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鬥米和石米

蘭猗猛的一震,麵色冷淡如霜,傲然道:“是又怎麽樣?你是不是要送我們去見官?”

吳氏的身子驟然抖了一抖,一張臉瞬間蒼白如紙,雙目圓睜,驚恐的望著那淡然自若的公子,似乎溺水之人看見了救命稻草,又似青天白日裏見到了鬼魂一般。

公子轉頭看了瑟瑟發抖的鵲喬一眼,看了麵色鐵青的如柏一眼,又看了呆若木雞的吳氏一眼,最後,眼睛重新轉回蘭猗的臉上。

他麵無表情的望著她,良久,目光卻已變得平和無瀾,就像嵐山半山腰那眼溫潤的泉水,慢悠悠的入侵到土地裏的每一個細孔。

蘭猗忽然不敢再與他對視,眼睫一垂,躲過了那片目光。

“半個月之後,我派人送你們離開。”

公子抬腿走向房門,嗓音略帶沙啞,透著冷然:“這裏不是你們該留下的地方。”

如柏雙拳緊握,咬牙道:“不勞你費心,我自會帶我妹妹走的。”

楚伯終於忍不住了,出聲阻攔:“少爺,你……你當真要這麽做?就算這孩子的父親是犯官,可她也是無辜的啊!況且她受了這麽重的傷,不好好休養的話,恐怕會落下病根……”

“楚老伯,多謝你為我說話,你家公子不將我送去報官已是天大的恩惠了。”蘭猗阻止了楚伯,目光感激。

她望著那氣質高雅貴氣的公子,隻覺得他俊朗有禮的外表下埋藏著一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之心。

她是很想活下去,盡管被命運折磨得幾度想要放棄,但畢竟上天似乎沒有意願讓她過早去地府報到,好死還不如賴活著。

不過,如果要懇求一個這樣的人收留自己,她做不到。至少眼下,做不到。

楚伯搖搖頭,雙手抱拳,鞠了一躬,低聲道:“少爺,我從未請求過你什麽,隻這一次,請你應允。這孩子年紀這麽小,卻糟了這麽大的罪……如果我的孫女還有命在,流落在外受盡苦楚,我也會希望有好心人救她一命。”

公子似乎有些動容,微蹙的眉心鬆動,伸手攔住楚伯的手臂,說道:“楚伯的孫女,叫什麽名字?我記得好像是……叫楚蓁?”

“是,少爺沒記錯。五年前的元宵節,正是蓁兒兩歲時候,奶娘抱著她去城裏看燈會,看煙火,可惜被人販子盯上了,從此……不知去向……”

楚伯蒼老的雙眼中慢慢浸

滿淚花,說到此處,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少爺,說句大不敬的話,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跟你到南京燕子府也有十多個年頭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我沒見著這個小姑娘也就罷了,可如今你將她交到了我手裏,卻又讓她帶著傷離開,我真的……狠不下這個心啊。”

那公子陷入了沉思,一雙略顯狹長的眼睛微眯,也不知是不是在考慮答允楚伯的要求。

就在他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的同時,一陣劈裏啪啦的刺耳聲音驟然響起!

原來是站在一旁的如柏早已不耐煩,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一隻小花瓶。那花瓶小巧精致,是一隻鳳紋雙耳棱形花口瓶,頗為值錢。

如柏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他看出那花瓶價值不菲,又看看地上的碎片,又是尷尬,又心有怒氣,見眾人都盯著自己,脖子一橫,冷聲道:“要我苟且偷生的寄人籬下,還是異鄉的異姓人家,這也不是我們孫氏族人所能容忍的。”

楚伯忙道:“小公子,如今這世道太艱難,你可千萬不要任意為之……”

“楚老伯,你不必再說啦!”

蘭猗不卑不亢,冷聲說道:“公子,雖然我知道你救了我一命,已是大恩,我不該再說些得寸進尺的話。但如果現在不說,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她艱難地從床上走下地,骨折的左腳腕被石膏綁著,僵硬得很。鵲喬忙攙扶著她的手,看到她小心翼翼挪動的樣子,心中一陣難受。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公子在我垂危之際施以援手,我銘記於心。但就如我哥哥所說,畢竟隻是萍水相逢,再給你們添麻煩就太過意不去了。半個月之後,我們會自己離開的。”

公子不置可否,眼中染上一絲笑意,卻暗藏挑釁望著她。

“話確實說得十分動聽,不過我猜你心中一定正在罵我冷血無情。是不是?”

蘭猗無所畏懼的看著他,毫不示弱。

她揚著巴掌大的小臉,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圓,鼻子小而挺翹,嘴唇嬌嫩嫣紅,左邊臉頰上還帶著一條被雜草割傷的長長傷痕,原本看起來有些可憐。但此刻她卻像一朵迎著寒風怒放的梅花,俏生生的,充滿了楚楚動人的生命力。

公子不由笑了笑:“也好,小丫頭性子挺倔,我原本就不想惹上官府的麻煩,你們既然要走,就走遠一點。”

“少爺!”楚伯驚叫。

蘭猗道:“楚老伯,你不必再說了。俗話說,送人一鬥米是恩人,送人一石米是仇人。我們離開了,對誰都好。”

公子凝視著她,俊美的麵容無絲毫波瀾,深邃的目光卻染上了興味。

“此刻在你心中,我燕還已成了仇人,果真有趣。”

他走到了門邊,伸出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拉開房門。

“我最害怕別人惦記我了。看來,我不該救你。”話音剛落,人已然出門離去。

真是伶牙俐齒,睚眥必報。這個裝模作樣、裝腔作勢、自大自傲的家夥!

蘭猗心中瘋狂腹誹,亂罵一通,將他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等等,他叫燕還?那就把姓燕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個遍!

她努力咒罵這個無情的人,試圖掩蓋自己即將再次踏上逃命之途的恐懼,可無論如何,失望和害怕是在所難免的。

“唉,我家少爺原本從不過問別人的事情,昨天破天荒的救了你回來……我還在想,如果我的孫女也能遇到好心人該有多好。”楚伯似乎仍然十分傷感。

蘭猗回過神來,苦笑了下:“在這亂世裏,明哲保身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於情於理,我已經受了你們太多恩惠啦。”

吳氏也說道:“是啊,老人家,不論怎麽樣,我都十分感激您照顧我家小姐。”

“孩子……”楚伯點點頭,緩緩走過來,替蘭猗理了理亂發,又看了看如柏和鵲喬,“你們被官兵追捕……可想過要去什麽地方投奔嗎?”

是啊,要去哪裏呢?這個沉重的問題又再次擺到了麵前。既然暫時棲身的嵐山是什麽南京燕子府的地頭,是人家的私人地方,斷然沒有再待下去的道理。

孫奉為家去不了了,南京城裏又四處在追捕孫家家眷。亂世當道,他們能去哪兒?當真要趕往北京嗎?

蘭猗見楚伯對那“燕還少爺”畢恭畢敬,說一不二,擔憂他插手這件事受到牽連,畢竟那個人的眼神太過睿智,想必是個偽裝得極好的角色。

“楚老伯,你放心好了,我們孫氏也不是無門無家的主兒,自然會有去處的。”

吳氏驚訝得抬頭,卻見蘭猗朝她微微使了個眼色,也便了然於胸,不再開口。盡管她心中多麽希望這位姓楚的老伯能大發慈悲,給他們安排一個活命的去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