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_第四章 上天懲罰(2)

我突然感覺到了極度的絕望,並因絕望而異常痛苦,又因痛苦而近乎瘋狂。我返回大門口,發瘋地打著門,打得那把大鎖嘩嘩直響。我哀哀地哭叫著:“玉竹,你給我出來!你出來呀!媽媽找你來了——”可惜,屋子裏沒有半聲回應。除了我的哀哀哭叫,隻有野外的陣陣流水聲,以及間或響起的雷鳴。

我的整個身心近於崩潰,打了半天門,最後癱軟在了門外,不停地流著眼淚。

正在我絕望無助的時候,手袋突然震動了起來,有電話。我怕是公婆打來的,擔心劉軍那裏出意外,趕忙揩了揩眼淚,摸出電話來。

電話卻是老公亮子打來的,我鬆了口氣,接問道:“什麽事?”

“當然是問玉竹和海燕的事!”亮子在電話裏焦急地道,“怎麽樣?有消息了嗎?”

我覺得鼻子一陣酸,想哭出聲來,卻最終強忍著,沒敢流露出半點悲傷,隻淡淡地說:“剛到家,正打聽呢,暫時沒有。”

“得抓緊!”亮子憂慮地道。

“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給你電話!”

打發了亮子,我手捂著鼻子,讓眼淚嘩嘩地流下,卻硬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我是個要強的女人,就算到了這地步,也絕不肯服輸。

我料定在李家暫時不可能會有什麽新的發現,又見已經四點多鍾了,心想還得在下班前去派出所呢,便打算離開。但我猶自不死心,又圍著李家繞了好幾圈,想尋找到哪怕一點點線索。可大雨過後,房前屋後被衝刷得沒一點人來過的跡象。見實在找不到線索,我這才絕望地離開。

玉樹還在派出所關著,我得想法把他弄出來。即使弄不出來,也得去看看,至少要弄清楚,他幹嗎要捅人家劉軍啊!另外,我娘家父親一個人在家,老境也很是淒涼,又在回家的半道上,我怎麽著都得先去看看。

娘家就在月牙灣,離李家不太遠。我的哥嫂都在我手裏做工,子女都大了,去廣東進了廠。我母親已經去世,家裏隻留下年近八十的老父親。

父親是個長年哮喘的老病漢。他的病是我一知事就有的。在生活困難那些年,他的病常常發作,一發作起來就咳嗽喘粗氣,他犯病難受的樣兒,常常讓看他的人都覺得喘不過氣來。這些年生活條件好了些,他的病倒沒怎麽發作了,但卻因歲數大了的原因,一發作起來就非常厲害。畢竟他已七十八歲高齡,差不多已經活到人生的最後幾個年頭。可憐他大兒子五十多歲,小女兒也已三十五六,卻不得不獨自一人拖著病歪歪的身子,留守在鄉下,淒苦地過活!前年十月,天還沒開始冷,他卻熬不住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在我們趕回家之前,他就一個人,不吃不喝地睜著眼睛在床上熬了三四天,險些一命嗚呼……

每當想起這些,我就難過得想哭,一千遍一萬遍地咬牙發誓說,一定要回家好好奉養老人。可臨到每年開春,卻又一再違背自己的誓言,扛起行李卷,上了外出務工的火車……是的,都外出了,老人可能死在床上,身邊連個收屍的後人都沒有;可要是都不出去,大家就可能都得餓死在床榻之上。

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農民,總是在這種矛盾中接受煎熬,又總是在這種矛盾中頑強生存。

我來到娘家時,父親正趁雨後無法下地在堂屋裏忙碌著編竹器,鄰居苟家的傻姑蹲在旁邊看。可能父親的哮喘又犯了,喘氣跟扯風箱似的,咳嗽更是咳得臉泛紅潮,眼睛直翻白。可就算這樣,他也不肯停下來。一邊哼哼著,一邊編他的竹器。他手裏忙活的,是一隻快要成型的菜籃子,編織得特別精致乖巧。

見了我,父親顯得很吃驚,扔下手裏的籃子,遲疑地站了起來,不咳也不喘了。他呆望了我一陣,忽然快步過來,一雙枯藤也似的手抱著我的雙肩,流著老淚哽咽道:“娟,你怎麽給弄成了這樣?”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卻強忍著笑了笑說:“沒事兒,淋雨了,又摔了一跤。”

“快坐下,我去你大嫂家給你找一套衣服換上,小心著涼!”父親讓我坐下,自己則抹著淚,準備去找衣服。剛一轉身,他又扯起了“風箱”,喘得讓我心裏難受。

我趕緊拉住他,說:“爸,別去找,我一會兒回家去換。你也坐坐,讓女兒看看你。爸,你一個人在家,過得還好嗎?哮喘又犯了嗎?看醫生沒有?”

我知道父親一人在家苦熬的難處,問到此處,早已傷心難過起來。這一傷心不打緊,又勾起一雙兒女的事來,眼淚便再也控製不住,嘩嘩地掉了下來。

父親見我傷心難過,忙好言勸道:“娟,別難過,我這老毛病沒事。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玉竹和海燕的事,咱們慢慢來。玉樹的事,我剛聽說,——總會有辦法的,別急,啊!”

我原本是來看望、關心父親的,沒想到頭來反要父親來安慰,心裏頓覺萬分不該,趕緊擦幹眼淚,強顏笑著說:“爸,放心吧,我沒事。倒是你,要特別特別注意身體,別累著了,別受涼,別——”

“你就放一萬個心吧!”父親愛憐地替我摘去頭上的草屑,說,“娟,你們在外麵不容易,就不要老掛念我。我好好的,能吃能睡。倒是你,千萬別著急上火,啊!”

我因為還要去派出所,不敢多做停留,約好過幾天再來看他,便匆匆告辭要走。父親很是不舍,卻不敢挽留,揩著紅紅的眼圈把我送了出來。

傻姑也送了出來。

我發現那傻丫頭肚子有些不正常地大,心裏沒來由地緊了一緊。這

是個吃飯不曉得放碗,撒尿不曉得上廁所的弱智姑娘。傻姑原先其實並不傻,相反還很聰明。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就把她寄在家裏由爺爺奶奶撫養。兩歲多的時候,因為爺爺奶奶疏失,她把小手指伸進了電源插孔……雖然最終沒死,卻跟個活死人差不了多少。我清楚地記得,傻姑是跟玉樹同年出生的,今年十六歲。十六歲的傻姑,似然智力沒怎麽發展,但身體倒是發育得跟正常孩子一樣。她並不胖,肚子不應該像懷了四五個月孕似的大。我之所以心裏要緊這麽一緊,是害怕別是父親守了幾年空房,熬不住了,對傻姑做了什麽傻事。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父親畢竟快八十的人了,身體又不好,就算有那心,也應該沒那份力氣。

正在我犯疑嘀咕的時候,傻姑忽然攔住我,雙手比劃著,莫名其妙地說:“蒙!”傻姑發音不清,也不知道她到底說的是“蒙”還是“門”。

“她說什麽呢?”我問父親。傻姑經常到我家玩,我想父親也許能聽懂。

“誰知道?”父親苦笑道,敢情他也聽不懂。

“蒙!”傻姑見我們不理她,似乎急了。

我見傻姑這樣,覺得有些奇怪,正想問她什麽意思,卻見傻姑的父親苟占光走了過來,忙笑著招呼。苟占光見了我,怔了怔,強笑應道:“娟回來了?怎麽弄成這樣?玉竹找到了麽?”

他笑得很勉強,我們見麵總是這麽尷尬,我也沒在意,點點頭道:“剛回。這不,為找那死丫頭淋了雨,摔了筋鬥。苟哥,你不是在昆明做生意嗎?怎麽回來了?”

“哦?最近生意不太好!”苟占光再次強笑了笑,拉著傻姑的手,要帶她離開。

傻姑顯然不想離開,一再朝我說著那句莫名其妙的話:“蒙!蒙!蒙!”

望著苟家父女的背影,我疑惑地問父親:“苟占光無緣無故怎麽回來了?”

“你沒看出來?”父親咳了聲嗽,壓低聲音道,“傻姑不曉得被哪些混小子搞大了肚子,他是回來算帳的!”

“啊?”我吃了一驚,心想還真是懷上了啊。不過我很快便又放下心來,聽老父親的口氣,好像這事不是他幹的。隻要不是老父親幹的,我可就放心了。我正欲問個詳細,父親卻催促道:“趕緊回家換衣服去,別挨時間了,小心冷出病來!”

我知道父親這是不願意背後說人家的閑話,加之自己也沒閑情,於是放棄探究,趕緊回家去。

走出兩三丈遠,我感覺父親好像還站在原地目送我,回頭看時,卻見他正兩手抹著眼淚,癟著嘴在那兒哭。見我回頭,慌忙轉身回屋去了。我的心像被人生生揪住了似的,鼻子陡然一酸,淚水不由自主地溢滿了眼眶。我真想跑回去,跪在他老人家麵前,懺悔我的不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