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03章 醫僧
明殊連人帶門板被擱在醫館門廳的桌子上,那支箭幾乎穿胸而過,鮮血將後背洇了一片。她趴在門板上一動不動,臉色青灰,就像顧昀曾在戰場上見過的那些戰死的同袍一樣。顧昀走過去,發顫的手指在明殊鼻下試探,當覺察到還有輕微的呼吸時,眼淚差點落下來。
“明殊,明殊!”他在她耳畔輕聲地呼喚,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宇文泰半跪在長桌的另一邊,握著明殊冰涼的手,緊~咬著牙,幾乎要將牙齦咬出~血來。
“讓我找到那個凶手,我定將其剝皮剔骨。”
顧昀的喉頭動了動:“刺客我抓到一個,另有三個一個被我殺了,一個被你手下宰了,還有一個見機吞了毒。”
宇文泰騰地站起:“還活著的那個現下在何處?”
“都是死士,隻怕問也問不出什麽。當務之急還是先救明殊要緊。”看著明殊此時的樣子,顧昀胸口一窒,竟像被人拿劍捅了無數刀一般,痛得五官都有些扭曲。“不論如何,他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你說的是。”宇文泰握緊了雙拳,“我宇文泰這條命是他救的,此生此世,我欠著他,以後他便是我兄弟,有我在一日,必用性命保著他。”
顧昀垂下眼簾,語音幹澀:“你記得今日之言便是。”
醫館的館主一去,一屋子男人沒一個敢動明殊。背上的箭更是碰也不敢碰。眼下傷口出~血還不算太多,說不得還能治,若貿然拔了箭,隻怕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一屋子人急得團團轉,對著門口望眼欲穿,等了會,沒見著醫館的大夫回來,到是不歸帶著他那幾個形影不離的師弟護衛先趕到了。
“都圍在這裏做什麽?全都出去!”不歸一來,第一件事就是將屋裏無關的人等全都趕了出去。
“大師!”宇文泰知道眼前這個留著發的和尚是個神人,病急亂投醫之下,也不管人家隻是個會念經的和尚,一把拽住了就往明殊那裏拖,“您快救救他,再耗下去,他就要死了。”
顧昀見到不歸,精神一振,他自己就出身南華宗,對宗門裏的本事都知道。不歸先是將無涯無心兄妹送到他身邊,到了黑山之後,又派了無顏無垢來。那無顏醫術極為了得。他原本的親衛哈少良被弩箭洞穿了肚腹,便是那位看著極年輕的無顏將人從鬼門關給拖回來的。
雖然後來哈少良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多月,又靜養了半年,但現在已是活蹦亂跳的一隻,也從黑山一路跟著他們來了雲州。
剛剛他怎麽就沒想起來呢?方才是亂了陣腳,早知道派人回軍營抓軍醫的時候,應該把那個無顏也一並抓過來的!
“不歸兄,你快來看看他。”顧昀讓到一邊,讓不歸仔細看明殊的氣色。
“我於醫道並不在行,所幸這位師弟於外傷頗有些心得。”不歸回身對一位身形高瘦的中年人說,“不憂,這位小施主就拜托你了。”
不憂單掌立於胸前道:“必盡力竭力。”
不歸憂心忡忡看著生死不知的明殊,心裏又急又惱。好不容易找到的人,自己沒能好好保護她,卻叫她遇著這樣的險事。早知會有今天,當初不如將人直接帶回江左,哪怕是
拘在身邊不得施展抱負,也好歹可以活得安全。不叫他這樣總是這樣牽腸掛肚。
顧昀的目光落在不歸的手上,那一雙瘦長白~皙,總是平靜淡然撚著佛珠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抖著,與不歸臉上此時的十分平靜的表情截然不同。他一直覺得不歸對明殊的態度有些奇怪。自南華宗與不歸相識相知,不歸留給他的印象一直都是看似有情卻無情,萬事萬物皆於心的那種人。明光大師曾說過,南華宗諸弟子中,以不歸佛心佛性最重,將來南華宗的衣缽十之八、九會落在他的身上。隻是不知為何,不歸一直對南華宗的長老院說自己塵緣未了,塵事未盡,非得將俗世因果盡皆斬淨,方可澄心淨性,皈依我佛,是以頭上三千煩惱絲一直留著,並未行剃度之禮。
回想不歸自見到明殊之後的一係列反應,再想想他送來的這四個弟子對明殊的親近和照顧,以及似有若無的保護狀態,顧昀突然想,莫非這位不歸和尚在塵世間未盡之因果,是應在明殊身上不成?
仔細再想想,雖然這二人相貌不同,但有時候看人的目光和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神情,竟有那麽幾分相似。
醫館中大夫不在,小夥計小學徒還餘了幾個,此時被眾人一一尋出來,按著不憂的要求,將一應物品備好。好在這家醫館是以外傷跌打見常,平素那些器具藥品還算周全。因著他們知道了這幾個人是昭王府的,要救的人是替昭王受傷的,這幾個才十歲左右的小童子特別積極,恨不得將館主私藏的好貨全都搬出來。
他們將明殊連桌子先抬到後院治傷用的靜室,將艾草酒醋把滿屋子熏了一遍,不憂脫了外裳,拿來幹淨的白布褂子套上,屋裏隻留了不歸和另一個師弟不懼,連宇文泰和顧昀都被請了出去。
等顧昀的手下快馬將營中軍醫帶到時,先生們的骨頭都快被顛散了,從雲州府找到昭王府,又從昭王府尋到了花街這家醫館,幾位軍中的大夫都出了一身透汗。半是累的,半是急的。
誰都知道傷在內腑半點也耽擱不得。聽人來報,明校尉是背心中箭,箭透前胸,幾位大夫都道了一聲不妙。自軍營入城來回怎麽也要一個時辰,這樣耽擱下來,光是流血就要將人流死了。
沒想到他們提著工具箱藥箱急急往裏闖時,卻被人攔住了。
“你們來晚了。”一個昭王府的人對他們如是說。
幾人臉上均是一白,想起那個總是樂嗬嗬,雖然年紀小,但待人和氣,對軍醫特別尊敬的明校尉,不覺悲從中來,一個軍醫放聲大哭,另幾個人也眼圈紅紅地開始抹眼淚。
“哭什麽哭,號喪呢!”在院子裏等得心焦的宇文泰正巧踱到醫館門口,聽著這喪氣的哭聲,火氣更大,衝出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這幾個軍醫在營中也是見過昭王的,見他出來,忙給他行禮,雖然被他罵得很冤,但得知明殊還在搶救,人還活著,便覺得就算是被罵幾聲也無所謂了。
“早就聽聞南華宗有典藏醫書無數,門下醫僧有德行,有神通,能肉白骨,活死人,今日能得南華宗出手相助,明校尉真是福大命大。”
“聽聞他們有門秘術,能將人開膛破肚,把壞腐的髒器修補好,再將肚皮縫上,人竟然能得活
。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是神乎其技吧!若能讓我看上一眼,便是此刻就死了,也能償平生所願,死也開懷。”
這幾個大夫議起南華宗的醫術來,興致勃勃,津津有味,便在門口你一句我一句,全是對南華宗的推崇之語。宇文泰聽他們這麽說,心裏慢慢平靜下來,對不歸帶來的人的本事也充滿了期待。
顧昀雙手抱胸,就立在那間醫房的門口,他靠在門框上,耳朵豎起,捕捉著門後那一絲一毫的響動。外麵有任何聲音都似無法妨礙到他。
宇文泰看著顧昀這副模樣,心中不覺有些疑惑。他知道顧昀一向對明殊比較看重,也著意教他、帶他、提拔他。他以前對明殊有那麽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懷,還是顧昀開解他,讓他放下的呢。
“不會吧,難不成這家夥……”宇文泰摸了摸下巴,越看顧昀越覺得不對。那神態,那表情,那千年不動的站姿,怎麽看,顧昀對這個明殊的感情也越過了兄弟之情的界限。
“算了,就算有什麽,也要他能活過來才是。”宇文泰甩了甩頭,將腦中突然浮起的這些雜念全都甩到九霄雲外。
這一等,足足等了近四個時辰。
月亮西升東落,等到不歸從裏麵一臉疲憊地出來,天色早已放明。軍醫和尋來的醫館大夫們橫七豎八都靠在牆上睡得香甜,因為聽聞有南華宗醫僧出手,這些醫者沒一個舍得回房去睡的,竟也陪著顧昀和宇文泰在院子裏熬了整整一夜。
顧昀一直沒睡,他雙目有些發紅,見不歸出來,忙迎上前,低低的,忐忑地問了一聲:“他如何?”
不歸長出一口氣:“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那支箭穿過胸腔,竟然沒有傷到心肺和骨頭,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若無意外,性命當是無憂了。”
聽著他這一句話,還在揉著眼睛抻著腰的大夫們皆是一怔,隨後瘋魔了一般彼此抱著歡呼起來。
“有沒有鋸開胸骨?有沒有開刀縫合?”一個老大夫擠過來高聲問到。
“未傷及內髒,如何需得開刀?”不憂一身的血漬推門走了出來,他雖一臉疲色,精神卻極好,目光湛湛,帶著滿足,“並非所有病症傷患都要割開身體,需知元氣內蘊,割肉放血是極傷元氣之事。如非萬不得已,如非準備萬全,便是本宗羅浮生大師,也不會輕易許人動刀。”
聽到神醫羅浮生的名號,那些大夫如同飲了陳年的梨花白,一個個麵色酡~紅,神情沉醉,將不憂團團圍住,七嘴八舌以醫術上的困惑相詢。甚至還有人提出要入內瞧一瞧那位傷者的傷口是如何處理的。
不歸與不憂對視了一眼,不憂以傷者雖無性命之憂,但確實傷了元氣,流了不少血,此刻剛處置完畢,不可驚動,不可煩擾為由,將這些過於激動的大夫全請到了相距較遠的偏廳去,一同討論醫道。
這招對宇文泰是半點用處沒有。
“我得進去瞧瞧他,他差點為我送了命,我卻連看也不能看一眼,這是何道理?”
“不錯,身為上司,也得確認他是否無恙。”顧昀補充道,“我與昭王保證,不會發出任何響動驚擾到他。讓我們看一眼,看一眼也好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