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失 魂

距離摩勒和親隊伍向西約六百裏處,是吐蕃行軍大營,隻見帳篷如織,連綿不絕,層層疊疊占地怕不下數十裏方圓,中間圍繞著一頂穹天大帳,四周重兵羅列,顯是首腦所居的王帳。

穹天大帳內,狼騎首領永丹,抱著右臂渾身裹得像個粽子般跪伏在地,上方椅子上坐著一個麵目俊美的青年,青年身後站著一個頭戴九頁法冠身披彩袍的鷹鼻老人,老人長發披肩結成密密麻麻的小辮,額頭覆著一枚心形銅鏡,高顴深目,雙手掩在彩袍之下,雙目如鷹凖般直視著跪伏的永丹。

隻見青年修長的手指撫著一隻精致的象牙酒爵,聲如冰雪般清冽,緩緩道:“你是說你們三百狼騎,被一個人跺跺腳就折損了大半?然後就像狗一樣爬回來見我?”

永丹不敢抬頭,身子顫抖道:“世子殿下,那個西夜人有古怪……”

青年閉目仰天,幽幽地歎息一聲:“我隻道唐室衰微,歸義軍內亂,此番隻需我吐蕃鐵騎東進,不但收複瓜沙諸州易如反掌,便是據西稱雄令唐朝俯首也不在話下。到時,便可恢複我鬆讚幹布讚普時的榮光。”說著,他轉首看著狼狽的永丹,“噗嗤”一笑:“哪料到你不但追擊歸義軍餘孽無功,還被一區區小國的將領嚇破了膽。”

永丹叩頭如搗蒜:“永丹罪該淩遲,請世子處罰。”

青年微笑著走下來,伸手托起永丹的下巴:“淩遲?好主意!”向帳外大喝:“來人!”帳外跑進來兩個重甲兵士,青年指著永丹道:“將狼騎首領永丹將軍立刻淩遲,血肉播灑於念青唐古拉山,喂食天鷹。”

永丹竟感激地道:“謝世子殿下恩典。”

青年如此處置永丹,相當於天葬。吐蕃人認為死後藉由鳥類攜帶自身屍身靈魂便可投入天界。是一種極為尊榮的喪葬儀式,一般隻有貴族和將領才可以享受。而且念青唐古拉山被世代吐蕃藏民譽為八大神山之一,是神靈的居所。難怪永丹竟感戴不已。

永丹被拖出去後。青年混若無事地向長發老人問道:“阿闍黎上師,依您看,此事該當如何?”

阿闍黎上師如貓頭鷹般咕咕一笑:“世子殿下心中早有計算,還需老衲多言麽?”

青年哈哈大笑,將爵中酒一飲而盡,隨手一丟道:“知我者,阿闍黎上師也!”

入夜,摩勒就地紮帳正安置馬匹時,忽聽得一陣陣羌笛聲起,四周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注目間隻見碉樓處處,燈籠如織,身著羌人服飾的攤販已布滿了街市——活脫脫一副西夜場景!此時已亮如白晝,各色小攤有售賣帽花、掛飾、耳環、手鐲、織毯、挑花、刺繡的,有售賣臘肉、麵蒸蒸、咂酒、洋芋糍粑、金裹銀、饃饃、攪團、酸菜麵塊的,還有售賣爆竹、紙錢、紅燈籠、線香的,還有售賣羌笛、嗩呐、羊皮鼓、搖鈴、箜篌、胡琴的,以及五彩斑斕的各色服飾。又有不少男男女女唱著薩朗樂,走著席蹴步,遠處還搭起了台子演起了端公戲、馬馬燈。好一番熱鬧景象,渾如西夜年節時的景象。

摩勒心知有異,正待提醒眾人,隻見和親隊伍的一百多人已匯入街市。摩勒心下大急,上前拉住一人道:“德薩大人,此間景象詭異,須得小心提防!”

小食攤前德薩左手抓著一塊糍粑,右手提著一壇咂酒,笑道:“詭異?夢裏不知身是客,我等離鄉背井,此番入唐前途渺茫。就算一死也圖個親切快活。”

和親隊伍離鄉已久,經張承奉一說,都知如今形勢,正是群心低落之時,抱著德薩這種心思的倒是占了絕大多數。

摩勒心一沉,不再多言,在人群中穿梭著尋找阿黛的身影。不時地拉住一個個侍女、衛兵詢問,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地或執攤上物品,或口含所售美食,竟都是癡癡呆呆,答非所問。

摩勒心知著了道,站立當場,氣沉丹田,大吼一聲:“何方鼠輩!敢出來與你家摩勒爺爺放對麽?”

這一聲如平地驚雷般直震得塵埃四起,人影簌簌

,周圍的攤販消失不見,所售賣物品都變成了石頭、幹草、枯枝、破布、獸骨等物,光彩全無,視之不勝詭異。隻有一百多和親眾怔立當場,目光呆滯,顯然還未緩過神來!

摩勒環目四顧,並未看見阿黛絲的身影。隻聽得幽聲又起,伴隨著密如雨點的羊皮鼓聲一陣陣莫名的咒語鋪天蓋地而來,沛然莫禦,毫無間歇!

一幕詭異的場景出現了——和親眾人如木偶般扭著違反關節規律的舞蹈,齊齊向摩勒包圍了過來。一個個臉上還帶著僵硬的笑容。

摩勒拳頭捏的嘎嘎作響,自出道以來無如這次狼狽過。敵人還未現身,自己就已束手束腳。正彷徨間,互聽得體內一聲巨吼,一金一紅兩條龍盤旋而出,正是皮蛋和麻花!

隻聽龍吟長空,光芒四射,直照的摩勒如天神下凡一般。圍在四周的眾人停了下來,現出迷茫的神色,看著盤旋的巨龍。皮蛋拉風地打著響鼻,轟隆隆道:“主人,這是遠古巫教的奪魂大法,你可小心凝神了,我們的龍吟也不能克製太久!”

摩勒道:“如何破之?”

皮蛋哼哼道:“尋出施術之人,製住即可。”

說了等於沒說,摩勒正凝神找尋間,卻見德薩又狠狠又撲了過來,張開白慘慘的牙齒向摩勒肩膀咬下!原來是龍吟少歇之時,眾人再度被迷。隻聽得哢哢兩聲,德薩齒斷血出,摩勒已身如金剛,刀劍難傷,豈懼凡人牙齒?劇痛中德薩神智一清,張著血乎乎的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摩勒,殺了我等!”

摩勒搖搖頭,躍上高空,循咒聲四顧,隻見地上眾人竟迅捷地迭起了羅漢,一個接一個的人梯如直立的蜈蚣般又向摩勒撲來,眾人如鬼魅附身的矯捷使得摩勒一呆。皮蛋砸吧下嘴道:“這奪魂大法霸道非常,這些人神魂俱喪,成了活屍傀儡,主人你就算不殺他們,他們也活不過來了!”

摩勒一腳踹翻人梯,令人吃驚的是這人梯如有彈性般蕩出一個弧形再度彈回,死纏不休。正懊惱間,忽聽得麻花道:“主人你不妨將地上的攤點盡數摧毀,裏頭必定有奪魂大法的陣眼。”

摩勒聞聽一振,閃身落地,兔起鶻落,拳腳與落雷齊出,隻眨眼間就將散落分布的攤點一一摧毀。最後擊爆一個小型的石頭祭台時,漫天咒語終於嘎然而止。

西方處一個蒼老的聲音咕咕笑道:“不想你還有兩條龍魂相助,年青人,就算你破得老夫的大陣也救不了這些失魂人。”聲音飄渺間似已遠去。

摩勒大恨,正欲往東方趕去。皮蛋急道:“主人,方向錯了,那廝在西麵,是用巫術秘法混淆視聽!”

摩勒回首向西,冷哼一聲,仰天握拳,扭軀,俯身,搗在地上,氣波蕩漾如海嘯,隻聽東方數裏處轟然一聲炸裂,雙龍過去一瞧,一個身披彩袍的稻草人跌落在地,臉上的儺麵具片片碎裂!

“不管你有多少分身,你若敢傷阿黛絲毫發,我定要你神魂俱滅!”緩步而來的摩勒瞪視著地上的稻草人一字一句道。

西方數百裏之遙的吐蕃王帳中,阿闍黎上師噗地噴出一口鮮血,麵色慘白地衝正癡癡看著昏迷的阿黛絲的青年搖搖手:“世子且慢動這女子,她的護衛正向這裏趕來。我們要速度撤離!”

“撤離?”青年抖抖眉毛,像是聽到一個笑話一般:“阿闍黎上師,三萬狼騎加七萬步兵,我十萬吐蕃勇士在此,你要我撤離?”

阿闍黎上師喘了口氣道:“世子,此人是修道之人。不但我的奪魂之術對之無用,而且破我替身還能傷我本體,道法大有古怪。如果是傳聞中以力證道的修士,我想……我們惹了不該惹的人。”

世子麵色一變,貪婪地看著阿黛絲的臉,獰聲道:“我不管,煮熟的鴨子你總不能讓我再放飛了。他若敢來,我讓十萬軍士把他撕成碎片!”

忽然間,聽得帳外嘯聲如雷,天地震動,一個兵士惶惶然進帳報:“世子殿下,阿闍黎大師,有人闖營!”

多少人?”世子問道。

隻見報信兵哆哆嗦嗦道:“一、一人!”

“一人?!”世子勃然大怒,走出營帳,刹那間麵色如土——隻見一個身高九尺的魁梧青年,大步流星直闖大營,身周繞著一金一紅兩條巨龍,一步跨越怕不有十數米,前方狼騎、重甲兵就如紙紮般沾之即飛,千軍萬馬擋一人卻像螳臂擋車,正可謂擋者披靡!

來人正是摩勒!

就在眨眼之間,摩勒已走到王帳,世子覺得脖子一緊,已被提起來進入帳中,又覺得眼睛一花,慘叫聲中,身子淩空,破開帳篷遠遠地飛了出去!

摩勒扶起阿黛絲,攤攤鼻息,心下略定。轉首向阿闍黎道:“你便是施展奪魂術的巫師?”

阿闍黎點點頭,正待欲言,隻見摩勒對雙龍道了聲“守住阿黛絲。”長臂一伸,又將阿闍黎拿出帳篷,大手一揮,方圓裏許範圍已是萬雷密布,正是雷係法陣——萬雷幕,真可謂連蚊蠅也飛不出去!

摩勒將阿闍黎扔在當地,沉聲道:“方才所賜,不敢不還,你我一較高下!”

阿闍黎見四周雷電環繞,心下既驚且怖,便掏出鞀鼓、單鈸,口誦八字光明咒:“嗡瑪赭摩耶薩雷德”三遍,又念動苯教車辛乘密咒,身形竟如水影般恍恍惚惚起來,摩勒麵沉似水,一拳含雷光而出!

水影乍破,阿闍黎又是一驚,他是苯教修行高深的上師,已到了九乘次第的大圓滿境界,身俱九十九替身,幾乎到了不死不滅之境。苯教創教已逾一萬八千年,是有人類以來最早的原始宗教,比之佛道尤為久遠,苯教精於靈魂控製,對於咒語祈禳之術更是源遠流長。這車辛乘是苯教威力奇大的神通咒術,驅除鬼魔,控神攝魂,萬試萬靈。哪知今日竟連番在摩勒身上失去作用。其實連摩勒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從習得神秘的《大力伏魔真訣》,已是身魂一體,不但大異於尋常修士的元嬰修法,也大異於佛家的靈性修持。整個身軀、靈魂已混沌如一體,攝魂之術在他身上哪還有什麽作用?

阿闍黎又換上更為艱澀的什辛乘,摩勒虎軀一動,拳頭於數丈之外,拳意已盡數落在了阿闍黎體內。阿闍黎大呼一聲,身如敗革炸裂,一口鮮血吐出,身後軟軟跌落出一具稻草替身。

摩勒一笑:“又是替身?我倒看看你有幾個替身可用!”說罷,拳如驚雷,阿闍黎連番驚叫,一連串稻草人自身後不斷炸裂,轉瞬間,一具又一具,接連掉落出八十餘具,到得後來,阿闍黎連連後跌,摩勒一拳之下能打裂十具替身來。阿闍黎心知這般下去,自己身損道消隻在須臾之間,眼看隻剩一具替身,阿闍黎血染彩袍,連連道:“住手,住手!老衲認輸,你不想為那個女娃召回魂魄麽?”

摩勒收拳挺立,阿闍黎佝僂著身子,進入帳篷,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缽來,咬破中指,將血液滴入缽中,滴滴答答間竟滴落了半缽。摩勒見阿闍黎神情木然,隻道此人敗傷灰心,不疑有他。

隻見阿闍黎低眉誦咒,蘸著缽中血水在阿黛絲額頭、雙腕、雙足畫上繁複的符號,又將缽中餘血灑於阿黛絲身周。最後緩緩坐落在地,掏出一柄牛耳尖刀,噗嗤紮入了自己的心髒。

摩勒一驚,喝道:“你幹什麽?”

阿闍黎詭異一笑,竟似無比歡暢。

摩勒皺眉道:“阿黛絲何時能醒來?”

“醒來?”阿闍黎仰天大笑,血水順著胸前汩汩而出:“被我施下九天十地神魔落魂咒,就算羅漢菩薩也神魂難保。你還想她醒來?”

摩勒又驚又怒,一把抓住阿闍黎。阿闍黎卻毫無懼色,鷹目幽深如潭,一字一頓道:“你害我道行全毀,那女子是你最心愛的人罷。哈哈,六道輪回,諸天萬界,你們生生世世再難相見。”

摩勒喘著粗氣,狠狠盯著阿闍黎,卻見阿闍黎七竅流血,肢體萎縮,頭一垂再無生息,渾身竟縮至嬰兒般大小。

這九天十地神魔落魂咒反噬竟惡毒至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