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當年舊事(下)

這問題明殊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到答案。或許不是她想不到,而是那樣的真相太過驚駭而讓她不敢去想。

那天夜裏,她隨著師父在後山練功,又聽師父講了很久定北軍的故事,聽他醉醺醺地感歎,說可惜她不是個男兒,不然將來投軍,說不定可以成為第二個薛靖。然後她跟師父告別,下山回家。

雖然不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但家裏窖了不少幹桃花,乳娘會用鮮甜的桃汁和麵,甜甜的玫瑰醬做餡,泡開桃花瓣兒給她做這世上最美味的桃花糕。莊子裏猛子媳婦又懷了娃兒,眼瞅著要生了,她才從觀前街的送子觀音廟裏幫她求了個平安符回來。還有那幾個總愛粘著她的小娃娃,豆豆,金庫,招弟,他們最喜歡在有月亮的晚上圍著她,請沒有架子,又最會講故事的明珠姐姐給他們說段有趣的故事。

還沒到莊子,就看見衝天而起的火焰,那仿佛要舔到天幕上的火舌如無數條扭動著身軀嘶嘶狂叫的毒蛇,將一切的一切都吞噬了個幹淨。

聞聲趕來的師父拉住了拚命要衝進火場的徒弟,平靜地告訴她這裏頭的人早在火苗竄起來之前就都死了。

她在師父平靜的眼波裏看到了驚愕、憤怒、暴戾,還有無盡的悲傷。

“這世上,沒什麽人可以相信。”

她撲在師父的懷裏放聲痛哭,發誓要將滅了全莊的凶手找出來,剁成肉醬,為那些看著她長大的鄉親們報仇。

師父讓她去後山等,他說把這事交給他,他一定會將這些人給揪出來。

明殊在後山冰冷冷的山洞裏抱著身體等了一天一夜,師父沒有回來。染紅了半邊天空的火舌成了她的夢魘,讓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她想回家,把消息告訴爹娘。

那莊子是娘的陪嫁,莊子裏的人都是娘的陪房,出了這麽大的事兒,自己怎麽會忘了給娘送信呢?

她衝出後山,幸運地找到一匹從莊子裏逃出來在山中轉悠的馬,然後打馬揚鞭往真定府城的敬國公祖宅趕。

莊子離老宅很遠,當她趕到真定府時,城門早已落鎖,街上因為宵禁而空無一人。因為師父千叮萬囑不叫她顯露自己的功夫,所以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挑了個偏僻處運起輕功爬上了城牆,又一路跑著回了家。

她想著,會做出那樣滅門的慘案,對手一定不會是普通人,說不定是與衛家有仇。這事兒不能放明麵兒說沒得引起恐慌,得私下裏對爹娘說,讓他們想辦法一要查明凶徒,二要加強防範。

可是時間很晚了,老宅裏卻是燈火通明,誰也沒睡。

一路上,她看見府裏的仆役下人們,不管是管事的嬤嬤還是下頭灑掃的粗使丫頭,都喜笑顏開地說著些什麽。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在說府裏的大姑娘如何如何。

當她來到父母居住的院子,覷著空兒潛到後窗戶那兒,正打算翻窗子進去時,就聽見了屬於父親那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

“怎麽會找不到?那兒就丁大點兒地方,連一個小姑娘都找不到,我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

“屬下該死!”

“再去火場看看,說不定是壓

在哪兒了?府衙那裏我已打點好,暫時不會有人過去,你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死丫頭找出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站在窗根底下,她莫名打了個寒戰。

就聽著母親一向溫婉的聲音響起:“那兒都處理幹淨了嗎?除了那丫頭,還有沒有逃出去的?”

“夫人放心,屬下照著您給的單子下的手,一個都沒落下,隻隻隻除了二姑娘……”

她的心就像澆在冰窖裏一樣,整個世界轟然炸了一聲,隻剩下一片空白。裏頭還在說著話,可是她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轟隆!”耳邊傳來一聲巨響,她倏爾回了神,才發現剛剛在震驚之時,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正撞在廊下的花架子上,將那一大盆西府海棠撞下來,瓷盆粉碎,泥土四濺。

“誰在外麵?”門被踢開,父親跛著腿,手執長劍,一臉陰鷙地衝出來,身後跟著數個灰衣人。裏頭一二麵容她小時候曾見過,那是父親身邊極得力的手下,沒想到這些人還是父親豢養的殺手。

“明珠?!”父親的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驀然睜大,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像是驚愕,像是心虛,又像是高興,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原本英俊的麵容顯得有幾分猙獰。

母親跟在父親的身後,看起來比他可鎮定多了。雖年已不惑,母親的臉上依舊沒有多少歲月的痕跡。她微笑著看過來,對她招了招手:“明珠,你怎麽來了?娘和爹正在想你,快過來,讓娘看看。”

她下意識就要過去,卻一眼瞥見父親握劍的手緊了緊,那是要將劍拔出鞘來的準備動作。

向前踏了一步,她幾乎可以看見母親眼中一瞬間閃過的寒芒,巨大的危機感當頭籠罩下來,耳朵似乎響起了師父臨走前的再三囑咐:“這世上,沒什麽人可以相信。明珠,除了自己,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她突然明白了師父這句話的含義,師父是在提醒她,就算至親之人,也未必是自己可以放心的對象。

她不再猶豫,轉身就走。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那是剛剛還在溫柔對著她笑的母親嘶啞瘋狂地叫喊。

“死活不論!”父親沉厚狠毒的聲音緊隨其後。

她咬著牙,忍著不叫眼眶中的淚流下來,然後一擰身,飛上了院牆。

“這怎麽可能?”母親驚叫起來。

“別叫她跑了,別叫她跑了!”那些灰衣人也拔身而起,從身側抽出了自己的兵刃。

“姐姐!明珠姐姐!”掠過屋簷時,她依稀仿佛看見年幼的弟弟驚惶失措地衝出來,張著雙手試圖去攔截她身後的追兵,“你們幹什麽?把刀子都放下來!”

“爹!爹!那是二姐姐!你們拿著刀做什麽?在做什麽?”

“把小少爺抱回屋裏去,鎖上門,不許讓他出來!”

弟弟猛地回了頭,衝著她大聲地喊:“快跑,快跑,姐,永遠別回來,快跑啊!”

“呼!”明殊猛地自床上坐起,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弟弟驚慌憤怒地呼喊。

“快跑!快跑!”

窗外夜涼如水,明殊抱著膝,衣裳已經濕透了。

都多久沒做這個夢了?從真定府逃出來之後,就沒有再夢見過了。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忘掉那一切,每天東躲西藏,街邊每個人的目光都顯得那麽心懷叵測。她曾經回到那片廢墟,遠遠看見很多身穿灰衣,手執刀劍的人在其間逡巡,她也想再回到老宅去問問父母到底是為了什麽。但老宅裏明顯多了不少高手,守衛比以前嚴了許多。

她甚至沒辦法離內宅更近一些。

經過一次失敗的嚐試,險些被一隻暗箭射穿之後,明殊徹底明白了,爹娘是真心想要她的命。追殺越來越緊,四周越來越不安全,明殊無奈之下,隻能離開真定。

路上不知碰見了幾波人,遇見了幾多危險,好在她都有驚無險地躲開了。

直到她成功混進顧將軍府,遇見了來拜壽的顧昀,身邊那些窺視惡意的視線才徹底擺脫,粘膩的空氣也流動起來,讓她可以再次舒暢地呼吸。

如果不是在醉仙樓下看見姐姐衛明蘭身邊貼身的大丫鬟紅袖,如果不是聽到小二關於薛家遺孤傳奇般的經曆,如果不是聽到父母已經來京的消息,或許她會將心裏的疑惑、不安、憤懣和委屈都深深地藏起來,不敢去碰觸。

一直沒辦法想通的事,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過去的十五年,或許她一直生活在各種謊言之中。

而這之後,為了小命考慮,或許她還要過很久謊話連篇的日子。

明殊咬著手指,雙眉緊緊擰著。

今天她已經打聽到了關於福慧郡主,也就是她的雙胞胎姐姐衛明蘭的事,大致與小二說的不差。她的父母若到了京城,肯定是住在敬國公府的,敬國公府的地址她也打探到了,離著鳳來坊倒並不太遠。

再過兩日,她就要跟著顧昀前往黑山營,黑山大營在大同府,離京城有三四百裏,回京一趟不易,除非,她現在離開慶平侯府,恢複自由身。

這個念頭隻是在她腦海中閃了閃,便被她放下了。

盡管明殊不是她的真名,但她的確與顧昀簽了契約。就算她不是大丈夫,也做不來言而無信之事。

何況顧昀是真的幫了她,將她順利帶離了中山郡。

說起來,顧世子與她也算有救命之恩,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跑掉,於情於理都說服不了自己。

更何況,離開了顧昀,無憑無證的自己又能做什麽?又有什麽機會去證實心中所想?

那麽,就隻剩兩個晚上的時間了。

明殊悄悄下床,在包裹裏翻出一套黑衣,又拿了黑巾將頭臉蒙住,然後推開後窗,悄無聲息地躍了出去。

夜深之際,一抹黑影躍上院牆,幾個起落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爺,要不要跟著?”

顧昀眉頭微皺,想了想搖頭說:“我以前就說過,他的事莫要管。”

“可是……”

顧昀抬手止住他的話:“他本就不是池中之物,若他不想留下,你當我這慶平侯府便能困住他?”

他向外看了幾眼,笑了一聲,轉身回了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