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張承奉

敦煌,唐時稱為沙洲。安史之亂後,吐蕃趁唐室無暇顧及西域,悍然出兵占領沙洲。大中二年,當地漢民趁吐蕃勢力衰弱,在張議潮帶領下舉行起義,趕走吐蕃鎮將,建立節度使政權。歸義軍其後又陸續收複瓜、伊、西、甘、肅、蘭等十一州,河西地區重歸大唐,唐宣宗在沙洲置歸義軍,封張議潮為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入朝長安後,歸義軍內亂,主持軍政的張淮深全家被殺,部將索勳篡權,兩年後,張議潮第十四女在夫家李家支持下聯合諸子除掉索勳,其後李家主持沙洲政務,很快李家也在內外紛爭中顛覆,歸義軍所轄的十一州大部分為回鶻和各世家掌控。

出得千佛窟,摩勒和阿黛絲一行又收拾起珍寶物資等陪嫁品繼續上路。此時風停雨收,烈日當空,幢幢車蓋下眾人猶在揮汗如雨。

摩勒向阿黛絲問起龍華園中諸天人的來曆,才知四天王天、穀崖岸、善見城、夜摩天都屬於欲界六天。阿黛絲又向摩勒說起關於欲界六天的種種佛典,摩勒聽得神往不已。

二人正談說間,忽見前方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馱著一個白袍人。

摩勒提韁迎上,隻見那馬受驚似的前蹄揚起,摩勒一個閃身下駝,單手壓住馬頸,這才看清了馬身上那個白袍人。白袍上血跡斑斑,該人年約三十上下,薄唇深目,形容憔悴,摩勒製住戰馬後,那白袍人從馬身上搖搖晃晃掉了下來,眼見受傷不輕。

摩勒扶住墜馬的白袍人,問道:“這位朋友,你怎麽樣?”

白袍人眼色這才有了幾分生氣,嘶聲道:“快、快跑!魔軍來了!”

摩勒皺眉道:“魔軍?”待要再問,白袍人已暈了過去。

阿黛絲和侍女此時緩步走了過來,道:“他是什麽人?”

摩勒搖搖頭,阿黛絲又問:“現下該怎麽辦?”

摩勒略一沉吟道:“我們雖不知他來曆,但總不能見死不救。先給他喝點水,帶他傷勢好轉後再作定奪不遲。”

阿黛絲看到白袍人肋下傷勢,掩口驚呼,忙叫侍女用布帛替他止血,扶到車隊之中。隻聽摩勒又道:“大家打起精神,此行恐不太平。”

眾人繼續前行。

過了頓飯光景,隻見前方塵埃滾滾,蹄聲陣陣,一隊數百人左右的騎兵蜂擁而來,將西夜國和親隊伍團團圍住。這隊人馬身穿藤甲,頭戴銅盔,發辮如蓬,麵上畫著濃濃的油彩,摩勒暗忖:這難道就是白衣人所說的魔軍?

一名將領模樣的人提馬縱出,喝道:“爾等是何來曆?”

西夜和親隊伍中使節德薩拱手道:“我等為西夜國出訪大唐使一行。”為免節外生枝,他沒有道出和親等事由。

“西夜?”那留八字胡的將領來回看了看隊伍,咧嘴一笑:“可有看到一個白袍人?”此時白袍人早已被帶入隊伍中洗淨傷口換上新衣。

德薩搖搖頭道:“未曾。”

那將領看著隊伍中一箱箱的禮品物資,頓起貪念,哈哈一笑:“大唐羸弱,你們也不必去長安進貢,就將物資婦人留下,其餘人等滾回西夜!”

摩勒聞聽,細目微張,冷哼道:“此時滾開,我不殺爾等!”

將領目瞪口呆,自己三百鐵騎,踏平尋常千人隊也是綽綽有餘。何況對方不過百人左右的的依仗隊伍,小半還是侍女。這人莫非瘋了?真以為自己萬人敵了?回顧親兵,哈哈大笑,眾騎兵也笑得前仰後合,宛如群魔亂舞。

自古和親隊伍確實無如西夜國如此簡陋,但西夜一來國小民弱,舉國兵力不過四千,強鄰環伺之下難以抽調重

兵護送;二來摩勒在西域有神一般的威名,子合王深信就算隻有摩勒一人護送,阿黛絲也應安然無恙。因此,隻派百人和親隊,僅僅是照顧阿黛絲飲食起居和運送物資罷了。

隻聽得車廂中鶯鶯燕燕的清脆聲音道:“摩勒,我不喜歡他們,將他們趕走。”

那將領一聽,雙目發直,更是心癢難撓,竟癡癡笑著走向阿黛絲的馬車,看樣子是想掀起車簾一親芳澤了。摩勒火起,一個縱身提起將領連人帶馬遠遠地丟了出去。

將領翻滾著砸番十數個騎兵後跌撲在地,死活不知。

眾騎兵大嘩!齊齊搭弓指向摩勒。

摩勒渾如未見,踏前一步,喝道:“爾等是何方屬軍?”

前端的一個頭目咽了咽唾沫,如臨大敵,將手中弓箭提了提,挺胸道:“我等是大吐蕃王朝斡德部赤穹王子殿下的狼騎。你一人再厲害,也難逃萬箭穿心。還是投降罷!”其時吐蕃王朝已分崩為四個王係割據政權,這隊騎兵正是阿裏王係的“下部三德”之一斡德的一支。

摩勒又上前一步,三百騎兵竟駭然下齊齊退後,讓出一個更大的圓形空地。

這時倒地的將領永丹才堪堪爬起,渾身劇痛,骨頭不知斷了幾根,又怕又怒,吼道:“給我射死他!”

咻咻,箭矢破空!隻見摩勒一聲大喝,如平地驚雷,戰馬皆驚,右足一頓,一圈透明的震蕩波以和親隊伍為中心向外擴散!箭矢當空盡折!

馬嘶聲中,吐蕃三百狼騎如被龍卷風掃蕩一樣橫空翻滾,跌落塵埃,一時間,馬蹄折筋骨斷,吐蕃騎兵紛紛哭叫:“摩卡裏!摩卡裏!”吐蕃人喊魔鬼為“mokali”,是被摩勒生生嚇壞了!

摩勒立在當地,望著塵埃中的殘兵眾騎,喝道:“三息之內,不離去者,殺無赦!”

吐蕃狼騎聞聽,掙紮起來,互相扶持,,轉眼間跑了個幹淨,隻留下一些傷勢沉重的戰馬兀自在地上撲騰。

一眾侍女衛兵俱都張口看向摩勒,眼神中除了敬畏還是敬畏。和親使德薩雙手合十,拍拍胸口,道:“摩勒大人當真是神人下凡!”其實他在西夜國位列大臣,遠較摩勒無爵無位,可是一路行來,再怎麽愚魯之人也不敢以官位爵祿小覷這等人物。

白袍人此時已換上西夜衛兵服飾,身纏繃帶,走過來行禮道:“在下此時方知,世間竟有您這樣的英雄人物。在下歸義軍張承奉,謝過英雄救命之恩!”

摩勒回禮:“我叫摩勒。你傷勢可好些了?”

張承奉道:“已大好了。”

此時車廂中咦了一聲,阿黛絲忽道:“歸義軍?張議潮節度使是你什麽人?”

張承奉聞聽這聲音如空穀幽鳥般輕靈,回首向車廂抱拳道:“正是先祖。”

阿黛絲一掀簾子,跳下馬車,道:“我聽說議潮公於國家危難時號召唐民收複失地瓜沙十一州,唐帝下詔以竇融、李陵相比,端的是英雄人物。”張議潮收複瓜沙十一州後,向朝廷獻上十一州圖籍,百年失地複歸於唐。唐宣宗下詔褒獎其忠勇,詔書中有“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之詞,在西域傳誦甚廣。

張承奉看到阿黛絲珠顏碧目,豔絕難言,一時呆住,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阿黛絲見張承奉呆呆地看著自己,臉一紅,行禮道:“西夜國長公主阿黛絲見過張將軍,還請恕冒昧之罪。”

張承奉世代簪纓,家教良好,自覺失態,連忙回禮:“承奉謝過公主救命之恩,公主之美世

所罕見,在下失態。讓公主見笑了。”頓了頓,又道:“先祖收複河西諸州,本是美事。可惜先祖回朝後歸義軍內有奸賊作亂,外有吐蕃回鶻侵掠,早已四散分崩。承奉一心召集歸義舊部,效仿先祖再複失地,百死無悔。”

摩勒、阿黛絲看著張承奉,頓起敬意。頷首道:“該當如此。”

此後數日,張承奉留在西夜和親隊伍中養傷,和摩勒、阿黛絲、德薩等眾人愈加廝熟,談及軍政,張承奉實有獨到之處。摩勒於此道一竅不通,插不上話,德薩為政日久,於張承奉所見每多讚譽。而阿黛絲竟也頗有見地,實在令摩勒汗顏。張承奉每次看到阿黛絲就略有失神,到得後來竟不敢直視阿黛絲。

又過了些日子,張承奉傷勢痊愈,向摩勒等人告別。眾人拿出馬奶酒牛角杯,三飲而盡。張承奉揩了楷口角,道:“此去長安路遠,以摩勒兄之能料無障礙。隻是,承奉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摩勒笑道:“大好男兒,莫要扭扭捏捏,有話但講無妨。”

張承奉道:“現下大唐不比太宗皇帝之時,先有安史之亂,後有黃巢賊匪。朝廷羸弱,國力衰微,疆域分裂,藩鎮自重。可謂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公主和親之行,依我看……不去也罷。”

眾人心下黯然,沙洲已近大唐腹地,一路行來已知形勢,隻是誰都不願點破而已。西夜危在旦夕,和親幾乎是唯一希望。就像一個夢一樣,做夢的人何嚐不自知是在夢中,奈何現實太殘酷,醒來不如不醒。

阿黛絲神色淡然,撫著馬鬃,低頭道:“依你所見,又當如何?”

張承奉張了張口,心想我歸義軍全盛之時區區皮山、蒲犁等彈丸小國又算得了什麽,隻是如今自己猶如喪家之犬,夫複何言?搖頭一歎,竟是無語為繼。再度向摩勒、阿黛絲抱拳道聲珍重,拉韁轉首,漸行漸遠,心中說不出的懊悶:今日一別,以後還有機會見到摩勒兄弟……還有阿黛絲公主麽?

是夜,殘月如鉤。摩勒走出帳篷,望著大漠飛沙,憶起兒時和阿黛絲偷入王府廚房取食享受刺激,野外狩獵遊山玩水,養育孔雀、棕熊等禽獸為寵,何等逍遙自在。為什麽越是年長越是不自由?取出阿黛絲日常所彈的小箜篌,雙手疾撥,聲如雨打瀟湘,在夜色中彌漫起來。

摩勒正出神彈奏之際,隻聽得背後響起了阿黛絲的聲音:“這首《月夜》我教了你多次,你總說不學,現下也能彈得這般好了?”

摩勒回首,隻見阿黛絲頭紮淩雲髻,一身百褶如意月裙,雲淡風輕地笑著走來,恍如洛神仙子。心裏一酸,道:“夜深露重,你怎地出來了?”

阿黛絲伸手,撫著摩勒短發,就仿佛過去一般,幽幽道:“摩勒,我心下迷茫得很。”

摩勒放下箜篌,澀聲道:“我知道。”

“可是我別無他選,是麽?我是西夜公主,我總得為父王和國民盡到我的責任。是麽?”阿黛絲神情落寞地喃喃道。

摩勒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責任,責任,為什麽都是你的責任?西夜上下萬人,憑什麽把自己的生家性命讓一個女子來承擔?”

阿黛絲凝眸看著他,微微一笑:“摩勒,你喜歡我,一直都喜歡我,是麽?”

摩勒直視阿黛絲,點頭道:“是!”

阿黛絲笑得更加甜美,張開雙臂抱著摩勒的熊腰,閉上雙目,踮起腳尖,向摩勒的臉頰輕輕啄了一下:“摩勒,我也喜歡你呢。自幼時王府郊外那次你把我從熊掌下救出起,我就喜歡你了。”

摩勒如遭雷擊,呆立當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