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雪嬰兒_第五章

大漠。黃沙被東風吹得彌漫天際,即使是在落英繽紛的季節,暑熱還是在提前光降大漠逗留不走了。

塞上江南洛茗城一直被人稱作風水寶地,雖身處大漠卻背靠水源充沛的月牙湖,連年風調雨順,城中綠樹如茵,小橋流水,頗有彩雲之國的意蘊。洛茗城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城中聚集了不少來往的客商,有中原的寬袖長褂,也有西域的奇裝異服,酒樓之中,隨處可見腰掛瓔珞高鼻大眼的胡姬,窈窕靈動地舞姿,為穿越大漠的來客解著疲乏。

洛茗城有一處地方,名喚海雲樓,匯聚西蜀南唐北周東吳包括西域各地菜式,菜肴精致可口。因此,海雲樓的菜肴價格金貴,即便如此仍舊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據說,海雲樓如今發展,已是神州第一豪華酒樓。雖說是神州最豪華的酒樓,但海雲樓卻並不是金碧輝煌,大廳的四柱上刻著諸子百家,牆角裏擺著芝蘭,天花板也畫著三國誌的彩繪。這裏全然沒有浮誇之氣,倒是書卷味十足,裝潢典雅大方,令人有一番神清氣爽的感覺。

海雲樓內的客人都是衣著富貴,三五成群坐著,店內的小二也手腳麻利地往來穿梭著。櫃台裏,徐掌櫃一如往常地撥弄著算盤,記錄著利潤盈虧。擺著幾盞盞青瓷小碗被一雙素手放在櫃台上,徐掌櫃猛一抬頭,看見一位衣著素雅的綠衣少女站在櫃台前。

少女仿佛有二九年華,淡掃蛾眉,少見釵環,隻是斜插了一支雕成木蘭的木釵,她輕輕扯了扯嘴角,道:“快要立夏了,今天天也熱,徐叔先喝一碗綠豆湯,去去暑熱吧。”徐掌櫃一愣,說到:“傾璿小姐,你怎麽出來了?這些小事,讓婢女去做就成。”傾璿罕見地露出一彎淺笑,道:“無妨,我在後廚呆了一天,出來走動走動。”

“小姐,海雲樓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們是否該添置多些人手?這一年,利潤可是勝以往不少呢。”傾璿笑顏消逝,將蛾眉輕輕一蹙,頓了頓,道:“不急,人多勢必混雜,小心為上。”徐掌櫃捋著胡須說道:“我知道小姐一個姑娘家謹慎,老夫雖然年老力衰,卻沒有老眼昏花,有些識人的本事,小姐可放心將此事交給老夫。”傾璿低眉暗思了片刻,道:“如此,徐叔,你緩辦即可,挑些心思單純的、勤懇能幹的年輕人吧。”徐掌櫃嗬嗬笑著,道:“小姐放心。”

傾璿嗯了一聲,眸裏似乎閃爍著飄雪的冰冷,側身便要往後院中走。店裏幾個飲酒飲得酣暢的人議論著:“聽說了嗎?長安城內新婚的相府千金和姑爺,在拜堂當天被人當眾殺死了。他們兩個的人頭血淋淋地掛在長安城城門,著實令人膽寒啊!”“喲,這我可知道,聽說那個新郎為了攀高枝拋妻棄子,惡有惡報呀。”“該死的是那個負心漢,千金小姐可是清白無辜,也被惡徒殺害了。可惜可惜!聽說啊,他們都被人割舌而死……墨宮的刺客都是黑白無常變的吧!”

“呀,不是近幾年冒出的墨宮刺客七殺,最喜歡殺人割舌了嗎?會不會是他幹的?”“不是官府也束手無策麽?說是行凶那人帶著麵具,隻知道身形是個男子。”“嘿,你們知道那個麵具嗎?猙獰得跟夜叉似的,可嚇人了!人家那是……什麽……拔舌劍,牛坑刀……哎喲,可陰毒的功夫啦!

“墨宮、七殺……”傾璿輕聲念著著,低頭沉思了片刻,鳳目含著一汪秋水。“小姐,這些江湖之事,我們生意人可不要過問太多。”徐掌櫃見狀提醒著傾璿。“徐叔,我明白,我先去後廚了。”

說著,門外忽然來一幫商隊,浩浩蕩蕩得朝櫃台這方挺進,威

武雄壯的樣子驚得眾位賓客都不敢說話了。領頭的是一個瑰姿豔逸的年輕男子,一身素雅黃衣,麵如無瑕白璧,皓腕上還掛著串青玉佛珠。他身邊的隨從也是儀表堂堂,其中一人信步走到櫃台前,與徐掌櫃說住店的事。

“這位公子,一路風塵辛苦了,先坐吧。”傾璿盈盈一禮,將他引到了就近的一處空座。那人端詳著傾璿的嫋嫋身姿,滿麵春風,道:“你是海雲樓的老板傾璿姑娘吧,真真是傾國傾城。”傾璿欠身一個萬福,依舊玉顏染霜,淡淡道:“公子謬讚。”

“我複姓南宮,名喚痕跡,祖籍洛陽。”貴公子也朝傾璿抬袖一禮,“我還是第一次全程走完絲綢之路,珞茗城果然如傳說一般,塞上江南。”傾璿禮貌地輕輕抿嘴,似乎並不太關心他姓甚名誰,有何貴幹。

而其他人卻是按捺不住地議論:“天哪,寧馨兒痕跡公子,居然是他!”“果然與傳說一般,留香荀令,擲果潘郎!”

這時,狂風忽然大作起來,山雨欲來之勢,店內的夥計們一手護住帽子,一手有些吃力地將吹翻的筷筒扶起。風聲呼嘯之下,泠泠環佩之音越來越響,一個頭戴紅紗**小腹的女人跨進門檻,一雙水漾的眼波宛若秋日的弦月,麵紗之後若隱若現的容顏。

那女子一進店就左顧右盼,媚眼勾魂,幾個小廝立即看呆。紅紗女子伸出一隻青蔥手,手托著香腮說道:“喲,怎麽,都沒個招待的?”

幾個小廝這才回過神來,上前有些支吾地說到:“姑、姑娘,打尖?還是住店啊?”女子美目含笑,道:“這麽黑的天,當然是住店了,難不成……你讓姐姐去睡大街啊?”女子直勾勾地盯著那位小廝的雙眼,瞪得他雙頰騰地一下紅了。

“小六,帶這位姑娘去南邊第二間空房。”一邊,一個一身水綠的女子出現在櫃台前,清冷如秋夜月華,雙眸冷冷地注視著來的那位女子,正是傾璿不假。紅紗女子上前幾步,對傾璿輕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注意到了一旁靜坐的痕跡公子,露出狐媚的一笑,道:“好俊的小哥啊,可曾娶妻了?”痕跡溫潤一笑,卻是對著傾璿,道:“不曾。”

紅紗女子眉眼一挑,道:“小女子名喚如沅,是個西域商人,來洛茗城賣點東西以供家用。小女子這裏有許多奇貨,公子可知,有種神奇的湯藥,能令人歡樂,使人如墜仙境……”瑞雲有些張狂地仰身笑著。痕跡平靜地望了她幾眼,冷聲道:“不必了。”

如沅見他的反應如此淡漠,柳眉一蹙,嘁了一聲,便提著裙擺,有些悻悻地走上樓去。

傾璿輕舒了一口氣,低眉捋了捋長發,輕輕踱到後院,正是落英時節,庭院一眾梨花盛開,紛紛揚揚,宛若從天而降的璀璨冰雪。地上也是鋪滿純白花瓣,仿佛是銀裝素裹之境。難怪慕罹在燭庸城感歎:“比不上海雲樓的梨花。”傾璿深深地看了幾眼身前的春花,輕揉了一下眉心,一天的勞累終究是告一段落了。

此時,徐掌櫃從她身側,道:“小姐,我都聽見了,那位紅衣姑娘可不是個善茬。近幾年,官府查五石散阿芙蓉可查得緊,她怕是禁藥商人,也許,還是天顏閣的魔教之人,你看我們是不是要報官……”

傾璿一轉身,月眉輕蹙,輕聲一歎,道:“徐叔,我知道你的擔心,可是,無憑無據……我們海雲樓也經不起別人的報複……還是忍耐幾天算了。”“唉,誰叫我們無權無勢呢……”徐掌櫃雙手一攤,也是無可奈何。

當夜,天染濃墨,夜黑無月,隻有磅礴的風呼雨嘯聲。海

雲樓內自然點上了燈,燈火通明,倒是愈加顯得夜的幽邃。正是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店小二開始打烊關門,氣勢恢弘的紅門發出吱呀的聲響,在大門將要合上的一刻,最後一個客人終於來了。

他踱步走了進來,身後的兩扇紅木門的縫隙漸漸消失了,兩扇門似乎是專等他來了才關上的一樣。深夜造訪的來客,如幽靈一般,衣袖鬢發宛若夜一樣幽黑,黑的要與這無月之夜融為一體。

他的瞳孔也同樣如夜般深邃,眼眸中還仿佛透著月光一樣的皎潔,在棱角分明的臉上隱隱生輝。雨水滲著他的頭發往下劃落,在黑衣黑發的映襯下如同墨點,劃過他削尖的臉廓。的確是不俗的容顏,夜中的一抹驚豔,冰雪一般冷冽。

他手裏環著一把劍,劍外裹著蟒皮製成的劍鞘,紋色雜亂,一眼看去,極其平淡無奇,就好似剛從鐵匠那裏買回來的劣貨一般。門上還有幾片青瓦,玄關內可謂一片空曠,除了道路兩旁被風雨擊得東倒西歪的梨樹,沒有任何避雨的地方。他哪管雨有多猛烈,一隻腳已經踏在地上的積水中了。他跨進了雨中,不管身體淋得有多濕。可是,沒有雨點打在他的身上,放眼一望,雨卻仍舊是來勢洶洶地下著。

一把細絹做成的荷紋白傘撐開在自己頭上。肩邊一隻白淨的素玉手,手中執著傘柄,傘柄下還吊著個繡著碧荷白蓮的流蘇。順著這隻手,順著白袖綠襟,是一張與自己同樣冰冷的素顏,隻覺清絕脫俗,宛若隱世之仙。綠衣姑娘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眸,隱隱透出一絲寒意,猶如若隱若現的星辰,捉摸不透。

“你又來啦。”她提著裙擺,裙上繡著幾枝雪白的梨花。他眼中的凝雪驀然化作了兩汪清泉,波光蕩漾著,他的嘴角淺淺地上揚起,可又稍縱即逝,冷冷道了聲:“嗯。”

狻猊香爐裏點上杏木香,嫋嫋香煙飄散,傾璿擺好了一些家常的小菜,無意中瞥見他放在桌上默默無聲、稍顯笨拙的蟒皮劍。

看似低劣下等的兵器,出鞘卻是血濺三尺。而且,那日傾璿清清楚楚地聽見:“此人是墨宮之人。”他究竟是誰?五年了,從兩人都是十八歲相遇那時,他差不多兩三月來一次海雲樓,到今天,除了知道他叫慕罹,傾璿依舊對他一無所知。他真的是墨宮刺客麽?貪狼、七殺、破軍……他是哪一個?

傾璿不禁將手伸向了那把劍,一寸一寸地挪近,那把劍連一絲光澤一聲微鳴都沒有。傾璿注意到了裸在劍鞘外的的劍柄,方才她竟忽視了它。隱隱青光,絲絲寒氣,柄末的饕餮獸紋,饕餮目露凶光,不愧是龍之子,連塑像也如此霸氣。傾璿的指尖已經觸及到饕餮的眼睛,輕撫著,沁涼之氣由指到心。

生著紫色淚斑的湘妃竹簾被挑開了,簾後的雕花木桶裏還殘存著少許氤氳。依然是一襲黑衣,映著燈火,更顯得幽暗。他走了出來,腳步之輕,連窗上的飛蛾也未察覺到。那片黑衣,已然來到了桌前,如同冰塑,立在傾璿一側。“你最好別碰它。”他說到,冰涼徹骨的聲音,眸裏是千山雪的寒意,“不怕死麽?”

傾璿尋音而望,手也趁勢縮了回來。傾璿將雙手交在身前,手中執著一隻空香案。玄衣人直視著她,眸如流星,目光冷峻,看得她心裏猛然感到惴惴不安,便不再注意那把劍。傾璿怎樣也藏不住不安的神色,怔怔地望著他,一時語塞。

慕罹卻忽然冰消雪融地一笑,正如二月天投在寒枝上的一束晨曦:“怕啦?騙你的。”傾璿聞言卻是不爽地皺起娥眉:“一點也不好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