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八章

一幅油畫靜靜的懸掛在寬敞的、陽光明媚的、窗明幾淨、地板纖塵不染、壁櫥時髦而嶄新的客廳的雪白的牆壁上,從頭至尾瞧見了一出讓人啼笑皆非喟然長歎不知該如何評判的可悲可歎的鬧劇。

油畫覺得自己的思維很慢很慢,在無論哪一個時間段,總是如下午的陽光一樣靜謐而悠然,如果有飛蛾和蜘蛛之類的朋友在他那華麗的外衣上毫不客氣地走來走去的時候,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他也會非常高興而深感欣慰的,不過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準確的說,他是開不了口,因為他沒有嘴巴,隻有意識,仿佛在另一個空間,俯瞰著另一個空間的一切,隻能看和聽,卻不能發表任何議論。不然的話,油畫的生活絕不會如現在這般枯燥乏味無所事事。

她在這個家裏生活,強大的性格不屈的精神知難而上的勇氣越敗越勇的魄力讓她在殘酷的生存法則中獨樹一幟硬生生披荊斬棘鑄造了一種在同齡同行中也鮮有企及甚至歆羨不已的生活的光榮。無形的榮耀更讓她覺得自己的地位優越高人一等,日久天長之下這種高貴的氣質和每一個細節的把控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種踏上雲層的與眾不同,似乎處處閃著光,晃得周遭的人睜不開眼,開不了腔。

她握著優勢的權杖在一方領土中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單調卻不乏味,清淨而悠然自得,拋卻愛情與婚姻的枷鎖,特立獨行於當下的每一個陽光燦爛或風雨如晦的日子。是的,她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婚姻,隻相信自己的心,它是永遠堅守著自己的靈魂,恪盡職守於每一分鍾,直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會背叛靈魂,背叛自己的心,背叛最初的選擇。她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因為天下之大,名山大川任爾遊覽,風景毓秀之處,自有朋友暢所欲言,夕陽西下,自有斜暉脈脈水悠悠,清風徐來,自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恬淡和愜意。

然而有一種東西卻會在不經意間刺痛她的心扉,擾亂她的思緒,打破這種日複一日的既定的常規的生活。那是出現在夢裏的啼哭,劃破她的夢境,劃破夜的深沉,宛如擦過大氣層的隕星撞破地表的聲音所產生的巨大衝擊力,她也被這種無形的衝擊力激蕩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晚風透過精致的百葉窗的檀香木的罅隙,送來幽幽夜色中的不知名的花草的芬芳,然後漫不經心地席卷著繡著牡丹花的百褶窗簾的一角,撩起陣陣嬰兒的啼哭的聲響,傳入她的耳畔,竟然與夢中的場景不謀而合。她會陡然坐起,如被鬼魅附身般神經質地尋覓著啼哭的來源,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莫名的焦灼和擔憂,當孩子的哭聲沉靜以後,當夜的寧靜重又包裹整個城市以後,她才會恢複平靜,閉上眼睛,陷入夢的故鄉直到天明。

這件事情沒法解釋,她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驚惶和手足無措,她記得自己是很害怕在深更夤夜時分聽到嬰兒的啼哭的,並一直認為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和災難來臨前的引言,從前的自己每到這

時都會緊緊蒙著頭皺緊耳蝸暗暗祈禱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囂快快停止或喃喃念誦《大悲咒》《金剛經》之類的佛教典藏以求身心安好,吉人天相,使鬼魅退避三舍,讓邪魔不攻自破。然而現在一切都在悄然轉變,也不知從哪一天起,自己竟然不再害怕在夜半陡然響起的嬰兒的啼鳴,也不再覺得這是不祥的預兆和災難的預警。她竟然隱隱有一種期待,期待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嬰兒的啼鳴,而且時間能長一點最好一刻不停直到天亮,那似乎勝過了世間一切的美麗的鳥兒的啼鳴,也勝過山泉的淙淙,雨水的淅淅。她渴望著這種聲音越來越近,最好就在她的身邊,貼在她的胸口,與她的“咚咚”的心跳的頻率合二為一。或者伸出柔軟的手,緩緩拂過比自己的手更加柔軟百倍千倍的嬰兒的肌膚和臉蛋,再小心翼翼的傾聽著他們均勻的呼吸與星辰的閃爍、夜風吹拂的柔軟的力竟不可思議的融合在一起時的乳臭的氣息,像一雙無形的手奏著從天而降的早已排好曲譜排好節奏的神曲,昭示著人間的和煦和溫馨。

而到了朝暾初生,橘色光芒遍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刻,也是她的心思最細膩最溫軟也最憮然的時刻,在穿過一條條平整的塞滿石子的道路的人行道,總會有嬰兒之未孩,他們在繈褓的庇護下或在父親寬闊的胸膛中、母親柔情似水的注視中發出最美最純真的笑,癡癡不絕,連帶著她的表情也變得不由自主的癡癡傻傻。風會帶動灰塵帶動無法與它抗拒的一切的力量戧向遠方,從熙熙攘攘的熱鬧的人群到疏星零落偶爾的腳步聲響起,她到此刻才恍然,原來自己竟被這個世界的時間遺棄了整整一天。然後長歎一聲,在向晚的街道的落葉漫不經心凋零的飄落的時光中,走向自己“尊貴”的生活,當然,如果這種生活可以被自己理直氣壯的標榜為“尊貴”的話,那也別有一番風味。然而她的尊貴的心已經被這種驟然來襲卻緩緩侵蝕的蟻穴的攻擊挖掘得越來越空洞,越來越潰不成軍。

是的,她想要孩子了。然而現在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阻礙,擺在眼前,讓她躑躅不前,逡巡不定,這就是婚姻和愛情。她不需要愛情更不需要婚姻,隻是想要個孩子,填補自己心裏的空白和每天每夜的憮然和惶惑不安。她不敢將這個想法告諸任何人,連父母也不敢告訴,沒人能接受,太匪夷所思了,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有這種瘋狂的想法,雖然她高傲得可以給很多人以不同形式的白眼和嘲諷,然而在這件事上,在整個社會道德截然相反的逆向行駛中,她可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自尊心來捍衛自己這種單純、天真又荒謬的想法。

可是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了,在種下種子的那一刻,就已經牢牢紮住了根,並且在時間的洪流的澆灌下,日積月累的沉澱下,終於長成了扶疏之樹,緊緊攫住了她的心扉,攪得她終於下定決心就算犧牲一切也要換得自己生命的孕育。

油畫靜靜的瞧著,如局外人般,不

置一言。

她在電腦的一個網站上發現了一夜情網站,本著一夜的刺激和不用負任何責任的原則注冊成了其中的會員,並放上了自己的照片,在千挑萬選之中,她選擇了一個相貌端莊,又有儒雅氣質的男子,她覺得這種人能夠讓自己的孩子更加俊秀、可愛、溫柔,如春日的陽光無論如何暴烈都不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任何傷害,這就是她想要的、她憧憬的生活。

於是她向他發送了“一夜情”的請求,沒有說明任何理由,不需要,在這虛擬的世界,除了性的交易和生理的快感,其它的一切都是虛妄,話語越簡單越能表現出彼此的坦率和灑脫。她覺得沒有必要在這個浮華迷亂的世界中說出自己內心渴求的隱秘,這隻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罷了,事實掩蓋在重重包裹著的厚繭中,除了自己,斷不能有第二人知道,否則一見陽光,便立即暴屍於荒野,同時還伴隨著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社會輿論的千夫所指,既如此,在自己,緘默便是最好的選擇。

男人欣然同意,在某一個浮華掠影紙醉金迷的夜裏,紅酒醞釀在晚風中,帶著蛐蛐的啼鳴,發酵在幹草的清芬和濕潤的空氣裏,她盛裝出席,心懷著不能說出的秘密,搖曳的舞姿,隻為生命的孕育來填補寂寞的空虛,其餘華麗的裝裱不過是一場仲夏夜之夢,留在男人的印象中久久不能散去。

按照“一夜情”的潛規則,在一夜之後,雙方斷然離去,彼此刪去所有信息,代表交易結束,從此以後形同陌路,再也不會聯係,這也是網站的協議,大家心知肚明約定俗成後不會逾越的底線,如果不遵守,斷然會出現很多糾葛和糾紛。她在此之前,為了以防後患,與那個男子簽訂了一份協議,表明雙方不用負任何責任,此事之後,老死不相往來,隨即按了手印,簽了字,作為憑據,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可以悠然自得的“坐享其成”了。然而這,恰恰是麻煩和災難的開端。

兩個月後的一個惠風和暢的下午,她如願以償的懷了孕,滿心歡喜地過著期待著幸福的未來日子,思緒穿越時空,越過夢境,想象著有孩子誕生後的日子是怎樣的歡聲笑語和樂此不疲,和夢境相呼應,夜半時分的自己再也不用無所倚靠誠惶誠恐悵然所失的挺直背脊,去苦苦尋覓那來自渺遠天邊的如梵唱般的低吟的久久不絕的回音縈繞在周圍,消逝在看不見的光的縫隙裏。然後等到孩子降生的那一刻,這個城市會變得格外頠靜和兢兢,噪音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曲和諧的、令人百聽不厭的飄飄仙律,百轉千回,引出七彩的霞光緩緩降臨大地。

可是隨著一陣不疾不徐的敲門聲,她的渺遠的神思被硬生生的拉回了現實,她皺著眉頭,趿著拖鞋,憑著慣性打開了門鎖,一張本應徹底消失的麵孔陡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嬉笑著、玩世不恭的、帶著三分痞氣的神色出現在她的麵前,那個一夜情的男子,沒有任何征兆的出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