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無相之石
翌日清早,天空飄了層細雨。
五月的天氣因著這場雨變得涼爽起來,“淅淅瀝瀝”的,將院子洗了個通透,空氣濕涼濕涼的,能將心裏悶的那些個憂、愁、怨通通浣得徹底。唐雀起了床後,瞥見院子裏積的小水坑,便將積藏在櫃子裏的小木屐翻了出來。
簡單的細布衫子,挽了褲腳,踏一雙小木屐,走起路來“噠噠噠”地響,成了這雨天裏的小樂趣。因看到雨,難免就將它與“綠”連接起來,唐雀摸了摸下巴,忽而想起青龍院的榆錢,還正青蔥,正好可摘來當早食。
心裏琢磨好早飯後,她欲披了笠帽去青龍院,末了一眼瞥見窩在鋪子上睡得正香甜的雀歌,眼珠子轉了轉,上前一把把它摟起來了。
雀歌,“喵?喵!”
唐雀微笑著一把將它扔進了雨中,道,“親愛的小雀雀,今天天氣涼爽,昨兒晚上不是挺熱嗎,我記得你還出去乘了會兒涼的,這不,今早正好落了雨,我便想著讓你‘透心涼’一下,順便洗個澡。女孩子嘛,就是要幹淨!才惹人愛啦!”
雀歌並沒有反駁,隻搖了搖尾巴,乖乖地等在了風雨中。於是唐雀大搖大擺地兜著榆錢回來時,雀歌微微一笑,躥上前甩了甩身子,甩得唐雀頭上臉上衣服上盡是水點子。於是乎一人一貓又“你追我趕嘻嘻哈哈要死要活”了一會兒,最後唐雀扶著老腰,喘著粗氣對雀歌豎了個愛的中指,才拐去灶房做早飯了。
今日的早飯是榆錢粥、榆錢餅、水煮蛋,清淡美味,果真是和雨天相配的。
飯後,唐雀照舊去了青龍院正房,南君然那屋。南君然今日想是有些慵懶,穿了件白衫子,隨意披了件紗氅在外頭,墨黑的發沒有高束,而是用條白帶子閑閑綁住,垂在後背,額前幾綹發絲乖順地耷在飽滿的額頭上,也沒有穿鞋子,因是盤坐的,線條流暢又白皙的腳掌在衫子裏隱隱若現。平白的慵懶,添了一絲風味。
唐雀偷偷擦了擦鼻子,將注意力使勁兒掰回到眼前的《終南異聞錄》裏。
南君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眯了眯眼睛,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清瓶,你可知這《終南異聞錄》是出自誰的手筆?”
唐雀搖搖頭。
“這本書裏所講的便是終南山一帶的奇聞異事,自然也包括我們這一塊兒,太乙縣的異聞就曾錄進去過。以前曾有位文人,在官場不得誌,被謫貶在了終南山附近,於某處不揚名的小縣城裏做官。他喜山好水,自得其樂,每日必要登山遊湖,時日久了,途中聽聞的異事也多,某日突發奇想,便將所聞之事一一錄了下來,成就了這本《終南異聞錄》。”
唐雀這才恍然大悟。因各類別的書對比之下,有豐富故事情節的書更能吸引人,故她低下了頭,認真地翻看了起來。
書裏記錄的異聞異事著實不少,又精彩有趣,唐雀沒一會兒便看得入了迷。這書中有一則故事給她留了深印象,說的是山內某某穀某某峰上有一種奇石,頗有靈氣,據聞是太上老君騎著青牛路過這一帶,那神牛所踏之石沾了仙氣而成的。這奇石吸取日月之精華,其中難得者成妖,可幻為人形,但它所幻的人必須是真有其人,化形時見了誰便化為誰,久而久之,魂魄與那所化之人相通,這奇石就有了記憶,漸漸地就將自己當做了那所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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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其石無名,若修煉為妖,則喚為‘無相’……”
唐雀驀地就想起陶然提到的石妖“綰天”,莫非她本身就是這“無相”?因越想越覺得正確,禁不住輕歎了一聲。本來是抱著獵奇的心態來看這本書,現在看來,這書也並非是在胡言亂語了。
唐雀又往後翻了幾頁。
屋子裏靜悄悄的,除卻外界“淅瀝瀝”的雨聲,便是翻書聲。南君然在幾案上攤了張白宣,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頭寥寥塗了幾筆,又將筆蘸了墨,輕輕一點重重一點,那宣紙上便現出了幾座巍峨高山、竹林拔翠、水波點點,一葉扁舟,舟首有位蓑笠老翁正盤腿獨釣,上空兩三飛雁。整幅畫的意境用這寥寥幾筆詮釋得完美。
畫畫完後,南君然擱了筆在筆洗筒裏,細細欣賞了一番,方對唐雀道,“清瓶,去觀外罷。”
唐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繼續道,“觀外有一人來尋你,正行於山路中,因觀內有結界,她不得而進,你便過去罷。”
唐雀心裏一動,忙披了蓑笠,匆匆趕往大門去了。
出了觀門後,一眼就瞥見雨氣中的遠山低穀,朦朦朧朧的似帶了色彩的潑墨畫,而那畫中延伸了一條小山路,路中有一披著青綠蓑笠的修長身影,細雨裏緩步而來,近了白雲觀時,約摸著是見到唐雀了,她便揮了揮手。
唐雀搬了倆小馬紮,與石妖綰天一起坐在了玄關裏。石綰天將蓑笠擱在了腳下,對著唐雀一笑,“唐雀小友,今日我是特意來見你的。其實那日我沒走,就躲在了窗子底下,將你與陶然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唐雀心裏一陣緊張,想起方才《終南異聞錄》裏介紹的“無相”,有些擔憂起來。若眼前這真是無相,自化人形開始便有了綰天的記憶,一直把自己當做綰天,若她知曉了其實自己並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她會怎樣呢?
不料眼前的綰天微微一笑,道,“其實我早就知曉自己是誰的。隻是那記憶混著,有時著實分不清,以為自己是‘綰天’,就去了桃花鎮找陶然,事後雖會突然澄明了,但沒幾日便又混了。而我之所以甘心做著‘綰天’,其實也是因為陶然。”
——惡鷹山上有無相石,與普通石塊無異,就靜靜躺在一堆灌木裏。
不知吸收了多少年的日月精華,無相石有了靈氣,有了神識。周遭環境瞬息而變,唯一不變的是它和腳下的泥土。
樹上的鳥兒飛來又飛去了,搭了巢窠,孵了兒女,兒女長大了,飛來又飛去了。有一日,無相實在忍不住,喚住了樹上嘰嘰喳喳唱著歌的燕子,問,“喂!小燕子,你在唱些什麽呢?”
燕子歪了歪腦袋,隻看到一墩石頭,“是你在問我嗎?我唱的是我們的土語,你聽不懂的。”
“我見你們飛來又飛去的,好像很好玩。外麵真的那麽好玩兒嗎?外麵又是什麽樣子的?”
“外麵啊,外麵很精彩。有美的東西,有壞的東西,有好吃的、不好吃的,也有友好的
和不善的。外麵可好玩兒了!我飛在天上,能看到很多景色,可美了,像你一樣的石頭我就見過許多,可惜你太大了,不然我就能帶著你飛起來,看看外麵。”
無相和這隻小燕子相識了。燕子每天都要飛很遠,到很遠的地方去,若是天冷了,它更要飛到南方去。無相聽它講了許多故事,心裏很向往,但它最喜歡的是燕子說的“牛郎織女”。
“真的,那天晚上我飛得高了些,就停在枝椏上休息,忽而看到許多喜鵲飛來了,‘撲啦啦’地往天上飛,那時候天上多美啊,都是星星,還有星河。那群喜鵲架在河上,搭了座橋,兩頭的牛郎織女就在橋上會麵了。”
無相想著牛郎織女會麵的場景,心裏無端地羨慕起來。
其實人間也有不少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故事,燕子講了許多,它也聽了許多。它渴望這些,總覺得自己也是要變為一個佳人的,才可遇見“牛郎”。它欲幻為人形,奈何每次都感覺差點什麽,最終不得而成。
差點什麽呢?也不得而知。
那日正是秋意深濃,頂上的枯葉颯颯落了一堆,打著卷兒地飄,小燕子要飛往南方去了,無相與它告了別。午後忽而起了陣大風,吹得落葉旋成一圈一圈,不知是不是心情頗好,想出來踏踏秋的緣故,曆來甚少露麵的土地公公從地底出來了,拄著拐杖,慢悠悠地從遠處踏來,靠在無相身上休憩了會兒,打了個盹兒。
覺醒後,土地公公見滿地落葉上匍匐了一層枯葉蝶,甚至有幾隻頗為大膽的落在了他垂到地麵的白發上,還有一隻撲扇著膀子,停留在他眉尾。土地公公揮了揮手,將這些沒大沒小的蝴蝶揮走了,道,“你們這群小家夥就該有人管管,若不知規矩,冒犯了其他精怪可如何是好?平白給自己添了禍患。”
說完覺得要管轄管轄它們,但自己又無那麽多精力,如之何?土地公公捋了把胡須,忽而靈機一動,就地刨了些黃土,不過一刻鍾時間便捏了個地藏菩薩出來,放在無相石旁,欲讓它來震懾方圓之地的生靈。
這泥菩薩沾了土地公公的仙氣,有了靈性,又因是菩薩模樣,莫說周遭生靈,單是路過的小精小怪也是要上來添兩炷香,獻些貢品的。時日久了,泥菩薩難免傲氣起來。
一日,它不滿身後靠著的無相石凹凸不平,將它的後背印了坑氹出來,便大發牢騷,“我尚在你的腳下時便見你雖有靈性,卻始終不得修成正果,如今我已成了菩薩,你還是一塊頑石。我保這方圓裏地,生靈莫不敬畏我,你卻硬邦邦的,不肯軟一些,害我身後印了石坑出來,若是土地公公知道了,定不會饒你。”
無相聽了這番話,又難過又著急,它看了看靠著自己的泥菩薩,做工細致,神態祥和,又不免羨慕。於是無相盡了全力,從身上磨了塊利石下來,也欲將自己雕刻一番。
奈何那利石方在身上鑿了兩下,便疼得無法忍耐,似要斷骨裂筋,再將骨髓生生研磨成細粉。
泥菩薩笑道,“難不成你也要將自己磨成菩薩嗎?你受得了這苦痛嗎?你畢竟與我不同,我是天定的,沒有多少苦痛便成了的。”
“是呀,它是天定的,沒有受過什麽苦痛。”無相心想,“我比得過它嗎?既然比不過,我又何必遭這罪呢?”
它扔了鑿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