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_二、國之利刃(1)

謝啟洋躺在病床上,四周喧囂哀嚎之聲不絕於耳,叫人心煩意亂。他回想在手術台上模糊看到的身影,隱約是徐恩誠。他與徐恩誠沒什麽交情,不過幾麵而已,但因著許久未曾見過故人,他還是有些欣慰的。從背井離鄉到投學黃埔,再到隨軍開赴淞滬戰場,三年的淬煉使他除去了往昔的飛揚跳脫,多了幾分沉穩老練,遠遠看去似乎結合了大哥啟文的溫潤和二哥啟銘的敏銳,已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尉軍官。

他忍住腹部傷口的劇痛,翻了個身,從枕下掏出一個沾染了血漬泥汙的筆記本和一根派克金筆,金筆是他離開謝家是帶走的,而記筆記的習慣是在離開謝家後養成的。戰事瞬息萬變,能安安靜靜的掏出鋼筆寫下一兩篇筆記的時候並不多,通常都是在夜晚,趴在戰壕裏,借著天上的皎皎明月光,勉強看清楚自己的筆跡。現在他成了傷兵,竟有了大段大段空白的時間,可以讓他靜靜思考在這兩個月的戰爭中除了火炮轟鳴,槍林彈雨之外,都發生了什麽。

他開始從頭翻閱筆記,這本筆記是從八月十二日開始的。那天他所在的師接到張治中將軍的命令,喬裝改扮成保安團,進駐上海,接手上海防務。大山事件後日本人強硬的態度激起了中國人的怒火,委員長決定先下手為強。這篇筆記便是他在開拔之前匆匆寫下的,隻有幾句話:

“此番重回上海,必定一場血戰,唯願旗開得勝,打擊日本囂張氣焰……莫見故人。”

隻短短三十餘字,力透紙背,隻是最後四字似乎有意輕描淡寫,人字已經模糊不清。

為何莫見故人?

他離家之時立下誓言:日本在國土橫行一日,他便一日

不歸家。故人重逢,涕淚連連,他是害怕自己心軟破了誓,還是眼見敵人猖獗,有負軍人之職,愧見家鄉父老?

不論如何,在上海的兩個月,他的確做到了“莫見故人”。

接下來一篇已經是九月初,不過記述了些大小戰役的經過和慘狀,他自己也不願意多看回憶,那屍山血海的場景叫人也不忍目睹,不忍卒讀。他還是第一次經曆如此大規模的戰爭,前一刻稱兄道弟的戰友下一刻屍身已冷,回首望去,果然是“屍山血海”!血水泥水淚水汗水交融,從未感受到的絕望,在戰場上卻深深的體會到了。黑雲壓城,陰風怒號,淒厲如百鬼夜行,戾氣衝天,血氣作嘔,宛若置身屠宰場,隻是待屠宰的不是羔羊是活生生的人。

謝啟洋迅速的翻過這一頁,廖廖幾筆足以喚醒他企圖塵封的記憶。

第三篇是為了一個叫“黃豆”的士兵而寫的。黃豆,看到這個名字,謝啟洋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幹癟瘦弱的男孩兒,他說他十六了,過了今年的生日就虛歲十六了,但他沒能過今年的生日,他已經死了。死在謝啟洋身邊,一聲不吭就倒下了。

黃豆的父母在日機的轟炸下殞命,剩他一個孤苦伶仃不說,還整日吃不上一口飯,擔驚受怕。謝啟洋是在征兵點遇到他的,那時他努力挺直了腰板,向負責征兵的軍官展示自己的強壯。僅謝啟洋所在的一個師就已三次補充兵源,原來的老兵死的死,傷的傷,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所以他們隻會歡迎前來參軍的青年,不會拒絕,隻是他還太小,用負責軍官的話說他應該回家吃奶才對。

他沒有回家吃奶,家裏沒有奶,甚至沒有房子,家就是父母和他,現在

父母死了,家就是他。謝啟洋收留了他在自己的連隊,因為他說如果連部隊也不收留他,那麽他就要活活餓死了。謝啟洋相信這句話。

軍隊養不起閑人,黃豆的大腿還沒有槍杆子粗,叫他和日軍拚殺就是叫他送死,謝啟洋安排他做了通訊兵,隻要他能躲得過敵人的炮彈,把消息按時無誤的傳達出去就夠了。但謝啟洋剛把命令吩咐下去,黃豆還沒來得及跑出一步,一顆炮彈呼嘯而來,在附近炸開一個大坑,碎片飛來,削去黃豆的半個腦袋。血,腦漿……便是謝啟洋暈倒前看到的慘狀。

謝啟洋擦幹眼角的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大哥啟文告訴他的,他一向很聽大哥的話,從不輕易落淚,遇到傷心事,或是獨坐冥思,或是埋頭大睡,然而這兩年來他長大了,成熟了,落淚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戰友情兄弟義本就是這世上最純真無邪的感情,何有“輕彈”一說。

“你扶著我嘛!”一個清越的女聲傳來,帶著三分嬌嗔七分心疼,“哎呀,我這不是怕自己太重把你壓矮了嗎!”男人的聲音含笑,又不是倒抽幾口涼氣,發出“嘶嘶”的動靜和木拐擊地的聲音,看來他應當是傷了腿。

兩個人的聲音聽在謝啟洋耳朵裏都很親切耳熟,可他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直覺告訴他這兩人一定是上海的“故人”,所以他不願意回頭去看一看。

“噗通”一下,謝啟洋的床抖了抖,男人直接跌坐在床上,他的床和謝啟洋的床正是頭對頭。

“誒呦!疼死我了,黎昕!”

是肖靖軒!謝啟洋終於想起這個熟悉聲音的主人,他竟也上了戰場,或許現在稱呼他“方靖軒”更為合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