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柳葉之約

漢天子都許,曹操都鄴。一時千裏相隔,看似相安無事,實則仍是曹操獨攬大權,隻是許都那個文臣自是不喜曹,日日彈劾,想也是無用之功。

司空府一下子熱鬧起來,夜宴盛歡,觥籌交錯中,眾人皆樂得其所。賓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人言有“王佐之才”的萬歲亭侯荀彧,此人生得偉岸,有儀容,沉穩之極,子建與楊修俱是他的子弟,再瞧那邊,最是那子建,想是與楊修一別相見,已是相對忘形。

我尋思著,便在最不起眼的時刻悄悄退下,出了廳堂,夜風徐徐,也是爽快非常的。便信步閑逛起來,曹操宴客,我本為賓客,若就這般回去,於理不合,隻想著先行出來透透氣,再回去賓客間不遲。

府內確是不見當年模樣了,這般大的地方竟是無一處是原貌。在月色下,有淡淡的霧靄升起,一縷縷籠罩垂枝,頃刻,煙柳畫橋,曉月堤岸迷醉出朦朧奇幻的仙境,令人眼目清新。

拂過耳鬢的碎發,手不自覺得向後勺摸去,細細密密的一簇頭發,仍是很短,至今不曾長得很長,因此綰不成發髻,隻好散發在後,指尖滑過短發,方繞了兩圈,又似活物似的散開,戛然而止,心裏忽的造成恍惚的落差,眼前的那雙至清的鳳眸,在燭影下閃爍,那個少年指間的青絲搖曳。似乎又聞見溫暖而潮濕的空氣裏的一股初春杏花酒的味道。

他說:蛛絲雖細,其困縛蠅。春蠶至死,其絲方盡。

“月華如水,倒是一方美景,難怪宓兒獨自出來欣賞了。”身後的聲音微微清冷之意,卻又是惹人遐想的魅惑之音,將我從遙遠思緒中拉回,回過頭笑著問候,“子桓。”

曹丕的絳紫色衣上,閃爍著珠母般的霜花似是沾了如水銀色月色,泛著波色粼粼,映著他璀璨的眼,欣長的身姿,負手而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眸遠處,道,“宓兒為何一言不發,抽身而退?可惜爹尋了半晌也沒尋著你。”

我不禁一愣,尋我,心中微有些忐忑,問他,“尋我?尋我何事?”

他側過臉來,筆挺的鼻梁,靈峻的臉廓

,襯著月關,有一層乳白的浮霜一般,在雲層密布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子桓看來,宓兒似乎是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叫子桓一聞。”他顧左右而言他,並沒有告知我何事。

我一怔,自是不能說我想起子建手把青絲問情之事,腦中一閃而過,輕聲道,“大人愛護卞夫人,真真教人羨慕了。”

“哦?”他語氣裏有絲笑意,應聲一呼,“羨慕?宓兒又何須羨慕,以宓兒之姿,無論嫁作何人,隻怕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未可知……”忽的他俯身靠近,一雙眸子清亮,“至少於我曹子桓定會如此。”

我微微身退,避開他灼灼目光,不假理會,他繼續道,“爹為了不教娘擔驚,將城裏的流民散民皆聚集起來……”

原來總是有個什麽事沒有解決一般,叫心裏愁苦滿滿,想來竟是白日裏去城門的路上,瞧見蹲踞一旁的流民翹首相望,最後被人趕走,叫士兵帶走去。今日接待事情一下子叫我忘了,又聽曹丕提及,便順著道,“宓兒聽說了,隻是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

他直起身板,笑意更濃了,沉聲道,“那些流民卻是叫人頭疼,爹也正為著此事費心……”他轉身麵向我,笑著問,“宓兒聰慧,可有什麽法子?”

子桓沒有等我回答,變得很是嚴肅,一臉正色道,“我知宓兒最是仁厚,你或可知,此事不早些解決,聚集的流民別說吃飽喝足,更是死傷無數,是怕越鬧越凶。”

我聽得他的口氣,倒是有法子,心裏有些大概,便道,“子桓你有識有謀,想來也一定是有對策了,何不說來,救民水火,也是百姓之福。”

他聽得倒是笑聲漸起,沉沉的像是鼓聲一般,渾渾有重,“宓兒此言說得爹聽,或可叫爹舒心,隻是於我,隻怕不行。”

“哦?”我抬頭疑惑,想起也曾對曹操說過此番話語,難不成他都聽到,心下微冷,輕笑道,“子桓想說什麽?”

他淡淡拂開煙柳,無悲無喜,“我若能解決此事,隻想宓兒能答應子桓一事。”他回首見我麵有難

色,淺笑道,“宓兒放心,一定是不會叫你為難的事。”

“既是如此,宓兒便答應了。”雖然心裏有些不解,有絲不安,可想想他也不能做得什麽事叫我有所為難的,便應了。

他似乎如釋重負一般,轉眸望向遠處小池畔,飄動的條枝似是飛舞的裙裾,翻起裙擺,輕揚。此時,煙柳斜織,細窄的枝葉漫伸起長長的身子微微的親撫,慰貼著他的臉龐,他也不去拂開。一瞬間,倒是晃了我的眼,倒是不曾見過他也有如斯溫柔的時候,可是渾身又多寫什麽,如同曹操一般,沒有那些不羈,沒有那些輕狂。

忽的耳邊念觥籌之聲遠遠傳來,其間竟然還能聽的子建吟詩朗朗之聲,聲如清風卻又有薄醉之感。可眼前獨自臨水攜柳站著的絳紫身影,卻是說不出的清俊。

子建與他,是不是多了少年輕狂溫柔敦厚,少了沉穩氣度雷厲風行。

月影婆娑,樹影斑駁,嬋娟款款身影從那樹影中而來,認出是我之後,加緊了腳步,上前喚道,“夫人……”

我們盡皆回過頭去,嬋娟見還有曹丕在,便屈膝行禮,“大公子安福。”

子桓的臉藏在樹影之中,斑斑駁駁,無怒無喜,卻是寒冷之極,隻道,“卞夫人早已說過,現在隻有甄小姐,沒有甄夫人……”

嬋娟微微一楞,忽閃著水靈的眼眸望著我一眼,諾道,“是……小姐,夫人找你前去相陪,叫奴婢來尋。”

原是卞夫人相尋,便拜別子桓,雖嬋娟離去。方走得沒有幾步路,便聽聞子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宓兒,千萬別忘記夜日之約。有月為證,以柳為據,到時候,宓兒不可違背今夜答應子桓的事。”他拂開柳枝,緩緩而來,與我擦肩而過,指尖微微一涼,細膩的皮膚微微一癢,手心卻多了什麽,他柔軟的聲音在我耳邊,“水仙花固然清香脫俗,隻是金盞銀台便是金盞銀台,故事再美也隻是悲劇而已。”

我方回過神來,已不見他的蹤跡,嬋娟守候在前麵,垂首等著。我緩緩展開手,是一片叫晚風剪成的細長柳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