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_第三章 冒雨尋女(2)

天色更暗了,直如黑夜已經來臨。我看了看天,心下著急,不期然地加快了步伐,再次踏上了回村的便道。這是一條連的士車都沒法開進去的坑坑窪窪的運輸便道。當初川東高速修建跨江大橋和鎣城入口時,為方便運輸,臨時建了這麽一條便道。由於月牙村地形地勢特殊,便道順著月牙脊,沿月牙背到月牙尖,最後繞到月牙彎,通向月牙渡,幾乎將月牙村繞了一周。這是一條既讓人恨,又讓人愛的小土路。恨它,是因為它一下雨就泥濘不堪,走在上麵就像走在水田裏似的費勁。愛它,則因為它好歹是一條能通貨車的村級公路。有句流行的話叫“要致富先修路”,雖然村人致富並不是靠這條路,但我們能住進樓房,卻都托了它的福。為什麽?因為建材全靠了它才能運進來。在沒這條路的時候,我們想都沒敢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還能住進樓房,而且還可以把樓房修得跟外村人的一樣體麵,裝飾得跟外村人的一樣幹淨漂亮。為了方便出行、更為了減少二次轉運開支,絕大多數村人都把房子修在了便道邊。戶戶相連,雞犬相聞,儼然規劃了似的,隨便道延伸彎轉,整整齊齊一如街道,形成了獨特的便道式住宅長廊。我們家房子也建在便道旁,弟兄三家合建而成,是一個由兩層小洋樓圍成的三合院。

起風了。風力強勁,吹得便道兩邊的樹木亂晃,紙屑、樹葉滿天飛,玉米、小麥更被吹得抬不起頭來,田裏剛插下的秧苗,和荒地裏的野草一樣,被風大片大片地吹倒在地,掙紮不起來。一時間,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在因風顫抖,也在因風嗚咽。連高壓電線都拉長了聲音,嚎作一團。

我心中著慌,不由加快了腳步。我明白,今天這一場雨,我是被淋定了,這是老天的懲罰。老天要懲罰一個人時,是絕不會給這個人以任何喘息的機會的。但我並不害怕,為了盡快找到玉竹,我決定走老路去渡口。老路走的差不多是直線,不像便道那樣繞彎,正常情況下能節省一半的時間。

在高速路和跨江大橋建成之前,月牙渡口是往來渠江兩岸的必經之地,從村口到渡口本有一條便捷的青石路,但建橋和修高速路時,這條路的路基卻遭到了破壞,好幾處出現了中斷,已經不複為路,早就被縱貫全村的便道取代了。後來,大橋又取代渡口成為兩岸來往的通道,渡口也就廢止了。我一時犯了心急的毛病,以為從老路去渡口近,便捷,卻沒想到老路路基破壞嚴重,特別難走。

風過之後,天地間靜了許多。我再次看了看天,咬了咬牙,毅然走上了去渡口的老路。大約是對我好心的提醒,老天適時地砸

下幾顆銅錢大的雨點,稀稀疏疏的砸在青石路麵上,啪啪作響,顯示出猛烈的力道。但我卻不知道厲害,根本不把稀疏的雨點當回事,隻是摸了摸被雨點砸疼的臉頰,繼續往野草叢雜的青石老路走去。老天似乎有些驚詫於我的頑固,也固執起來,倒豆子般不間斷地撒下無數小雨點來。小雨點在青石路麵上濺起千百點濕跡,空氣裏很快便彌散開一種濕熱的塵土氣息。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鄉野氣息了,非但不覺得即將來臨的暴雨有多可怕,反倒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高爾基筆下的海燕,在心裏狂喊著: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小雨點很快便停了。看得出來,老天在積蓄能量。早已蓄積了一個中午的能量的老天,似乎還在遲疑。遲疑著是要警告還是要懲罰我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但我卻把這種遲疑看作是一種悲情的能量蓄積,既蓄積於老天的胸口,也蓄積於我的胸口。相信不久之後,一定會有排山倒海的發泄。

路終於斷了。

在月牙脊與月牙彎的交界處,原本就有一道陡峭的懸崖,青石路到達這裏變成了百多級石階,雖然陡,但並不難走。從崖上沿階而下,就由脊上下到了彎裏。崖下是一大片石荒地,怪石嶙峋,溝穀縱橫,既缺田少土,又沒幾戶住家,名為莊稼地,可莊稼卻沒石頭長得茂盛。這幾年壯年勞力外出,這片不太肯出糧食的土地就都荒了,難得見到幾茬玉米小麥。一些鄉親不忍心土地荒著,幹脆主動退耕,遍地都栽上了竹子,倒長得特別茂盛。

我著了難,因為下崖石階不見了。修建高速路時鏟出的萬噸土石都堆積在了這裏,不但阻斷了青石路,更形成了一道陡削的斷崖。斷崖足有兩三層樓高,就算有路,多年沒爬坡上坎的我也怕敢走,何況眼前沒有路!

我急得想哭。眼看著跨江大橋一橋飛渡,氣勢恢弘;渠江波翻浪湧,滾滾東去;橋下渡口乍隱還現,李遠龍的小平房也隱約在望,我卻被無情地阻在了崖上,下去不得。早知道路在這裏斷了,還不如當初就走便道。

我停了下來,站在崖上,欲進不能,欲退又不甘。這時,老天似乎覺得能量已經蓄積得足夠多了,突然撕破黑雲低垂的老臉,露出極度猙獰的麵孔。我隻覺得眼前突然閃過十倍於太陽的亮光,一道裹脅著滾滾熔岩般熱流的雪亮長鞭便猛地朝我抽打了過來!

還沒等我明白是怎麽回事,頭頂便喀嚓嚓掠過一陣巨響,其聲之大,之難聽,實在無法言喻。我本能地雙手抱頭,快速蹲下身去,嚇得都快傻了。等到雷聲從頭頂滾過,消

失在身後,我才敢站起來,環顧了一下所處的位置,不由後怕得要死,原來我正站在土石堆成的小丘之巔,斷崖之上,正是接受雷擊的理想場所!

一意識到這點,我再不敢停在崖上,回頭便要離開,但我卻突然發現斷崖旁邊的荒草叢中,竟然隱有一條新開的小路。隻是那路又陡又窄,且荊棘、雜草叢生,要想下去,大約必須得手腳並用才行。

隻要別人能夠下去,我就一定能!

我是個要強的人,什麽地方都不愛輸人一分,一見有路,當然不肯放棄。我想,就是滾,我也隻從這裏滾下去了!

此時,豆子似的雨點停了。烏雲似乎要壓到懸崖邊上;大風肆虐,狂卷著天地間的一切。又一道閃電劃破暗沉沉的天空,又一陣“哢嚓嚓”的雷聲直擊人心。

密而急的暴雨很快下了下來,“嘩——”瓢潑一般,聲音如驚濤拍岸。

隻一刻,我便開始渾身淌水。雨水從頭上往下直淌,頭發緊貼在臉上,衣裙濕透,一麵放水,一麵緊緊地裹住身子。我疑心身上有千萬條蠕動的蛆蟲在惡心地朝下爬著,臉上、後背、前胸,無處不在,無處不惡心。

暴雨澆得我滿懷悲情,我想我此時,就跟一個渾身長滿乳腺並噴射著粘性十足的乳汁的碩大**一樣,注定要用我孱弱的身子,奶我貪婪的孩子,不管我自己有多狼狽!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睜開眼睛,遲疑著,顫抖著,咬著牙,小心地朝下崖小路邁出了第一步。

才下得幾步,我便不得不開始手腳並用。而此時,閃電,雷鳴,狂風,暴雨,在有如暗夜的天地間盡興演出。懸崖上的小路又陡又窄,又泥濘又濕滑,路上雜草叢生,灌木荊棘到處都是。我手腳並用,手抓灌木,腳靠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崖下挪。路上,水流如注,泥土經衝刷不停地掉落。臉上,亂發披散,雨水、汗水、淚水匯在一起沿兩頰狂瀉。我心裏給自己打著氣,鼓著勁,更一邊呼喚著失蹤的女兒:玉竹,你在哪裏?你曉得媽媽在找你嗎?啊?你曉得媽媽冒著瓢潑大雨在找你嗎?……

我實在應該注意到,在小路的一角,由於水流衝刷得特別厲害,泥土已經有些鬆動,不斷掉落……可我卻偏偏沒有注意到!而且還將一隻穿著高跟皮鞋的小腳落在了那裏!

突然,“嘩啦”一聲響,泥土大塊掉落,我“啊”地尖叫一聲,腳下一滑,身子猛地朝崖下滑落!

崖下,是茂盛的亂石叢……

我想,這麽高摔下去,我一定會報銷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