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心口難開

房間裏的燈是亮著的,將室內照得恍如白晝,刺痛了白玉的眼。

最後一次出現在這間房間裏,冷維銘以一種決然的方式將她推開,開始了安月命運的轉折點。那時候,這間房子還是死沉的灰黑色調,一切有關於安月的東西全數消失,一丁點痕跡都沒有。三年之後的今天,白玉再次站在門口,進入眼簾的卻是曾經最為熟悉的布置——淺紫色的寬大床單,暖白色的羊毛地毯,大幅落地的淺色鴛鴦戲水窗簾,還有,那把有些泛了舊的藤椅……刻意壓製的過往,在這一刻,如泉水一般地不斷湧上來,一幕接著一幕,無休無止……

神思收斂,趕緊扶著冷維銘走進去。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方才的失神,也或許是為了安慰自己,這時的白玉竟然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

她說,“冷先生房間的布置這麽……雅致,有點像是女孩子的心思呢!”

語畢,她明顯地感覺到,冷維銘仍半靠著她的身體微微僵了一僵,像是被忽然戳中了某個穴點一般。白玉自知失言,趕緊閉口不語。直到將冷維銘安置在床上躺好,被子蓋嚴實了,再把暖氣調整到最舒適的溫度,回到床邊枯坐了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半句話。

冷維銘蒼白的麵色已經漸漸有了好轉,軟軟地歪倒在軟被裏,臉上卻是不悅的神色,那樣明顯,完全沒了白日麵對眾人的冷情。白玉心道,沒想到三年不見,這廝竟然變得這樣矯情了,既然不想聽到任何有關於安月的話語,又為何要把她曾經喜歡的東西都搬出來,還時時放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的。這人心理就有問題!

這樣坐了二十來分鍾,室內靜寂一片,隻偶爾窗外的寒風的呼嘯聲悠悠地飄過,有點像是電視裏麵的特技音效,場麵不算冷,反而有些滑稽的尷尬。

白玉隻覺得頭皮發麻,在寒風呼鳴聲第三次劃過的時候,她終於站起身來,也沒打招呼,便要朝門邊走去。冷維銘的臉色越發難看,像是有話要說,卻終是沒有說出口,隻是眼睛緊緊盯著白玉的背影,直到她走出門去。

門輕輕閉合了,白玉的身影徹底消失,他卻依舊緊緊地盯著門扉,像是要把那門看出一個洞來。好半天,眼神忽而就落寞了,有些頹然地側過身躺著,眼睛盯著未拉嚴實的窗簾,望著窗外的寂靜黑夜。

身後又響起動靜。他背脊一僵,眼中神色一變,卻是沒有立刻回身過去。然後,那雙毛茸茸的卡通妥協出現在眼底,白玉已經繞過床沿走到了他身前,手裏端了一杯熱水,在原來那張矮凳上坐下。

白玉隻覺得頭大如鬥,冷維銘已經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麽回事兒了。這人似乎越活越回去了,在人前還是那副冷臉死樣子,到了自己房間裏卻立馬變身成無敵無賴了,這麽點小事就給她臉色看,而她不過是他一個並不熟悉的看護而已。這要是以前,以她現在的身份,他肯定是看都不會看她一眼的。現在倒好,還在她這裏耍起脾氣來了。

“冷先生,起來喝點熱水吧,這樣身體暖得快!”她耐著xing子勸道,手裏那杯水正冒著蒸騰的熱氣,嫋嫋娜娜地升騰著,有那麽一點觸到了她的臉,讓她的臉色看起來不似平常那樣冰冷。

冷維銘抬起眼睛,隔著氤氳的霧氣看著她,眼裏一下子迷

蒙起來。那雙大眼睛裏的關愛之色,到底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假意呢?她對他的愛,與那恨相比,到底還剩下幾分?他張了張口,終究什麽也沒說。這答案,他不敢去觸碰,也不敢去驚動她。她要怎樣,他都奉陪好了。

他坐起身來,卻不伸手端水,等著白玉上前伺候。白玉一怔,卻也沒理由去拒絕。他這一點,和從前又不一樣了。之前的他,貼身伺候的事情從來都不被允許,甚至別人拿過的衣服,他都要再消毒一遍,哪裏肯讓人這樣喂給他喝水的。況且,他現在看上去根本沒虛弱到這程度。

溫熱的水劃過喉頭,流進胃裏,加上暖氣的裹挾,冷維銘的身體完全暖過來。

白玉伸手在他得手腕上搭了一下,似乎是放下心來,輕輕舒了口氣。那溫熱的指尖劃過肌膚的一瞬間,冷維銘隱藏在身體裏的記憶似乎一下子便從心底嚴實的縫隙裏溜出來了。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過去要去捉住那隻小手……但也僅僅隻是差點,終究是忍住了。他還不能太唐突,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認出了她。

其實,早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有了感覺。他永遠都記得,那個平安夜裏,她曾經站在窗前,抬眼望著漫空紛落的飛雪,輕輕抬起手去接的那一幕。而她與他的再次重逢,就是這副情景。和往年一樣,他的心口疼如約而至,可這一次,他竟是帶著朝聖一般的心情來迎接著這股疼痛。他知道,她馬上就要出現了,三年了,他終於等到她再次走進他。

在病房裏醒來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從未有過地,三年來他最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氣息,那樣近地,那樣真切地。當她轉過臉來,是一張有些陌生的臉孔,美麗冷豔,眼神裏的清幽與孤冷卻是似曾相識。他不確定了,卻依舊心如雷動,三年來所作的一切和無盡的等待,終於在這一刻有了一絲希望。直到她開口說話,她叫他,冷先生……那聲音,他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當著淩寒的麵,他沒能控製住情緒,就那樣直愣愣地看著她,多想衝上去將她攬進懷裏,但他動不了,也不能這樣做。

沒人能夠理解,一個人三年的無望等待,一麵抱著希望一麵又得接受無數無情的現實。三年的時間,盡管身體越來越差,他卻總是讓自己變得很忙。從前很享受一個人在黑暗裏的獨處時光,可那時卻一點也不能了。他開始害怕一個人孤獨的安靜,害怕黑暗裏無止境的悠長,因為這樣的時刻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影子便會沒有預期地從眼前掠過,時間很短,短到讓人看不清她的樣子。她就像一縷隨風而來的幽魂,一閃而逝,卻又經久不去。他總掙紮在這樣的幻覺之中,明明知道隻是幻象,明明知道不是真的,卻一次次地試圖在那一刹那抓住什麽,即使隻是一片衣角,即使隻是一縷幽香。可是,什麽也沒有,睜眼看,黑暗裏隻是一片死寂。他知道她已經回來了,蓄勢待發,近在眼前,但他卻不能去找她,哪怕看上一眼都不行。

這樣的煎熬,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著他千瘡百孔的心,卻不能生成粗硬的繭殼來,每一次都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怎樣都爬不出來。白天的他,卻還是要在人前將自己好好包裹起來。即使是麵對擁有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的淩寒。他知道,那不是安月,也永遠都不可能是。

他與她,不過逢場作戲,為了找到安月,他無恥地利用了她,而她經過三年的試探,或許已經知道這個理由,卻仍然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什麽都不說,甘願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她仍在企圖真正占領他的心,卻不知,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可以給她……

“冷先生,還難受嗎?”白玉那張臉近在咫尺。

冷維銘怔怔地望著她,好半晌,白玉眉頭都鎖起來了。最後,想著要搖頭,卻仍是點了點頭。

白玉眉心擰成一片。他抿著嘴角笑,她心裏肯定又在腹誹他了。從前她就是這樣,受氣了也不說,一個人悶悶地呆著,心裏指不定怎麽在恨你了。他本是要搖頭的,可他舍不得她這刻難得的柔情。他盼了那樣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一次機會,下次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可白玉是護士,病人恢複得怎麽樣,她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樣問冷維銘,不過是一個形式,這樣她好順著台階說自己該回房了,然後結束這一次的接觸,各歸各位。卻想不到冷維銘這廝竟然睜著眼說瞎話,顯然是在故意和她耍賴。但依照他和她現在的關係,她又不能不給麵子地直接戳破,這要是換了從前,她一定轉身懶得理他。

“那……那我再坐會兒,等下差不多了你記得告訴我,我也得回去睡了,不然明天起不來上班。”她心裏氣憤著,口上不能說,語氣其實不大好了,明裏暗裏暗示著冷維銘現在該讓她回去了。

但冷維銘是何許人也,黑白兩道摸爬滾打,還怕了這小妮子的話中刺麽?她能裝,他更能裝。

於是,冷維銘微笑著,眼裏充滿了感激的小星星,點了點頭。

白玉徹底無力了。冷維銘要和一個人杠到底,那是那個人怎樣都難以逃掉的,何況是她現在這種身份的受氣包。撐著下巴想了想,就是想不出自己哪裏得罪他了,也不知道他這三年裏到底變成了什麽樣子的人……

腦子裏一路胡思亂想,竟然就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誰在床上的冷維銘反而始終無法入眠,他睜著眼睛,一開始還不敢直接盯著白玉不放,待她睡著了,沒了顧忌,這才放下心來仔細審視著這張臉。

這不是他熟悉的一張臉,卻有著他所熟悉的氣息,仿佛從身體深處淡淡散發出來的一般,就連那小脾氣都不曾改變。這股氣息,或許世上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感受得到。有時候,就是這樣神奇,對於一個人,即使外在的所有都變了,卻仿佛刻入骨髓,即使是重新放歸於茫茫人海之中,也能一眼認出。

驀然,他的心抽地疼了一下。

為了這樣一張臉,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沒人能夠知道。還有那之前差點擊垮她,讓她一遍遍地離開自己的白血病,這一切的一切,她終究走過來了。而這份勇氣,或許真的是如他之前所預料的,隻是滿腔的仇恨,對他,對曾經任何一個傷害過她的人,甚至是對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和那飄忽不定弄人兒戲的命運……此刻,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也必是抱了這一腔的仇恨而來。

慢慢抬起手,輕輕撫上那張臉,清冷的指尖留戀在那溫熱的肌膚上,不舍與心痛,絲絲蔓延。他該怎麽辦,到底該怎樣,才能劃開她這一腔的恨意,才能讓她再次回到他身邊來。到底該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