樣?”
歐平祥麵露難色,怎麽辦好說,背後的為什麽跟外行可說不明白。好在方思慎也不是真的要追問到底,眉眼舒展,目光閃動 :“你不知道,當時在場的人都嚇一大跳,嗬嗬……”
方思慎趁著辦公室沒人設好機關,心裏有些忐忑。夠資格來竊取資料的,十有八九是課題組幾個骨幹人員,若真像歐平祥說的那麽靈驗,不管誰倒黴經手,勢必都得擔責任,以後再也別想待下去了。
第二周更換課題負責人的正式通知下來,那幾個原先帶熟了的學生大概沒臉見方老師,居然躲了兩天。到第三天,新負責人進課題組檢查進度,所有成員集合開會。方思慎根本沒到場,隻把該交接的東西整理好擺在相應位置,包括電腦密碼,經費支出清單等等。
一個楚風手下的研究生打開主電腦,找到相關文件夾,請教授過目。還沒等楚教授看清文件名,屏幕上嗖嗖一片藍然後嘩嘩一片黑,最後隻留下一行字:“因文件損壞或丟失,係統無法啟動,請重新安裝係統文件。”
眾人呆若木雞,繼而亂成一團。楚教授暴跳如雷,咆哮幾聲,悻悻離去。
這景象卻是江彩雲事後偶遇方思慎描述給他聽的。江彩雲口才不錯,幾句話活靈活現,師生二人心照不宣地哈哈一樂,關係不由得親近許多。
最後女孩子忸怩著問:“要是功課上有什麽不懂的,可以跟方老師請教嗎?”
方思慎從來不會拒絕學生,何況對方剛幫了自己的大忙,立刻道:“隻要我能答的,當然沒問題。我郵箱電話你都有,隨時可以。”
然後才想起來叮囑:“我現在諸多不便,還得請你別宣揚。另外……如果是課題組的問題,就算了。”
江彩雲連連點頭:“我明白,您放心。”
過了幾天,楚風果然找到方思慎,頂著院裏的旗號威脅一番,無非是想要備份資料。方思慎不跟他多說,隻咬準一條:都在課題組的電腦裏,自己手頭沒有。楚教授便千方百計找碴,拿著經費支出清單一項項糾纏,還動員學生檢舉揭發。方思慎被他惹毛了,騰出一天工夫,放大抄寫一張對開大賬單,跟當初華鼎鬆的訃告一個尺寸,就在當初張貼訃告同一個位置,糊了上去,引來無數圍觀。
這下楚風把臉丟大發了,順帶還丟了國學院的臉。黃印瑜深覺此人稀泥扶不上牆,雖然深恨方思慎巴掌直拍到自己麵皮上,畢竟心底還殘存著幾分對華大鼎那老怪物的習慣性膽怯,吆喝幾聲,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此後方思慎終於迎來了久違的清靜。一周上四個半天的大課,拿點僅供溫飽的課時費,剩餘時間隨自己支配,無人攪擾。
胡以心以為兄長找妹夫不過普通的電腦技術問題,這時才聽出不一般,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把前因後果一氣兒挖了出來。最後撫掌大笑:“該!這種人就是欠收拾。”拍拍歐平祥肩膀,“幹得好!回頭給你發獎。”
小倆口調笑幾句,胡以心又問:“哥,我猜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誰給你出的?該不會是你爸吧?”
“不是。是……”臉上微微一熱,“是一個朋友。”
胡以心知道這朋友二字隻怕大有內涵。仔細看兄長一眼,容色間散發著不加掩飾的張揚意味,與從前很是不同,倒似在這困窘無奈之中過出特別的滋味來。
挑眉一笑:“什麽朋友這麽替你著想,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唄?”
方思慎臉上更熱:“再等等……等過些時候,合適的時候。”
嘻嘻哈哈一番,胡以心不再取笑哥哥。三人邊吃邊聊,盡歡而散。
方思慎回家一問,父親果然不打算參加女兒婚禮,隻拿出兩個紅包,對兒子道:“你替我捎過去,你那份也在裏頭。”
“我的禮物已經給以心了。”
方篤之輕聲冷笑:“那種場合,一堆勢利眼。你空著手去,準備吃飯呢還是吃白眼閑話?”
方思慎隻得接過來收好,心想其實父女倆真的很像。
共和六十三年元旦,已故京畿軍區某部胡副司令外孫女胡以心婚禮在京都豪庭酒店舉行。胡家第三代就這一個女孩,十分得寵,婚禮盛大隆重,凡是與胡家有點瓜葛的幾乎都來了。
胡以心的大舅在軍隊裏,二舅從政。大表哥是公務員,二表哥做生意,三表哥說是跟著學,等於胡混。底下一堆表侄侄女,都還沒成年。婚禮客人九成來自女方,雲集了軍隊、政界、商場各色人等。相比之下,男方人氣便顯得十分可憐。幸虧主事人想得周到,關係最近的親屬和有頭有臉的尊貴客人另外安排了包廂,大廳裏濟濟一堂,也分不出哪桌屬於哪邊。
方思慎卻是最尷尬的一個。好在胡以心提前安排叮囑,給他留了個位子。這幾桌坐的都是小倆口自己的朋友、同學和同事。方思慎坐的那桌,更是關係最密切最重要的幾位。有胡以心的閨密好友,有歐平祥的哥們兄弟,年輕人開朗活潑,氣氛上佳。最老成的一個,當屬歐平祥直屬上司,年紀也不大,風趣幽默,毫無架子,方方麵麵照顧周到,惹得席上女士秋波不斷。
方思慎湊巧坐在此人旁邊,頗得關照。因為對方舉止自然,一視同仁,故而根本沒往心裏去。幾位技術人員對著女孩天花亂墜地胡吹瞎侃,他覺得特別有意思,麵帶微笑,聽得入神。中間新郎新娘來敬酒,胡以心瞅見哥哥身邊挨著的那人,愣了愣。聶明軒應該在歐平祥公司領導一桌才對,怎麽會坐在這裏。再看氣氛融洽熱烈,沒什麽特別,當即掩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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