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光不與四時同(2)

今年的春雨來得有些早,帝都一層煙雨朦朧,竟然有了幾分水南的味道。

荒落撐開紙傘,站在涵白身後,為她遮去一襲煙雨。不離的性子鬧,熟悉了之後,總是纏著玉初。二人跟在涵白身後,隻聽得不離的笑聲。

荒落攏了攏在身後微濕的長發,然後指著不遠處的酒樓朝著涵白說道:“小姐,那裏應該是奉迎樓,荒落對帝都尚且不熟悉,還要小姐帶路。”

“那是不離的失職了,總是鬧著玉初。”涵白抿唇一笑,側首又看到荒落攏著長發的樣子,微微失了神,而後蹙眉道:“荒落,你別隻顧著我,倘若病了,大家都要擔憂了。”

“不礙事,荒落的身子好,倒是小姐。”荒落放下手,柔聲道,一雙如徽墨的眸子盡是溫和。

涵白稍稍站住,向荒落身後看去,這才發現他墨綠色的衣袍都濕了一片。

“我們快些去,給你換身衣服。”涵白擔心荒落著涼,朝著身後的不離和玉初招手,讓她們步子快些。

這些日子,涵白在寇府的禁足除了,趕著時間外出踏青。說是把病久了的身子放出去輕鬆自在,實實在在卻是因為半個月後的宮試。

皇宮按照習俗,征召朝廷大臣子女入宮學習,著實培養人才。能夠入太學受教,是家族莫大的榮幸。因此,朝廷官員莫不為此奔走,私下為孩子請名師學士,希望能在太學留名。

誰家的子弟這些日子不是寒窗苦讀,忍受著從小到大沒有承受過的壓力。涵白倒是不太在乎,散心遊玩,把讀書拋諸腦後。

宮試原本對與她就沒有任何意義,無論自己考不考的上,都注定要入太學。何況……

這麽些日子他們受太傅親自教導,若是依舊名落孫山,也太說不過去了。

輕輕歎口氣,發覺荒落和玉初的注視後,涵白連忙笑了笑:“聽說這裏玉蘭珠名動帝都,難得找到機會自己來,我們可別錯過了。”

玉初頷首,拿著銀子顛了顛;一旁的荒落卻望著涵白的側麵,若有所思。不離從來不會察言觀色,叫來小二,自得其樂的把涵白喜愛的菜色都吩咐上。

四人坐在臨窗的雅間,涵白支著下顎望向窗外,耳邊聽著不離又吱吱喳喳的纏著玉初,唇角不由得勾起笑。

直到菜色一道道上來了,涵白才懶散的拿起筷子,撥弄了幾下。

“小姐,是因為沒有看到表少爺嗎?”荒落忽然開口,聲音小卻清晰地傳入涵白耳中。

涵白瞬間瞠目結舌的望著他,小臉騰起紅暈。

“我知道,又想來吃東西,所以點了幾道菜,你為什麽這麽說?”

荒落不語,看著涵白的神色大約也明白了幾分。半晌,他才垂下眼眸,低聲說道:“小姐這幾日雖然神色如常,卻常常失神。不離說,往日裏,表少爺總要來府上看小姐,可這幾日荒落也沒見著,隨意料想,約莫也是如此。”

“隻是,有些不習慣罷了。”涵白把臉轉向窗外,任清風拂去麵頰上的熱度,“雲哥一向是重情義的人,入府跟娘請安也從不歇斷,這幾日有些意外啊……”

“小姐聽說表少爺這幾日常在奉迎樓,才想來看看的嗎?”

“當然不是!”不離跟在涵白身邊幾年,倒是也明白寇涵白與舒雲箏之間的情意,聽了荒落的言外之意,連忙搶了話茬,“小姐覺著大家怕是還不熟悉彼此,總想盡辦法讓我們無拘無束的過日子,如今來這裏,也是希望荒落和玉初能夠對小姐消除些陌生。”

話剛脫口,忽然氣氛就安靜了下來。

荒落抿起唇,神色有些閃爍,而玉初麵色怔忡,幾度欲言而止。

涵白見他們都有些不自然,便搖搖頭,起身伸手為荒落和玉初布菜,一邊說道:“今後的日子長,總是要個過渡。這些日子你們過的忐忑,我大致也是明白的,可是畢竟隻要熬過了這段時日,大家有個新開始,所有的顧忌才會煙消雲散。”

“小姐…

…”荒落微微開口,卻被涵白接下來的話逗笑了。

“荒落、玉初,美色當前,我的思緒總有些混沌,你們可別誤會了!”俏皮一笑,涵白眨眨眼,端起金玉做的碗,朝不離遞去,“不離,盛湯!”

“唔,不離,辛苦你了!”玉初模糊的說了聲,也忍不住笑起來。

不離憤憤的把寇涵白的碗接了過去,還不忘記哀怨的瞪玉初一眼:“早知道美色這麽好用,不離就找個漂亮的娘親!”

“不離,你怎麽盡瞪我,荒落也笑了……”玉初望著不離,神色有些不尋常,調侃的說道。

“玉初!”不離的臉驀然紅了,連忙撲過去,就要抓住玉初收拾,涵白側了身,滿麵帶笑的讓了她,一邊的荒落也忍不住以袖遮住口鼻,怕是看著有趣,卻不好笑的太出聲。

二人鬧著鬧著,涵白也不願意管她們,剛要回首挽袖,就瞧見荒落的神色微變,目光緊緊地盯著窗外。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涵白瞧見一道眼熟的身影。隻是這身影一晃而過,一輛馬車就緩緩駛來。

樸素卻又貴氣的馬車,實在熟悉不過的。

“叔叔回來了?”涵白低喃,望著濺起兩排水花的馬車若有所思,“春茶的季節未到,叔叔怎麽就回來了呢?”

“表、表少爺!”

不離結結巴巴的聲音在耳邊尖銳的響起,涵白猛的一回頭,就看到舒雲箏站在麵前,清雋的麵容竟然是少見的隱忍。

“雲哥?”涵白困惑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眼中隱隱約約的忍耐,隻是看著他這般的樣子,心中也不由得慌起來,“雲哥,你是怎麽了?”

涵白起身,走到舒雲箏麵前,伸手想拉他坐下。二人的手剛接觸,舒雲箏就反手結結實實的緊握住她的手,然後終於垂下眼眸,低低的歎了口氣:“涵白,你還是決定入宮嗎?”

聽出他口氣中的疲憊,涵白也發現握著自己的手竟然如此的冰冷,心中有些急了:“雲哥,你……”

“這兩位,就是讓你在床上躺了幾天的人吧!”沒讓涵白說完,舒雲箏抬眸望著站起來的荒落和玉初,麵色忽然冷下來,“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烏鴉反哺,你們也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

“雲哥……”涵白右手扯了扯舒雲箏的衣袖,想讓他語氣溫和一點。隻是舒雲箏反倒低頭拉著她坐下,幫她拂去衣袖上沾到的水珠後,這才慢條斯理的望向荒落和玉初。

荒落瞧見他眼神中的猜忌和不快,心中也有些委屈,但依舊目光坦蕩的回應他的懷疑和猜忌:“表少爺,荒落身在水南的漁村,年幼時因為洪澇家破人亡,便隨著災民北上,不料淪落青葉軒,幸好由得小姐相救,荒落也自知恩情,此生絕不背叛小姐!”

“雲哥,爹已經……你就不要再懷疑什麽了!”寇涵白又扯了扯舒雲箏的衣擺,小臉盡是哀求,附在舒雲箏耳邊小聲說道:“雲哥,涵白好不容易才和他們少了生分,你就別再嚇唬他們了!”

“宮試的事情,姑父定下了?”舒雲箏抬袖為涵白布菜,微微蹙眉,然後又看了荒落和玉初一眼,淡淡的說道:“你們也坐下吧!”

不離輕輕的拉了拉兩人,大家安安分分的坐了下來。

涵白拿起調羹,撥了撥甜湯,有些泄氣的說道:“怎麽大家都知道了?前幾天大姑父才把我喚了去,實實在在教育了一番。今晚爺爺要來府上,約莫又是要念叨我。”

“同大老爺一起說說話,難道你還不樂意?”舒雲箏知道涵白一直很敬畏寇觀自,雖然也怕他的冷淡,卻仍然希望祖孫二人能夠多交流。這淺淺的心思,實實在在讓舒雲箏為她心疼了好些時日。

“樂意樂意,雲哥你總是這樣,不讓人家說話舒心!”涵白含怨的望了他一眼,又悶悶的埋頭搗弄碗裏的東西。

舒雲箏眸中帶柔,淡淡的笑意也躍上眼眸,卻是無奈的歎了歎:“你要是讓我放心,我也不會總念著你。”

這話

已經帶著幾分情意,涵白一聽,白嫩的耳郭頓時紅了起來,有些悻悻的回道:“這裏的菜色不錯的……”

坐在一旁一直偷聽的不離忽然嗆了幾聲,玉初慌忙伸手為她順了順氣。涵白怎會不知道不離的小心思,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眸光轉回來的時候,卻看見舒雲箏氣定神閑的端起茶盞,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舒雲箏今日一身淺藍色衣袍,微濕的黑發和清冷俊秀的麵容別有一番風采,涵白這一仔細看,也不由得失了神。

即將弱冠的男子,比以往的少年形象,多了幾分穩重。可是,雲哥與上次那個名喚越垂闌的人相比,彷佛又少了什麽……

咦,為什麽她會忽然想到越垂闌?

涵白眨眨眼,忽然神情一震。

對了,剛才那道被馬車眼去的熟悉身影,不正是越垂闌麽!

“涵白,你怎麽了?”舒雲箏見她神色不對,不由低聲問道,以為是她身子不舒服,抬手覆上她的額頭,“又染上風寒了?”

“我沒事的。”涵白回神朝他笑了笑,拉下他的手,“倒是雲哥,這幾日不見,你去哪裏了?”

“西街瓷鋪出了些事,我忙著去處理,事先同姑姑說了。怎麽?”舒雲箏難得聽見涵白問起他的行蹤,挑眉反問。

“沒什麽,隻是方才看到叔叔的馬車,還以為雲哥你同叔叔談賬去了。”涵白隨口回道,卻沒注意舒雲箏握杯的手緊了緊。

“寇二爺今日才趕來帝都,要去也先找了大老爺,找我做什麽!”

“也對。雲哥,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今日向姑姑請安,沒見著你,聽姑姑說的。”為涵白舀了勺金玉羹,舒雲箏又看向坐在左側埋頭苦吃的三個人,“姑姑也是由著你的性子,這些日子該要苦了你,偶爾出門雖好,卻也不能多。身子還沒複原,你若要參加宮試,定然要保護好身子。”

涵白聽他的語氣不像是說給她聽,抬眸看了眼舒雲箏,然後輕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雲哥,我明白,不離、荒落和玉初也是由著我,輕重他們都知道,你瞧,荒落為我遮傘,還濕了一身呢!”

“你自己明白就好。用完膳該回去了,晚上還指不定什麽時候能休息。”舒雲箏打量了一會兒她的麵色,確定她無礙之後,不動聲色的放下碗筷,“話也說了,人也看了,今日我還有事,也就不陪你。身子是自己的,但多著人關心,你可別忘記了。”

涵白也隨著放下碗筷,朝著他笑笑:“雲哥,這些我都記在心上了,外邊雨大,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有融安候著。”舒雲箏起身,把自己麵前的碗推到涵白那兒,低聲說道:“也別餓著自己,都吃了吧!過幾天我再去看你!”

涵白頷首,舒雲箏撩袍邁步,剛要轉身離開,卻又頓了頓,伸手撫上涵白的麵頰,那雙眸子裏又閃現方才不經意流露的疲憊,他微微歎息:“涵白,你等我。”

說完,還不等涵白有所反應,便離開了。

“表少爺他……”不離訕訕的開口,隱隱約約明白了些什麽,卻又擔憂起來,“小姐對表少爺,隻是兄妹之情呀!”

“雲哥……算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弄個明白!”寇涵白勉強笑了笑,又拿起筷子,“吃吧,這麽一桌,浪費的可是尋常百姓家半個月的食糧,咱們也不能太奢侈了!”

聽了寇涵白的話,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麽,於是靜默的端起碗,繼續在麵前已經毫無吸引力的珍饈。

外頭的雨連綿不斷,像極了這個春季的心思。

今天,雲哥第一次對她撒謊。

如果雲哥沒有去見叔叔,那麽雲哥一定會皺起眉,問她為什麽會想到那裏去。雲哥的輕描淡寫,反而不是尋常的雲哥了。

第一次,撒謊呀!

涵白咬了咬筷子,眼眸中泛起憂愁。雲哥對她的情誼不變,可是,她總覺著,她與雲哥,究竟是越來越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