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西平豪大家

“喂,五弟,你什麽意思,到底我怎麽了,你那樣看我?”

柏威在身後大聲喊道,柏瓚似沒聽見,隻留給柏威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挺拔背影。

柏威無法,隻得轉頭朝廉濤發火:“廉濤,你這小子剛才跟五弟說了什麽,令五弟那樣對我?”

“回四郎君,沒說什麽,小人隻說韓家宗子和韓三郎主已經帶人隨二郎主進二門裏了。”

“韓家宗子和韓三郎主來了?君父也回來了?”柏威不可置信地挑眉。

柏威的爹,就是柏商,乃西平縣鐵官,一般情況下都是早出晚歸,偶爾還睡在鐵礦上,很少似今日這般早歸。

“諾!回四郎君,二郎主也回來了。”廉濤連忙深深點頭。

“韓家宗子來定與那一車馬蹄金有關,可我就不明白了,那韓家三郎主卻是來湊什麽趣?”柏威瞪著眼又問了句。

微微垂首的廉濤差點沒被噎住氣,隻能暗自翻白眼。

這個四郎君可真是……

柏忠倒是微笑著搖了搖頭:“四弟,怎麽能這麽說話,韓三郎主可是你嫡親的姻父。”

“三哥,此話莫要亂說。我和二姊又不是同產的姐弟,怎可說韓三郎主是我柏威的嫡親姻父?再說了,二姊是庶女,嫁給韓三郎主的兒子也就是個庶嫡子,我堂堂柏塢三郎君豈能和個庶嫡子論嫡親?”

柏威說完,英挺的鼻子還不屑地噴了下。

這個渾不楞,此時倒是清晰明了了起來。

不過他的話音剛落,柏忠的俊臉便黑了。

柏忠也不答話,轉頭剛要張嘴和龍郅說話,就見柏塢大門打開,去西市打探消息的子巨、子略和幾名部曲,急匆匆地牽馬進來。

“三郎君,小人回來了,蝗蟲飛的讖語,西市裏都傳遍了。”子巨趕忙上前向柏忠躬身施禮回稟。

“好,等下見了大郎主再細說,走!”柏忠一揮手,遣散了眾部曲家兵,命人將馬匹牽回馬廄,又叫上龍郅和玉洛,領著僮仆子陶快步朝二門走去。

走前,柏忠似沒瞧見柏威般,連眼皮都沒朝他撩一下。

一時間,眾部曲各司其職地走了個幹淨,場中隻剩下柏威與他的僮仆子略,和二人的兩匹坐騎。

二人就顯得有些孤零零。

……半晌,柏威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才呆呆地大叫了一聲:“忘恩負義的小人君!”

剛回柏塢的子略,還未明白怎麽回事,就見一眾人等散了個幹淨,主子柏威則一臉受氣摸樣,便立時上前躬身施禮:“四郎君,小的回來了。”又小心的看了眼柏威,“郎君,可有哪個‘小人君’,對郎君做出什麽忘恩負義的事兒了?”

子略可不敢笑話他主子的用詞是否貼切,隻十分小心的也照用“小人君”三個字。

“還有哪個‘小人君’?我好心借給他騅烏馬,他倒好,一馬雙跨不說,還給郎君我擺臉子,到了西市,還與本郎君爭搶龍淵寶劍,這種人,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君,是什麽?”

柏威一手拽著騅烏馬的韁繩,恨聲對子略道。

子略含糊地點頭附和,心下卻暗道:你是怕五郎君不帶你玩兒,主動和人家交換的,現下倒又如此說法。

可主子就是主子,再死皮賴臉,蠻不講理,也是他的主子。

不由得暗自感歎,同是伺候主子,他和妹妹心惠可真沒法比。

柏威完全沒有理會子略的敷衍態度,繼續發泄:“……更可氣的是柏忠,竟然說韓家三郎主是我嫡親的姻父!我與他辯駁了幾句,他倒好,也是二話不說,甩了臭臉子走人。我就不明白了,桓薑嫁的就是個庶嫡子,本郎君可是名正言順的嫡嫡子,怎麽能與他論嫡親?”

子略這時總算聽明白了,敢情這位主子將人得罪了,還不自知呢!

子略就近前一步,低聲道:“四郎君,那韓家三郎主是庶子,他的兒子自然是庶嫡子了,四郎君與他自然也就論不上嫡親了。況且,二姑子與郎君也不是同產不是?”

柏威似找到了知己,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就是,臨出塢時,當著祖父的麵,大家還好一通講究禮法綱常,怎麽這麽快,一回柏塢,柏忠他就忘了?竟然還對本郎君撂臉子,真是可氣

!眾人給三房麵子那是看在柏瓚份上,可他柏忠怎能和柏瓚相比?不過就是個庶嫡子罷了……”

最後一句話說完,子略就意味深長地看了柏威一眼,見柏威還是兀自氣哼哼的,便暗地裏皺了下眉,隻得再加引導:“四郎君,就是那個庶……庶嫡子,令三郎君不快的。”

“庶嫡子又能如何?看看柏瓚,那是何等的氣勢和手段!我柏威又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本郎君我什麽時候當麵說過他柏忠是庶嫡子了?我就是與他理論了下韓家三郎主的兒子是庶嫡子身份,不想與他認嫡親而已……”

被自己這麽一解釋,柏威狹長俊朗的雙目裏怒氣漸漸消散,一絲恍悟爬上了眼底。

總算明白了過來,子略趕忙朝柏威深深點頭。

他的主子有時雖然“渾”,但卻是個直筒子,心裏很少藏有肮髒齷蹉的道道,倒是個好摸脾氣的。

“四郎君是明人不做暗事,從未當著三房的麵說過庶嫡子的話。可郎君卻忘了,韓家三郎主就是庶子,而三房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這個了。四郎君卻要與三郎君辯駁庶、嫡之分,三郎君自然心中不快,麵上又不好說,隻好黑臉走人了。”

子略細細又解釋了遍,最後寬慰道:“郎君乃正人君子,心中沒有那些個彎彎道道,郎君不信,過幾日,哦,不,等下郎君見著三郎君和五郎君,他們哥倆定與從前一樣,和郎君照舊說說笑笑。”

一番話說得柏威立時眉開眼笑:“那是,你小子也知道郎君我是正人君子,剛剛在西市,那龍郅小郎還說柏瓚心胸磊落,什麽眼光嘛,其實本郎君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接著柏威歎了口氣,心中似想到了什麽,語氣無奈的道:“得,本郎君大人有大量,不與三房的哥倆一般見識。去,把騅烏馬牽走,飽飽的喂上一頓,別讓它餓著了。”

柏威伸手愛惜地拍了拍馬脖子,這才將馬韁繩遞給了子略。之後,急急往二門趕去。

牽著兩匹馬的子略,好似解脫般,長長舒了口氣。

轉過頭,悄悄打量了下朝二門快步而行的柏威,暗自嘀咕了句:庶嫡子又如何,嫡嫡子還不是顛顛的給人家牽馬墜蹬去?!

……

柏威腳步匆匆地越過了二門,直奔合和堂。

他剛才是急著想了解一車馬蹄金和七星龍淵劍的著落,所以才當著子略的麵,豪言了一把他的氣量。

柏塢接待客人和議事的地方,正式場合一般都在合和堂。合和堂還是柏厥任職九卿之首的太常時,由柏商請求柏厥題名的。

“合和”二字取自《呂氏春秋》“天地合和,生之大經也”,柏厥取其有和諧、和睦之意。很顯然,他的用心——就是希望柏塢各房和睦共享,子孫昌盛,兄友弟恭,和諧友愛。

合和堂坐北朝南,高高的台基起底,四周廊柱環繞,金色琉璃瓦罩頂,飛簷鬥拱,氣勢恢宏,被柏商建造的頗有“高台榭、美宮室”之皇家風範。

其位置正對著二門,距二門不到一箭之地。

韓氏宗子攜帶一車馬蹄金前來,其規格與正式程度,鐵定在合和堂。

所以,柏威很快便趕到合和堂前。

果不其然,合和堂正廳大門洞開,嵌金絲珠簾垂掛,於偏西的日光斜照裏,灑落了一地的抖動金影。

珠簾兩邊分立著兩名穿綠衫的婢子,每人手裏各端著黑漆描金的托盤。階下不遠處是幾名僮仆,有韓家的,也有柏塢的,子巨、子陶都在。

柏威卻一眼就看到了正站立在右手門邊陰影裏的玉洛。

“八……”妹字還未出口,柏威的叫聲就被玉洛以手勢急忙製止住。

其實,玉洛早就瞧見了柏威,怕這個楞頭青瞎嚷嚷,一早便準備好了噓聲的手勢。可還是晚了,一聲嘹亮的“八”字已然響起。

頓時,玉洛想尿遁的心都有了。

這個二貨就不能長點眼力嗎?沒看她是在偷聽嗎?!

一見玉洛嘟嘴的樣子,柏威倒是有了眼色,高抬腳輕落步地上了台階,悄悄走近,低聲道:“八妹,裏麵是韓家的人?”玉洛點頭。

“……我君父也在?”

玉洛又點頭。

“……祖父也在?”

玉洛再次點頭。

“……大世父也在?”

玉洛不能不黑臉了,壓低音量道:“你自己看!”

再不出聲,他還得挨個問。

剛還覺得他躡手躡腳的有些覺悟了,一轉眼,便原形畢露。

玉洛這個氣!

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柏威卻依舊繼續:“我猜,三哥和五弟也在。”

這不廢話嘛,子陶、子巨都在階下守著,柏忠和柏瓚能不在嗎?

再說了,門前擺放著一堆鞋履,不就有柏忠和柏瓚的嘛!

玉洛沒有理柏威,身體往陰影裏隱了隱,支楞著耳朵想繼續偷聽。

“誰在外麵嘀嘀咕咕的,是四郎麽?”一道清冷的聲音喝問了句。

還是被發現了,玉洛縮了縮肩膀,柏威卻直起身,聲音歡快地應道:“回祖父,正是孫兒!”邊說邊朝玉洛擠了擠眼睛,複又低聲:“女子不登大雅之堂。”說完,脫下鹿皮馬靴,掀起珠簾,大馬金刀地就進了合和堂。

原來這小子跟自己耍心眼!

被個看似二貨的人擺了一道,玉洛氣得隻能幹瞪眼。誰讓她是女的呢,想登堂入室正兒八經的旁聽,絕非可能!

這可是柏塢之內的合和堂,議事接待之重地,那容她個小姑子來列席旁聽?!

玉洛隻好再行隱身,豎起了耳朵。

“……適才永勖兄說,韓家這兩年顆粒無收,唉……”大世父打了個唉聲,停頓了下,接著又道:“這都是天災鬧得啊,往常歲比豐年時,我柏氏的名田也不如韓家的出產,永勖兄你是知道的,柏氏的名田能種糧的隻有千頃地,況且一畝隻能打二石穀,好一點的能打二石多一點的麥子,不像韓家的良田,一畝都能產三石穀麥。”

還在圍著畝產多少糧食打轉,玉洛斷定,十有八九,韓家是來買糧的。

先同情,再哭窮。然後,講事實,擺證據,跟上庭作證似的,不怕堵不上你的嘴!

大世父好口才。

玉洛暗讚。

“……噫!話不是這麽說,”叫永勖兄的也打了個唉聲,“雖說韓家的良田一畝能打三石穀麥,可頭幾年看著風調雨順的,韓家就年年賣糧,穀倉裏的存糧隻留有兩年的儲量,哪成想,連著兩年的水旱災年,比歲不登啊……唉!”

韓昶,字永勖,韓家宗子,也就是韓家未來家主,現任西平縣功曹。

縣功曹乃一縣之屬吏,雖不及命卿三人,但在縣屬吏中地位最高,職權也最大。

韓宗子話裏的意思很明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哭窮誰不會呀,看誰哭得更厲害!

玉洛卻覺得他的伎倆太過流於表象了,令人一眼望穿。

那麽個百年望族,還拉來了一車馬蹄金,難道家中就隻有兩年的存糧?

糊弄誰啊?!

玉洛腹誹,但願大世父別搭理他的茬口。

可有人偏不如玉洛的願,就聽二世父接口道:“噢,隻留有兩年的存糧,那眼下豈不是要……”

“可不是,親家公,韓家就要斷……”韓三郎主似怕說錯什麽,微微遲疑了下,才支吾道:“親家公,不瞞您說,韓家的存糧,實……實在是不多了。”

跳出來的這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倒好。

不愧是姻親。

前麵柏威口中不願認作嫡親的桓薑,是柏商原配在世時由小妻陳氏所生,後來桓薑長到十五歲,一過及笄禮,柏商便將她嫁給了韓三郎主的二兒子韓平。韓平是西平縣主收市租的金曹下麵的右金曹掾,而韓三郎主韓觀則是西平縣主收民租的倉曹,其兄韓二郎主韓寬則是主管戶籍的戶曹。

倉曹、戶曹、金曹、尉曹,號四曹,功曹與四曹皆是郡縣主要曹職。功曹與四曹,韓家就占了三。

柏商為何與韓氏結親,明眼人一看便知。

當時有一首民謠非常流行:西平豪大家,韓氏和李家,屬吏曹掾史,代代亦傳家。說的就是這縣廷裏的諸曹掾史等屬吏,被韓、李兩大家族世襲壟斷的情形。

而相比韓、李兩家,柏氏一族除了柏商是直屬大司農的西平縣鐵官外,竟再無一人入仕縣廷為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