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04章 隱秘

不歸拗不過他們,將身讓開,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縫。

二人躡手躡腳走進去。滿屋是熏艾的味道,血腥氣倒不怎麽濃重。

明殊趴在那裏,呼吸平穩,一直皺著的雙眉也舒展開,看來不憂是給他用了什麽安神助眠的藥物。顧昀想。

屋裏四下豎著燭台,蠟燭燃了一夜,將屋內映得雪亮。現在燭台已冷,上頭掛滿了凝固的燭淚。屋裏窗子上蒙了厚厚的麻帳,將光線阻隔在外。昏暗的屋子裏,明殊靜靜地趴著,雖然依舊是一動不動,麵色也不好,但比起昨夜的那張死人臉,看起來要好了許多。

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剪開,整個背部裸~露出來,胸背上纏滿了白色的細長布條,那是不憂拿幹淨的棉布叫人拿水煮過後烤幹,一條條撕開來的。簇新的被子堆在背後,將中箭的那塊空出來。於昏暗一室中,這白色顯得那麽刺目。顧昀想摸一摸,但手拿起又放下,終是沒有碰到她傷口上的布巾。

進來時,不歸已叮嚀過他們,在屋裏不要說話不要咳嗽,怕有飛沫弄髒了屋子。

雖然顧昀不明白說話怎麽會有飛沫,飛沫又怎麽會弄髒了屋子影響明殊的傷口愈合,但他還是嚴格地按著不歸的吩咐,閉緊了嘴巴,一雙眼,將明殊從頭看到腳。

被白布包裹的後背靠近肩胛的地方,隱隱露出一片瘢痕,看起來是很早以前受的燙傷痕跡。因年代久遠,皮肉早已愈合,隻是顏色與周邊的皮膚略有不同,且因為燙傷較深,留下的疤痕起伏不平,仔細些便能看出不同來。

那瘢痕形狀很奇特,兩翼向同側伸展,看著竟有些像隻並翅的蝴蝶。

不止顧昀看到了,宇文泰也注意到了明殊肩膀上這塊不尋常的瘢痕,輕輕“咦”了一聲,換來顧昀極不讚同,甚至有些凶狠地瞪視。

宇文泰忙拿手捂住口鼻,連連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

就看了這麽一眼,不歸不由分說,將兩個位高權重的青年拉出了房門。

“看也看過了,明殊眼下的情況不能在這兒久待,不如王爺費心,在您府上找一塊偏靜的屋子使人打掃幹淨,也不需多大,布罩越簡單越好。四下裏拿石灰潑灑,艾草熏熏,再拿酒醋燒熱了,務必要將各處熏到。再候一會,便請王爺派妥當人來,將明殊挪過去靜養。”不歸對宇文泰說完,又對顧昀說,“還請你將營中無心無顏和無垢調來。無心心細,無顏無垢又懂些醫術,讓她們平時服侍明殊。院子裏的人盡量要少,靜養,靜養,定是要靜下來才養得好的。”

顧昀點頭應下。心中卻有些疑惑。若說服侍人的事,王府中的婢女健婦機靈的小廝侍童都有,也是經過調~教,慣於伺候人的,不使他們,怎麽要調那幾個南華宗的弟子來?且看不歸的意思,是要讓昭王在王府裏辟出個地方,除了他點名的這幾個人,不許他人進入的了。

想起屋裏蒼白的明殊,他身上形狀特別的痕跡,再想到放在明殊身邊,那一塊塊形狀各異,不知用途的薄板,顧昀腦中突然閃過一個詭異的念頭。

若自己所想是真的……顧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宇文泰動作很快,應該說昭王府的人行動力都很迅速,這邊昭王傳了令下去,不過一個時辰,王府那邊就回信說皆按著王爺的要求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接明校尉過去。

一眾人等又將明殊小心翼翼挪上特意尋來的牛車,將她弄進了昭王府。

進府之後,不歸就將人接進王府後院偏東的一個獨立小院內,借了府兵將院子圍住,不許人進出,然後

自己帶著應令趕來的無心,無顏和無垢三人住進了小院。

“怎麽傷成了這樣?”無顏見著明殊這副慘樣就落了淚,“不過一時沒跟著,就出了這樣的大事。”

無垢咬著牙道:“不知是哪裏來的狗殺才,偏偏她這麽實心,要去幫昭王擋那一箭。”

無心道:“說什麽也沒用。好在她命大,穿胸而過的箭竟然沒傷到內腑,不然此刻……”

眾女皆靜默下來。

無心歎了一口氣:“等她好了,說什麽也要帶她回宗門一趟,多拜拜菩薩。前年才被人在背心砍了一刀,死扛著差點出事,今年又中了這麽一箭。這以後等她傷好了,後背還有能見人的地方嗎?”

“有傷疤又怎麽了,咱們家明公子是大英雄,若是有人敢嫌棄,我頭一個放不過他。”

“不知道以後誰這麽有福氣能娶著她,不過男弱女強似乎也不好,隻是明殊功夫太高,能強過她的男子隻怕難找。”

“找著了也不一定年少英俊配得上啊!”

無顏無垢相對犯愁,被晾在一旁的不歸無奈地清咳了兩聲。

“師叔……”

“師叔……您是不是舍不得明公子出嫁啊?”

“都少說兩句。你們師父就是太慣著你們了。”

無顏無垢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你們守著,好好照顧她,一切以她的安全為要。”

“是,師叔。”

“是,尊主。”

“你們這些日子就專心在這兒,你們手上的事我再找人來管著。我也許久沒回江左,據說摘星樓那裏蠢~蠢~欲~動,摘星樓主已經秘密去了沙羅國,那裏我們的人手伸不進去。”不歸蹙著雙眉,“那個女人很難纏,眼下北戎內亂,戰火燒不過來。若是這女人此時攛掇了沙羅國趁火打劫,卻是不妙。等她好一些,我或許要親往沙羅一探。”

“不行!”三女一起叫起來。

“不行,”無心斷然道,“七星閣與摘星樓有夙怨,那個女人又一直盯著師叔不放。您如今武功盡失,咱們的人在沙羅勢力太單薄,您若去了,豈非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沒那麽嚴重!”不歸搖頭。

“不行不行不行!”無垢也急了,“師叔您身份不一般,整個七星閣都隻認一個尊主,就是您。若您陷在了沙羅,您叫我們三萬七星閣的弟子們怎麽辦?你扛了十幾年的仇怨要怎麽辦?我們要怎麽辦?”說著,無垢哭了起來。

“怎……怎麽了?”虛弱的聲音喚回了幾人的神智,無垢忙捂了嘴止住哭聲,從無顏手裏接過帕子將眼淚擦幹淨。

明殊迷迷糊糊地醒了,因著藥物的影響,她的神智還有些不清,視線也模糊一片。

“明殊,明殊,你怎麽樣?疼不疼?”

“要喝水嗎?我替你去拿。”

明殊眯起雙目,勉強聚攏目光,認出了眼前的人。

“無心,無顏……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怎麽能不來,你都傷成這樣了!”

明殊悚然一驚,突然想起自己要命的秘密,正要起身,被無垢一把按住:“別動,傷口會迸開。別擔心,師叔們及時趕到,有不憂師叔在,你會沒事的。”

“我的……”

“不憂師弟你盡管放心,他是個信得過的人,嘴巴也緊,不會說出去。”溫和的帶著撫~慰的聲音在明殊耳畔響起,讓她怔了怔。

“不歸大師?”

“是我。”不歸走過來,

微微彎下腰,“別怕,一切都有我在。”

明殊心頭一熱,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就算她經曆過家人的背叛,奪命的追殺,有過最艱難的日子,受過再重的傷也沒有哭過,可是今天,眼前這個陌生的卻又令她感到熟悉的人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她有了想要放聲大哭一場的衝動。

好像飄泊無依的浮萍,終於找到溫暖的可以棲息的港灣,緊繃了多年的那根弦倏爾鬆開,被禁錮的多餘的水份得到了釋放。她死死抓著不歸的袖子,哭得像個孩子。

無心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放下手裏的東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各自守住門戶。

房間裏,不歸輕輕撫摸著明殊的後腦勺,放任地讓她哭了一會,才將幹淨的帕子遞過去:“雖然能哭出來是好事,但哭太多也會傷身。以後我會守在你身邊,不叫你再流這麽多眼淚。”

明殊心情平靜下來,頗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被自己的淚水打濕的僧衣袖子,拿手帕胡亂抹了把臉。

“不歸大師,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明明我們以前並不相識,您卻把無心無顏她們都派到我身邊來幫我,又專程來到雲州,不惜以身犯險,深入草原,我……”

不歸搖了搖手:“來雲州卻不是為了你。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北境局勢關係中原千萬生靈,我不得不來。至於無心和無顏無垢這幾個孩子,的確是我派來你身邊保護你的安全,你是女兒身,我在見你第一眼時便已經知道了。”

“那麽……”

“噓,別急。”不歸的神情平和地看著她,“別急,以後你會明白的。”

不歸起身要離開時,明殊微弱地叫了一聲:“你知道我的身世對不對?你是我的親人對不對?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明殊擦幹的眼淚再度流了下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在這世上隻是孑然一身,注定要孤獨一世的。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我的親人?跟我關係很近的那種親人?”

不歸的背影僵了僵,抬起一隻手揮了揮,卻是一言不發走出了房門。

無心守在門口,見他出來,不由得小聲問道:“師叔,為什麽不告訴她?”

“或許是……不敢吧。”不歸悠悠歎了一聲,“不敢亦是不忍。”

“可是我覺得,您什麽也不說,對她更殘忍。她經過這麽多事,未必心裏沒計較。”

“計較是一回事,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確認又是一回事。”不歸說,“她知道少一些,便離那些髒汙遠一些。以她的個性,現在還能忍得,真知道那些事,隻怕會惹火燒身。我身邊隻剩得她……”不歸聲音低沉,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諾言,“我活一日,便護她一日,我在一世,便保她一世。如今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這番話,明殊一個字也沒聽到。雖箭矢避開了要害,但洞穿胸腹也是極重的傷。不憂為了減輕她的痛苦,給她下了份量較重的藥。一日之間,倒有八成是在昏睡。

如此過了三日,無顏她們護理有功,明殊的傷口愈合得不錯。那安神的湯藥不能多用,不憂便不許她再喝,隻有夜裏痛得受不了,不能入眠時才能用個一回。明殊也是潑皮,安心靜養了不過月半,竟然能偶爾起床微微活動了,連無顏都覺得驚奇。

不歸每日都會過來看看她,陪她說會話,二人有默契地不再提當日的那個話題,但彼此間卻親密了不少,相處時更加自然,讓宇文泰又拈了回酸。

鬱氣無處發泄的昭王,眼見著明殊身體恢複起來,便卷著袖子要開始算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