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樹十搖搖頭,他不懂,他什麽都不懂,因為他知道,他天生隻知道應該救人。他認為死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他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在自己的眼前,自己雖然不是救世主,但隻要遇到了像這個小孩一樣的人,倘若倒在了自己麵前,或被自己遇見了,他不會視而不見的。這就是他的信條,這就是他的準則,而此刻這妖怪竟然告訴自己要毀滅一些東西,而毀滅一些東西的指令竟然是造物主下達的,這讓樹十如何接受?他不相信也不願相信更不敢相信一件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

“可是為什麽會被毀滅?為什麽偏偏選擇是她?你想過嗎?”黑騎士對著樹十,反問道。

“自作孽,不可活。”黑騎士沒等樹十開口又自顧自的接了下去,“是她自己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好好注重自己的健康,認為自己年輕無極限,就可以隨意揮霍,就可以任意妄為,就可以肆無忌憚,就可以胡作非為!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黑騎士縱聲大笑。笑聲回蕩在大腦皮質中的偌大的區域內,忽遠忽近,縹緲無蹤,樹十聽著,隻覺得這笑聲中夾雜著無盡的悲愴和蒼涼,還有無能為力的感傷。

“可是你為什麽要傷害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沒有罪啊,沒有罪啊!”樹十沒有因為黑騎士無可辯駁無懈可擊的話而軟倒,他依然抓住了把柄,抓住了漏洞便進行鏗鏘有力的回擊,為嚴厲斥責黑騎士的暴戾恣睢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殺手鐧。

“不是我傷害了這個孩子,而是這個孩子本身就是一個被傷害的產物!”黑騎士沉著有力地回答道。

“難道是他的母親?”樹十不假思索的問道。

“你總算,開竅了,那麽,一點點。”黑騎士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

樹十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似對自己的猜測很滿意,忽然察覺其後一句話怎麽有點刺耳,恍然之中正欲發怒,卻聽黑騎士的聲音繼續響起。

“在孩子的母親生下他之後,我的分身也暗暗附著在孩子的神經細胞中,在孩子日複一日的成長中潛滋暗長,悄然蛻變。”

“我的主體隨著孩子母親的死亡一起死去,就是在她將滿腔怒火直指蒼穹的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原來我也一樣會死亡。”

“我並不是不可戰勝的。造物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在我剝奪一個人類性命的同時,在我的力量達到巔峰的同時,在我最不可一世的同時,就是我,死亡之日。”

“這對我來說且悲且喜,悲的是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馬不停蹄夜以繼日不遺餘力所獲得的強大的力量在短暫的瞬間便灰飛煙滅、不複存焉,那種巨大的落差感讓我無所適從,就像從天堂陡然跌進地獄,讓我心中充斥著巨大的遺恨而悻悻不滿,致死不甘!為什麽這一切如此短暫,在我還沒坐穩這個巔峰寶座的時候就將我打進萬丈深淵!所以,我恨!恨蒼天如此決絕!恨大地如此戲謔!恨蒼天如此卑劣!早知如此,為什麽又要賦予我這樣的力量,讓我在稱霸短暫的春秋之後將我化為灰燼?我寧可像白細胞一樣,是的,那些壽命如此短暫的細胞,那些我曾經的朋友,他們,比我幸福!所幸的是,我現在終於有了死亡的權利,而且就在不遠的將來!你說

,我又有什麽理由不喜呢?哈哈哈哈!”黑騎士說到這裏,情緒激動之下便仰天大笑,像一根巨大的鼓槌錘在銅鍾之上,震得四壁來回價響,樹十靜靜的坐著,聽著他瘋狂的笑聲,看著他笑得扭曲變形的臉龐,心裏紛繁複雜,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知道,黑騎士的死亡之日定是這個孩子罹難之時,雖然那個時候黑騎士必死無疑,但這個無辜的孩子也一樣屍骨無存,不論是牽強附會也好,名正言順也罷,這個孩子總是無辜的,他的母親固然是罪魁禍首,但黑騎士也難辭其咎,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對孩子的死付出代價。這樣想著,樹十對黑騎士的恨意又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而起。

“無論你怎麽說,哪怕你說得天花亂墜,地湧金蓮,我也不會放過你的!我要將你,斬盡殺絕,斬草除根,挫骨揚灰,毀屍滅跡,斷你奇經八脈,七情六欲,將你剝皮抽骨,洗筋伐髓……”

“我們的決鬥待會兒再說。”黑騎士不慌不慌的說道,打斷了樹十惡毒的咒罵,相比之下,素質的高低優劣彰顯得清晰異常明了無誤了。樹十的素質顯然差了一籌,而黑騎士的卓爾不群的儒雅風度反倒站了上風,雖是名正言順的邪惡之身卻也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令人微微頷首也不嫌虛偽而闒茸了。

“其實我想告訴你,這個孩子在八歲之前沒有任何嬰疾征兆,過了八歲以後他的病症才出現,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就已經宣布他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勸他放棄治療。孩子的家人一聽,嚎啕大哭,哪裏肯聽醫生的勸諫,要死要活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請求醫院無論如何也要醫治他的孩子,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孩子死去而束手無策。醫院無奈,最終收下了這個孩子。”

“你又想把責任推給醫院是吧?你這個狡猾的惡魔!”樹十冷笑一聲,恨恨的說道。他此時也已肯定黑騎士的做法無疑是在想方設法減輕或開脫自己的罪過,其用心昭然若揭,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此時不點破不譏諷他一下也難消心頭之恨,是以,自己便脫口而出。

“隨你怎麽認為好了!”黑騎士無所謂的聳聳肩膀,雙手一攤道:“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換了口氣,黑騎士繼續說道:“醫院知道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也不考慮孩子的身體承不承受得住,就開始使用自以為聰明的化學武器,也就是人類口中的化療來進行治療。”

“人類確實很聰明,但也很愚蠢。化療的武器確實強悍到無可匹敵,它們被注入孩子的體內,源源不斷如洪水與猛獸般朝我的大本營,也就是大腦皮質的四大腦葉之一的腦核中湧來。我躲也躲不及,就被衝了個七零八落,土崩瓦解。”

“我以為這一切已經結束了。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卻發現置身在一片縫隙中,被一些東西緊緊擠壓著,我的意識尚未消散,但是身體卻已十去其九,我抬頭一望,發現周圍的一切也空空如也,比之前也更加凋敝和荒涼了。”

“如果化療僅僅將我殺死,我倒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可是連同著許多本來正常的細胞也一並予以剿除,那些無辜的白細胞,他們莫名其妙的充當我的替罪羊,死於非命,死得不知所措,像是地震,像是洪水,像是天雷,像是冰雹,無論好

壞,一並剿滅。這就是人類的治療方式,這就是人們嘖嘖稱讚的白衣天使!比我還殘忍!比我還殘忍啊!你說,你說,這不是愚蠢是什麽!他們犯下的罪會比我更嚴重嗎?”像是對著天空,黑騎士仰望頭頂,卻看不到星空,因為頭頂,是一層層細密的粘液,那是腦垂體粘液,它們像蝸牛一樣蠕動,在孩子的一切器官衰竭之前,它們仍然宵衣旰食、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流浪許久的吟遊詩人,在對著星星和太陽歌唱,不知疲憊,晝夜不停,隻要身體還有力量,隻要意識還未混沌,他就不會停下,哪怕沙啞,哪怕倒下……

他是在唱著自己的歌,講述著自己的事。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也沒有對錯,沒有正邪,沒有優劣,隻是一個個單純的音符和遺世而獨立的曲調,就那麽毫不張揚的從我們身畔劃過,像一顆彗星,與地球沒有交集,僅僅是擦肩而過,然後枯等七十年後的再次相會。

“人類多麽聰明而富有智慧啊,在殺死邪惡力量的同時將正義也一並抹殺,而且還心安理得,順理成章,並不覺得有絲毫的不妥,也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罪愆而心生自責和慚愧!人類不知道用這種自以為聰明的方法提前結束過多少同胞的生命,他們本來可以活得更久,可是那些‘聰明絕頂’的醫生將病人當成了小白鼠!小白鼠,你知道嗎?那是試驗品,人類把自己的同胞當成了試驗品!這是一件多麽驚天動地讓人欲哭無淚的事啊!就連我,邪惡的化身,你們口中所斥責心上所厭惡的恨不得趕盡殺絕的邪靈,都感到悲痛和惻隱!而他們自己,那些醫生,在僥幸治好了一些絕症患者的時候笑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恨不得普天同慶,對酒當歌,這是多麽荒謬多麽可笑的事啊!”

“你以為那些絕症患者是那些愚蠢的醫生治好的嗎?嗬嗬,當然不是。他們是自己,他們是自己治好的。他們能活下來的,都不約而同擁有一顆倔強而永不服輸的心!那是造物主賜予人類的最後也是最強大的力量!聰明的人會用它去戰勝一切,在瀕臨死亡的刹那陡然間爆出一蓬金色的火花,那不是殷紅的鮮血,而是赤裸裸的最純正的金黃,那是最獨特的金光,它擁有複蘇的力量,能照亮一切,讓最陰暗的角落也不再晦暗。它們用這顆金光熠熠的心驅散了邪惡,讓死去的白細胞複活,讓抗體細胞拿起鉞斧,身披甲胄威風凜凜氣勢高昂的去迎戰,將黑細胞砍殺,將我輩逐出體外。”

“於是他們勝利了,將我們這些邪靈驅趕了出去。當他們再回到醫生的麵前,醫生們驚詫不已,嘖嘖稱讚這是生命的奇跡。可是在我輩眼中,直笑他們是一群蠢驢,因為他們永遠也無法明白更無法領略生命的意義和它所蘊含的潛在的能量,還有,那一顆金色的心,它們深深裹藏在鮮血淋漓的最深處,不到生死關頭,它們不會呈現出一點點端倪。如果它有一天金光外泄,我們將不戰而屈,繳械投降。”

“這是造物主早已安排好的一枚棋子,當我們勝利的時候,也即是自身死亡的時候,當你們勝利的時候,也即是災難降臨的前兆。誰也逃不出這個規律,除了造物主本身。”

黑騎士說完,瞅了瞅一旁早已呆若木雞的樹十,道:“你現在明白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