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6章 賠罪

須臾間,外頭看熱鬧的百姓們被明晃晃的槍戟隔開,從當中空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一隊甲士氣勢洶洶走進來,當先十幾騎,身著鎧甲,頭上盔纓搖動,離著慶平侯府百步之遙,便紛紛下馬,徒步走上前來,與長公主行禮。

來的人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陸驚鴻,年約三旬,頜下蓄了短須,英挺健碩,是英國公陸家的嫡長孫,世家精英,將門虎子,深得皇上器重和信任。

說起來這位陸指揮也是位駙馬,十年前娶了皇上的幼妹明城長公主,公主府就在慶平侯府的隔壁。因為從小崇拜當年軍中少年成名的顧琅,視其為偶像,所以陸指揮對安陽長公主這位妻姐相當敬重,聽得有人來報說慶平侯府門前有人聚眾鬧事,便親自帶著兵馬過來。

時下見著亂轟轟一眾女眷有跪有坐,有站有躺,一個老婦正在那兒戟指朝天地罵,哪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濃眉一蹙,叫兵士們將人先向外頭趕。

“這兒是慶平侯府,安陽長公主府門前,誰敢放肆?”

若此時先出場的是京兆府尹,趕她們走的是普通衙役,她們或能撒潑無賴一下,但此時她們麵前是明晃晃的刀槍,鋒利尖銳,帶著金屬特有的淡淡腥氣,便有再大的膽子,麵對這些兵刃上的殺氣都先萎了。忙你攙我扶地向後退,足退離府門有五十步之遙。

五城兵馬司已經到了,想來京兆府的人也快到了。顧昀彎下腰,在長公主耳邊低語幾句,長公主懶懶起身:“罷了,你既這樣說,我便不再與她們計較。”

說完一拂衣袖,轉身竟就走了。

“出了何事?”陸驚鴻低聲問。

“不如問問她們?”顧昀輕笑一聲,向前走了幾步,揚聲道:“明日辰正點卯,各位夫人可能不知軍事,軍中應卯,三鼓必至,一鼓未至者,杖三十,二鼓未至者,杖一百,三鼓未至者,轅門梟首。”

場上頓時炸了鍋。

“怎麽還要砍頭啊?”夫人們慌亂起來,有膽子小的,已經撫著胸直抽抽,兩眼翻白。

“嘖嘖,這位世子好狠,杖一百屁股都打爛了吧。還要砍頭呢!”這是圍觀百姓說的。

顧昀又加了一句:“本將升帳點卯,未得本將準許,擅自點卯不到者,依三鼓未至處置!”就是不論因由,隻要沒得他顧昀準假,便是砍砍砍,砍了你腦袋!

那還了得了!本來還打算著如果求不了情,拚著受罰讓家裏子弟裝病賴在家裏的,這下子一點後路都沒有了,有人開始哭,這陣子的哭聲顯比之前更加情真意切了不少。

李於氏急了,她就是不肯讓孫子去才帶人過來鬧的,現下這殺神非但不鬆口免了孫兒的差,竟然直接放話,敢不去應卯就要砍頭,這她哪裏能再忍得下去,利著嗓子便叫:“你敢!你要殺他便先殺了老婦!”

聽到這兒,陸驚鴻已是明白這起人是因何而鬧的了,不覺怒從心頭起。這些無知婦人,當真視國法軍規為兒戲不成?

這時京兆府的人馬也趕到了,殷府尹滾圓的身子急急跑過來,已是一身的大汗,正揪著人問前因後果呢。

陸指揮使一聲暴喝,把府尹大人驚得一個趔趄,險

些一頭栽倒。

“顧將軍奉旨調兵,此乃國事,豈容爾等婦人置喙妄議!”陸指揮向前猛踏一步,七尺青鋒出鞘,森然道,“爾等竟至侯府門前示威脅迫,幹涉國政,想造反不成?”

大概是陸指揮使聲音太響,亦或是這頂罪名帽子扣得太大,連李老太太都斂了哭聲,有些畏懼地看向他……手中的劍。

“眾兒郎既入了軍籍,是我大盛將士,便當聽從軍令。軍令如山,誰敢抗命不遵?”陸指揮使上位慣了的,又是一身重鎧而來,這滿身的威壓散出來,連圍觀百姓都忍不住腿軟想跪。

“若隻是調至黑山大營也便罷了,可誰都知道北疆戰事將起,調至黑山,說不得便要上陣,與北邊的韃子對上,九死一生……嗚嗚嗚……”一位夫人哭了起來。

“那當初他又因何加入禁衛軍?”顧昀冷冷地說。想得了好卻不想出力,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既為軍人,上陣殺敵,護國衛家便是本份。我大盛有雄兵百萬,各個都是大好男兒。拋頭顱、灑熱血,縱橫沙場,縱是馬革裹屍也是為家為國,死得其所,雖死猶榮。怎麽你家公子的命便是命,別的將士的命便不是命?入得軍中,領著軍餉,衝鋒殺敵的事便交由別人,自己躲在國都裏醉生夢死,躺在別人的血上享福,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顧昀猛地拔高了聲音,大聲喝問:“有沒有?!”

四周的百姓和軍士們被顧昀這幾句話說得熱血沸騰,對啊,憑什麽仗要他們去打,血要他們去流,這些公子哥兒們吃香的喝辣的,到了要上陣的時候就縮了慫了,甚至不敢自己跳出來,把一群女人推出來鬧騰?

丟不丟人,鬧不鬧心啊!

還是不是男人了!

慶平侯府門外頭響起震天的吼聲:“沒有!”

站在府門內的安陽長公主微微笑起來,這回轉身,真的離開了。

而被外圍百姓擋著還沒擠進人群的幾位大人汗如雨下,腿似篩糠,恨不得把自家不省心的女人揪出來狠狠揍一頓。

這都什麽事兒啊!早上出門還好好兒的,這下了衙門,還沒進屋喝口熱茶呢,自家的娘兒們就給惹出潑天的禍事來了。眼瞅著頭上的烏紗搖搖欲墜,幾位大人麵如土色,相顧苦笑。

明殊眼尖,見著人群裏夾著幾個穿著官袍的人,忙過去將百姓分開:“各位鄉親讓讓,都讓讓,這裏頭夫人們的當家都來了,你們讓他們進來點。”

明殊彎著眉眼,拽著一個愁眉苦臉,身上穿著二品緋色官袍的黑胡子文官,一邊引他進來,一邊絮絮叨叨著說:“你看啊,這事真不能怨您,誰叫家裏有個不省心的婆娘呢?”這文官身邊的長隨臉色鐵青去瞪這乳臭未幹的小子,不會說話你就別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明殊渾若未覺,指著顧昀對他說:“您看著我們世子了吧,他可氣得夠嗆啊!他是奉旨調兵,將士們不給他麵子也就算了,連皇上麵子也不給,這不擺明了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嗎?軍中有這樣的刺頭兒,若不給拔了,還不知道要惹什麽禍事。這樣也好,今兒這些跳出來擺明不給皇上他老人家麵子的,世子爺肯定一個個都記清楚了

,回頭就列個單子送到宮裏去,也好給皇上提個醒,讓他知道這朝裏頭有哪些人家是不忠心的,隻想著自己不顧念國家的。”

那文官聽了想死的心都有了,隻覺得腳下發飄,頭上落雷。

他是朝中重臣,皇上當然不會因這件事直接擼了他的烏紗,扒了他的官服,但這是一根刺。

皇家最重視的是什麽?是忠誠,是臉麵。若有意見,私底下去找人疏通關係使使手腕是一回事,這樣明火執仗捅破鬧出來又是一回事,讓皇上知道,後果無異冰火兩重天。

前者頂多上頭會覺得你有點小私心,後者就是擺明車馬不尊重聖意,甚至直接就是要跟皇家對著幹了。

冷汗順著後背嘩嘩地淌,他隻能被這眉眼含笑的小子拉到京兆府尹前,對著殷府尹和陸指揮使一個勁兒道歉:“家中老母愚鈍糊塗,冒犯長公主,是家人看顧不力,本官汗顏,汗顏呐。”

“李大人是孝子,滿京城都知道的。”殷府尹摸著圓鼓鼓的肚皮,眼含同情,“隻是眼下貴府老太君已經這樣鬧開了,這可怎麽得了。您是沒瞧見剛剛她怎麽跟長公主殿下說話的。就連宮裏皇後娘娘對長公主也是客客氣氣的……唉,李大人啊,不是我說你,老太君年歲這樣大了,好好在家裏頤養天年不好嗎?非要來攪這渾水。”

陸指揮使則是表情十分不善地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還請李大人速將貴府女眷帶回去嚴加看管,還慶平侯府一個清淨,別再讓百姓們圍著看笑話。與其在這兒消磨時光,李大人不若回去親與令郎收拾行裝,以免誤了軍時,再讓老太君白發送黑發,心疼出個好歹。”說著,他向皇城方向拱了拱手,“至於其後如何處置,自有聖斷!”

“對對,自有聖斷!”殷府尹一臉老好人樣,撫著胡子人雲亦雲。

李侍郎心裏那個苦啊!

孽子,都是孽子沒出息,才讓老母這麽一把年紀了來這兒丟人。丟人不說,還要帶累他失了聖心!用不著慶平侯世子上軍棍,回家就先讓這個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孽子好好嚐一頓竹板燒肉,教教他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想到此,李侍郎腿不抖了,心不顫了,一個箭步衝到老娘身邊,二話沒說,先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磕的額頭上起了老大一個紅包。

李老太太冷不丁見當官的兒子突然衝過來,心下大喜,正覺得心頭底氣上來了,卻沒想到兒子當著這麽多人麵直接跪了,跪了還磕了,磕了還哭了。

“娘啊,您若還想見兒子好,就立刻隨兒子走,別再鬧了!”

什麽?!老太太差點沒背過氣去,好啊,老娘我在這兒舍了臉麵為你兒子求活路,你非但不感激,倒來拆台了不是?

李侍郎也光棍,直接脫了頭上烏紗,赤紅著眼說:“婦人不得幹預國事,咱家當初既送了栩兒入禁軍,就當想到有這麽一天。這是他的本份,是他的榮光,您老若不讓他去,用不著韃子的刀槍,按軍規他就要掉腦袋。您若想讓他頂個貪生怕死的逃軍罪去見列祖列宗,不如我現在就回家給他個痛快,然後自縛了雙手去大理寺領罪。您就當這輩子沒生過我這個兒子,沒養過李栩那個孫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