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雪嬰兒_第四章(二)

當夜,琅嬛閣。

門上置了一把鎖,兩名弟子疲軟地坐在門前,一人撐著頭昏昏欲睡,一人滿臉沒好氣地嘟囔到:“這張若水頑劣也就罷了,竟然害人害己,讓我們兄弟倆來看他,連六脈會武的決戰都錯過了。”另一人艱難地睜開眼,道:“看又如何,反正還是韓師兄折桂,不過聽路過的師兄弟說,不可道脈的陳師兄,臉色可一直不好看哪。”

“嗨,他是掌門的得意門生,說不定是未來的掌門,可這兩屆一直被韓師兄壓製……”忽然,他察覺到了噠噠的腳步聲,“夠了夠了,別嚼舌根了。”

說話間,一襲紫衣出現在二人眼前,秋明洌抬頭望著紙窗裏透出的的燈光,又定睛瞧了瞧門上的鎖,折扇輕敲掌心,道:“有意思,竟有人被鎖在了琅嬛閣。”其中較為清醒的一人立馬起身,道:“秋公子有所不知,這是本派一名犯錯的弟子,被罰在琅嬛閣內抄寫經書。”秋明洌挑唇一笑,道:“哦?真有意思,本想到琅嬛閣藏書萬卷,秋某還想進去一覽……罷了。”秋明洌用折扇抵了抵太陽穴,便踱步離開了。

此時,琅嬛閣內,四周點上了燈,張若水獨坐在案前,滿桌散落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字跡娟秀工整。張若水到底是怕萬俟玨的,今日見師父大發雷霆,幾位長輩一同責難,能揚起頭為韓師兄辯解已經超出他的勇氣範疇了。從被鎖進琅嬛閣到現在,張若水一直埋頭苦幹,隻想著立即平息了這件事才好,習武的念想漸漸被道德經的不斷充斥所淹沒。

朝北向著上清宮的窗戶緊閉著,朝南的窗戶卻大開,已是春末夏初,青城山卻涼爽如秋,晚風習習拂來,送來一絲幽涼。或許是張若水抄得太用心,竟未察覺到,窗戶外翻進一個人影。

秋明洌小心輕輕踱步,繞過樹林般的書架,走到張若水的身後。他看著這白衣小生聚精會神地不停抄寫,墨汁沾在了袖子上也渾然不知,心中覺得有趣,強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張若水一聽驟然回頭,白袖一掀將硯台打翻在地,濃墨四流,侵染了不少抄好的紙箋。

“呀!我好不容易抄好的道德經!”張若水立刻變成一副苦瓜臉,痛惜地瞪著被墨汁摧毀的一攤紙箋,又驚恐地抬首望著眼前的紫衣男子,癱坐在地上,手指顫抖著指著他,說到:“你、你、你不是秋公子麽?你為何會在青城山?你怎麽進來的?”

秋明洌微微收斂了笑顏,折扇一揮,道:“在下無意驚擾到了小道長,罪過、罪過。”“滾開,誰是小道長?”張若水嘟囔著嘴,上不屑去理秋明洌,拂袖拭去身上的墨汁,卻越弄越髒,白衣染墨,像極了一幅潑墨山水。他無奈地站起身來,道:“好你個掃把星,一定是對上次燭庸城一事懷恨在心。你弄髒了我抄的經書,跟我一同去見師父。”說著,便伸出染墨的手一把鉗住了秋明洌的手腕。

秋明洌嫌棄地將手一甩,道:“張兄弟你錯怪我了吧,硯台是你自己打翻的,與我何幹?”說著便向後退了幾步,有逃跑之意。張若水見狀又驚又氣,星目瞪得渾圓,踏步上去不依不饒。

秋明洌有些錯愕地愣了愣,便也不想與他多說,紫衣一舞,騰身一躍便翻下窗戶,朝窗前的張若

水狐魅一笑。張若水大驚失色,霎時間矛與盾在心中激烈對戰:追,就是出了琅嬛閣壞了規矩;不追,師父問起百口莫辯,辛辛苦苦抄的經書大部分都作廢了。

“不管了,先追到他再說。”張若水暗思道,也是縱身一躍跳下窗口,以猛虎之勢撲向秋明洌。秋明洌見他窮追猛打,心中有一絲慌亂,擇了一條竹林小徑便閃了進去,順著石階飛速狂奔。張若水不舍不棄,也緊跟其後。

張若水追至一片空曠地帶,四周都是屹立風中的蒼竹,緊密地挨著,比青城山任何一處竹林都密。秋明洌這回插翅難逃了,斜唇一挑,望了眼身後的張若水,隻見張若水雙手成拳,腳下生風,脫韁野馬般衝來,對著秋明洌便是雨點般的拳頭落下。

秋明洌左閃右避,倒是逗得張若水一陣亂打,次次都撲了空。秋明洌鳳眼一瞪,將折扇在張若水琵琶骨上敲打兩處,張若水立即被鎖住了穴道,雙手呈出拳之勢定住,周身除了脖子以上可以活動外,竟然無法動彈了。

“秋明洌!你幹了什麽?放開我!”張若水嚷道,卻隻能對著眼前的秋明洌幹幹瞪著眼。“噓——”秋明洌將一指放在唇邊,舉手之間無限風雅狐魅,要是張若水是女子,怕是早就芳心暗許了。“小聲點,你聞——”秋明洌環顧四周,鼻翼微動著。張若水將信將疑,英眉皺起,也動著鼻子嗅了嗅。

“好香的酒味!”張若水喃喃道。秋明洌順著氣味尋去,雙眸一亮,不遠處的大竹旁有一眼泉水汩汩冒出清泉,周圍形成一眼潭水,幾片青葉浮在水上,清輝之下平添一分靜謐,越是靠近泉水,酒味就越是濃烈。秋明洌半蹲下,掬了一口清泉,眼波大綻光彩,道:“是酒泉!”

張若水聞言卻是慌了,不住地朝秋明洌呼喚著:“秋明洌,你不能動那裏,那是青城聖地,快給我解開!”秋明洌搖著折扇步態優雅地步到張若水身前,揚唇淺笑,道:“你若是不再糾纏,我就放你。”

張若水急著解困,道:“好,我答應你。”秋明洌暗思張若水不是自己的對手,又在他的琵琶骨上點了兩下,張若水的手腳即刻恢複了知覺,一邊揉著肩,一邊迫不及待地奔向酒泉擋在秋明洌身前。

張若水置身於酒氣霧靄中,瞥了眼竹間小潭,轉身跟秋明洌道:“這裏是青城聖地竹酒泉,一般弟子未經允許不得入內,我們快離開!”秋明洌卻不以為意,從身側遞來一片大竹葉,道:“張兄弟,接著,你我在此相遇也是有緣,不如在此暢飲一番,把酒言歡,如何?”

“不可!”張若水目光堅定。這裏可是他每月一次都要來枯坐一時辰聽三位老頭絮絮叨叨的地方,雖然是嚴格沐浴齋戒,竹酒泉也時時冒出新鮮甘泉,不過對於他而言,仍然和洗澡水沒什麽兩樣。有人會喝自己的洗澡水嗎?

“小道長啊小道長,我看你就是太古板。你在經樓抄書抄傻了吧?如此美酒,豈可辜負?”秋明洌微閉鳳眼愜意地嗅了一大口酒氣,“真香啊!”

張若水盯著秋明洌,見他笑得慧黠如狐,有些猶豫地接過竹葉,道:“不妥吧,擅自取用竹酒泉,會被師父責罰的。”秋明洌折扇一搖,鳳眼微斜,頗有狂放之姿,道:“江

湖兒女,不拘小節。再說,竹酒泉之處隱蔽,不會有人發現的。”張若水沉吟了片刻,便也不再多想,點頭答應,兩人席地而坐,用竹葉舀起竹酒泉,你一言我一語,便痛飲了起來。

“嗯,真香。不濃不淡,恰到好處。酒味甘冽,竹香清淡。”張若水一邊細細品著,一邊稱讚著,真沒想到自己的洗澡水這麽好喝。秋明洌倚在一旁,酒至微醺,一手托腮,一手執葉,眉宇上揚,唇如勾玉,道:“對了,張兄,你如何會被鎖在琅嬛閣內?”

因為酒入肝腸,張若水臉上泛起緋紅,雙眼也是一片朦朧,道:“還不是因為我練武,我好好的一人,師父非說我體質羸弱,不宜練武,還讓我從小佩戴驅魔鈴,不許離身片刻。”說著,張若水從脖間掏出一串蓮花銀鈴,在靜謐的竹酒泉邊輕輕吟唱純淨的清音。

秋明洌仔細瞅了幾眼上次在燭庸城見過的驅魔鈴,也從衣襟間取出一串相同的鈴鐺來,道:“我爹也讓我每天佩戴驅魔鈴,說是我幼時莊裏鬧妖怪,他向青城派的冷道長求的。唉,我因此常年身染寒疾,此次偷偷離家來青城山,就是為請教冷道長,也不知有用無用……”

“秋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煩惱。譬如說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卻終日被師父關在琅嬛閣,每月還要來此處,入什麽清水淨心陣。唉,你倒是比我自在,何必去理會什麽寒疾炎疾,活在當下,珍惜擁有才是!”

秋明洌爽朗地笑著,道:“張兄說的極是!天意如此,你我在燭庸城相遇,在青城山相知。妙哉妙哉……來,張兄,幹了此杯!”

張若水也是欣喜,捧著青竹葉,將竹酒一飲而盡,大喊一聲:“奉陪到底!”

“張兄,因緣際會,不如你我義結金蘭,他日一同遊山玩水,訪遍名山大川,如何?”秋明洌笑著,衣襟早已被竹酒濡濕。張若水搖頭晃腦,已然醉得酩酊,道:“好啊,我早就對書中的東嶽西湖向往已久,我……我張若水定不負今日之約!”

秋明洌鳳眼微閉,輕搖了搖頭,道:“東嶽西湖?現下我就知曉一個好去處,就在青城山百裏之外的成都,錦繡山莊,張兄可有聽聞?”

“成都?”張若水揉著眉心,努力讓自己清醒,“你是說蜀國王都,繁華之地?可惜呀,我在青城山二十載,竟從未踏足此地。”秋明洌眼中驟然一暖,沉吟了片刻,緩緩道:“張兄定然要去,蜀都美人如雲,蜀錦蜀繡精致無雙,不久之後,又是三年一度的蜀錦會……”

張若水已然神誌不清,言語間開始顛三倒四:“蜀錦會?不知……景姑娘是否會去……景……姑娘……”秋明洌眸中一亮,像是逮住了張若水的小辮子,戲謔地笑道:“張兄,你……喜歡景姑娘?”

“啊!”張若水如聞驚雷驟然坐直,清醒了片刻,又眼神遊離著,“我……我……”秋明洌緩緩坐直,靠近張若水,在他耳邊呼著熱氣:“景姑娘嬌俏可愛,張兄心係,人之常情。張兄放心,此事,我不會聲張出去……”

張若水眼波開始胡亂流轉,道:“秋兄,你、你……胡說,我……”秋明洌拂袖拭去唇邊的酒漬,道:“哈哈,關心則亂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