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四章
他在那一頭平躺著,用盡氣力將眼珠向前運動,這比眼珠的左右運動更加困難和別扭,別扭倒還可以不在乎,唯獨這苦難克服的程度有些高不可攀,眼珠似乎要迸出來,所以必須掂量著來,而終其力所致而達到的結果隻讓他的眼前呈現出一個不真實的重疊的人影,可以辨別出來這個病友是自己仿佛年紀的人,病也跟自己差不多,隻是表麵的神色不太愉快。這在他看來是沒必要的,活一天是一天,不快樂和快樂都會過去,用擠兌快樂的方法來排遣時間也不能讓時間加速治愈瘡口的愈合而對疾病造成任何威脅,疾病倒是偷著了呢!它們就吃這一套,讓病人趕快悲傷,趕快絕望,自己好趁機發動全麵侵略戰爭,直搗黃龍,一舉奪魁,奴役身體,控製細胞,蹂躪器官,欺壓神經,實行奴化政策,漸漸麻痹大腦中樞的指令,直到最後一波反抗戰士被剿滅,在疾病睥睨天下、肆無忌憚、飛揚跋扈、震人心脾的狂笑聲中,身體轟然破碎——死了。何必呢?他是樂天派,絕不向疾病俯首稱臣,磕頭禮拜,所以當他稍稍側頭看到左邊的一扇窗戶外明媚而溫暖的陽光時,他的心裏樂開了花,有了主意,決定就這樣辦,但現在不行,剛做完手術,身體還沒緩過勁,歇息幾天再說。
時鍾一直凝視著這一切,他也被這位病人的樂觀精神打動,急於想知道他究竟要用什麽方法將快樂灑滿整個病房,所以在俶爾而逝白駒過隙的時光鍾,在眼睛一睜一閉的間歇中,三天就過去了。他的身體似乎恢複了一些,可以伸手按動呼叫器了。在一陣歡快的似乎想催人趕快投胎的鈴聲從呼叫器中傳出,響徹整個病房時,另一位病友被驚醒了,他有些艱難地側著眼瞧了瞧他,沒有任何神情,像在看一尊沒有任何生命力的雕塑似的,看完以後也不發表任何看法,就撤回了眼,回到行屍走肉的情狀中不可自拔。
護士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神情在瞬間變得嚴肅,氣氛也冷冽了不少,連陽光都有些寒心,仿佛不太歡迎這些變臉變得飛快的護士,所以將溫度降了降,房間便有了寒意,連時鍾都感覺得到,他想吐一口濃痰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辦不到,隻得作罷,靜靜成為既定的局外人行使著屬於分內的“作壁上觀”“隔岸觀火”的職務不再僭越。
“什麽事?”護士的眼光如激光掃描儀一般來回逡巡於“樂天派”的身上好幾圈並確定其暫時無風無浪沒有大礙的情況下有些不悅還帶著不耐煩的嫌惡的口氣問道。
“麻煩你,將我的床升高一些,我想看一看窗子外麵的風景。”“樂天派”回答,語氣柔和儒雅沒有絲毫不悅。
護士直接省略了回答的話,徑直走到他的病床的另一端架設護欄的所在,轉動腳手架,於是他的病床便像天梯一樣緩緩升了起來。
“謝謝。”“樂天派”微微笑著,由心而綻放出最純真的禮貌致辭。
“額……額……”不知什麽時候,另一位病友的眼神又側了過來,像是發現了什麽,蠕動的喉嚨不遺餘力地湧動,在即使暫時失去了語言表達功能的情況下也要想方設法表達自己的理念所傳達的信息使別人知曉。
護士皺皺眉,不耐煩地走了過去,語氣不耐煩地質問道:“你要說什麽?”
“額……額……”他極力想表達什麽,但是除了這兩個音之外就再無法發出其它的音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對不明
就裏一臉迷茫並且沒有耐心的護士解釋什麽了,但是他可不想放棄這種可以用來表達的機會,而這種表達又是如此強烈如此焦灼如此讓人心生一種想要幫助他的感情——這兩個不成形的用以表達的音節中蘊含著一絲哀求,與人心弦最弱的那根產生了共鳴,仿佛烈火燒著水,水在沸騰,又在哭泣。所以護士不得不再次以證明自己還未喪失起碼的人性的溫情的方式再問了一遍:“你要說什麽?”
“不用問了,我知道他想要幹什麽?”“樂天派”的聲音恰如其實地響起。
“什麽?”護士也來了興趣,被好奇心所驅使,不由自主轉過了頭,問道。
“其實猜都猜得到。我讓你幫我的病床的升高一點,好看一看窗外的風景,然後他看見了,也來了興致,當然也希望自己的病床升高一點,瞧一瞧外麵的風景,聊以**,不然這樣臥床的日子多無聊啊!”“樂天派”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是嗎?”護士將信將疑,偏過頭望著病人的眼睛,病人微微頷首,眼皮眨了幾眨,長長舒了口氣,表示他的說法完全正確。
於是護士也走到他的病床的另一端掛著腳手架的鐵質護欄下開始鼓搗,隨著“哐啷哐啷”一陣刺耳的聲音,床還是沒有反應,護士鼓搗了半天,最後不得不束手投降:“不好意思,你這個病床的腳手架出問題了,沒法升高。隻有忍忍了……”
“能不能向醫院反饋一下,請相關人士來修理修理?”“樂天派”依然帶著充溢著溫文爾雅般的氣質的友善的語言禮貌地問道。
“因為對於病人來說,美麗的風景所產生的治愈效果對於痼疾在床已久的病人來說不啻為一種最天然最純潔的靈丹妙藥,勝過人工合成的任何一種化合物製劑,且沒有任何毒副作用。而白衣天使擔當的責任更應該是責無旁貸、當仁不讓、真心實意地付出,要不然,這樣的標語還當真是有些名不副實,讓人難以恭維了。”“樂天派”說著,伸手指了指自己床頭上貼著一張用紅色大字撰寫的行書標語“一切為了病人”“您的健康就是我們最大的安慰”“在這裏,您能享受到家一般的溫暖”雲雲,依然微笑著不帶一絲一毫的譏誚和嘲諷,但是純潔的戲謔卻讓護士麵紅耳赤,羞愧不已。
可護士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以不至於過分無地自容,難以見人,所以自己並不能示弱,也不能逞強,隻能淡淡說了句“我會如實稟報一切給領導,相信領導很快會派人來修理的,你們不用擔心”後就以匆匆步履之聲遠去的方式作為一種標誌留存在這間不大不小的病房中。
病人緩緩閉上了眼睛,感到極度失望,失望的是自己不能抬高的床,和那不能企及的在視網膜中得不到的風景的影像,對於“樂天派”給予的幫助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甚至還因此產生嫉恨之情,認為“樂天派”故意讓自己難堪,仗著優渥的“輜重”和豐富的資源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偽善的友好方式提供虛假的幫助,實則是在暗地裏嘲笑自己,拿自己開涮,以滿足自己扭曲而變態的欲望。想到這裏,一陣怒火由胃中翻湧而出,像破開閘門狂卷而出的洚水般洶湧澎湃,勢不可擋,直衝入病人的喉結處,化作一聲聲痛苦的“哼哼”聲蓬勃而出。
“朋友,你怎麽啦?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幫你叫醫生?”“樂天派”正在目不轉睛悠然自得地欣賞窗外的風
景之時,冷不防被病友有些駭人而怪異的“哼哼”聲所驚倒,忙轉過頭,緊張萬分地問道,同時伸出一隻手臂,搭在了床頭的呼叫器上,隻要他按下去,那歡快得令人作嘔的鈴聲又要沒心沒肺地響徹整個病了房,而這種滋味卻會讓病人更加難受,還不如直接給他身上補一刀讓自己趕緊解脫來得好一點。所以當“樂天派”即將按下按鈕的刹那間他便用盡全身力氣和畢生表演天賦做了一個安然無恙的微笑,然後緩緩搖了搖頭,以示自己不僅沒有任何事而且還活得愉快而逍遙。
“樂天派”見到病友沒有什麽事也就鬆了一口氣,語聲溫和地說道:“沒事就好。你有什麽事就給我說吧。我會盡其所能幫助你。畢竟,大家都是同舟共濟的病漢兒嘛!”
病人可不想再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什麽事端,以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隻得眨眨眼睛,表示同意“樂天派”的話。然而他實在不願意再多聽“樂天派”說些什麽,總認為他這一番行為是虛偽至極的做作和居心不良的炫耀,如此一來,病人心中的齎恨就有增無減了。
“對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樂天派”見病人的神情有些不悅,便想將自己逗樂的法寶施展出來,以讓自己散發的歡樂傳遞開來,使得大家也和自己一樣快樂,不要愁眉苦臉,陰雲密布、鬱鬱寡歡。
“有六個學生在一個寢室裏,當時已經很晚了,大家都要睡覺了,然後有一個學生就想給大家拉一拉小提琴。額,他是喜歡拉小提琴的,經得大家的同意後就開始拉了,拉得聲情並茂,宛轉悠揚,把外麵的什麽蝙蝠啊,壁虎啊,螳螂啊什麽的都感召進來了,可見這同學琴技是多麽高超。所以在一曲完畢後,其餘學生紛紛鼓掌,嘖嘖稱讚,不絕於耳,都覺得這位同學當真是‘莫紮特’附體,無與倫比,如果照此發展,定是鵬程萬裏,前途無量,所以嚷著要這位同學再來一曲。這位同學也是洋洋自得,在興致高漲之下拉了很多首後還意猶未盡。不過大家倦意已來,開始打瞌睡了,再高的興致也敵不過身理機能的疲憊,即使意猶未盡,也隻能等下次了。這位同學也拉得身心疲憊,正準備收琴睡覺,隻見睡在這位同學上鋪的一位同學說道:‘終於結束了,這下我可安全了。’那位拉琴的同學聽後奇怪的問道:‘啥意思啊?’上鋪那位同學解釋道:‘你不是睡在我下鋪嗎?’‘是啊。’‘你不是一直在拉琴嗎?’‘是啊。’‘可是,我一直感覺,你不是在拉琴,而是在據我的床腿。所以我一直想睡不敢睡,隻能這樣別扭地直著半個身子注視著你的行動,直到整整兩個小時後你終於拉完了,我也終於可以如釋重負的好好休息了。’這位同學說罷,長長舒了口氣。而拉琴的同學聽罷,呆若木雞。”
“完了。”“樂天派”兩手一攤,道:“好笑吧。”說完,自己帶頭笑了起來。他笑得很自然,很隨意,一點也沒有尷尬和突兀的感覺,即使隻有他一個人在笑,在這間病房裏也依然溢滿了純真的歡樂和溫暖。
病人其實不想笑,因為恨和誤會占據著心裏的主導地位,讓他排斥“樂天派”的一切,即使“樂天派”是真心誠意的釋放歡樂的空氣讓自己開心和快樂,病人也不會接受,除非第一映像留給病人的就是沒有任何與自己心裏相衝突的友善的種子——在床的腳手架沒有壞掉並在冉冉上升的床上觀賞到窗外美麗的風景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