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金甌已破

建安九年,曹操命人拿著繳獲袁尚的印綬節鉞招降鄴城守軍,城中鬥誌崩潰,又因城中貪生怕死的守將夜裏打開城門,引賊入室,鄴城遂被曹操攻破,活捉了守將審配。

鄴城被破確乎是一晚的事。可是,有誰知其中的艱苦。鄴城被圍整整三月有餘,城中皆餓殍,悲戚亦衝天。

我等的袁尚軍終是回救,不出我料,確實依滏水為營,可是曹操先到一步,在滏水附近皆有埋伏,又進軍將其營寨包圍。我似乎仍是記得那個姿容可比袁紹的三公子袁尚,身材雄偉,倒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惜,終是太過懦弱了,竟是不戰而降,曹操不許,竟舍棄鄴城裏的婦孺老少,舍棄的袁府上下,乘夜逃跑,潰散流離。

一連數月的圍城將鄴城包圍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連人們的表情也因為未見太平而日顯蒼涼傷感。連日來的烈日毒陽,腥腐惡臭之氣彌漫四野,許多人身染惡疾,不出半日便暴死,棄屍街頭。

方入城,便是一陣陣酸酸的惡臭,夾著無處掩埋的腐化屍骨的汕味,直教人舌裏發苦,胃裏頓時翻滾不停。道路兩旁,餓極的百姓,衣衫襤褸,破爛不堪,淩亂的頭發上粘著土沫,肮髒的臉上唯有眼睛分明,因為滿是淚花,在黑泥糊滿的臉上兩行幹淨的路徑,掛在腮上。

我坐在馬車上,隨著鐵騎達達,浩蕩進城。那一次是什麽時候?是我與顯奕大婚之時。那時鮮花滿徑,歡喜的百姓笑意洋洋,夾道熱烈的歡呼,臉上亦是祝福與激動,那時我懷揣著少女的夢想,眼裏是騎在馬上領著我走入他的世界的玄衣男子,渴望著一個溫暖而幸福的家,一個溫柔而愛我的夫君,那時我滿心歡喜的接受人們的祝福與期盼。可是,現在呢,我仍是坐在眾人保護的馬車上,人們悲涼而又傷心欲絕的眼神,刺痛著我的每一處神經,將我的內心嘲諷的遍體鱗傷,我想逃離這裏,永不複回

來。

行了幾步遠,便停了下來。我往外望去,竟見守將審配教人捆綁住,頭盔已在戰鬥中被打下,束起的頭發也亂了,蓬鬆不已,在陽光下更顯蒼涼,他的鐵甲上盡是血跡,斑斑如淚痕,刮著傷心人的心裏的骨頭。他被押在路口,叫人生生用木棍猛打了腿,才叫他應聲跪將下去,腰卻是直直的無一絲彎曲,揚著頭顱高傲的眼神,死死瞪著眼前的人,曹操一襲錦織的鬥篷,風悄悄鼓動他的裘擺,威風凜凜。他傲氣地立在他的麵前,俯視一切。

“審將軍,操素來愛才,不忍殺你,隻是你若執意不降,操也無能為力。”曹操沉聲道來。

心裏顫抖著,我不願再看下去,將簾子放下,眼前盡是審配滿髯的剛毅麵龐,深刻的眼眸在城牆下對我拜首道,“夫人珍重。”深知這樣一個忠貞不二的將士又怎會投降!

“呸!”審配啐了一口,滄桑的聲音不卑不亢地狠狠地道,“配被小人暗算,叛徒背叛,教你曹瞞進了城來!配知敗局,可奮力至今亦不悔無怨,對得起大將軍了!”他幾乎是吼將出口的,仿若嘔心瀝血,咬牙和血道,“審配死亦無憾!”

聲氣壯烈,怎教人不動容,我不敢往外看,忽聽得一陣陣低沉的聲音,油然而生敬畏之心,悲涼之意,他們竟是在高歌送行麽: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托體山阿,同化蒼梧;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內,容我永住。”

竟是眾將士的視死放歌,此起彼伏,突然一聲刀吟,一下悶響,聽得曹軍大呼。審配已死。歌聲卻沒有停。歌聲連綿起伏,遠遠近近,飄忽在鄴城上空,久久不散,一如審將軍堅韌不屈的英魂。

我在車裏,瑟瑟發抖,生死竟如此之輕易,教我不知所措。全身皆是冰涼,手腳微麻,不能

動彈了一般,忽的眼睛一陣酸澀,一抹眼,才知麵臉皆是淚水,早已浸濕臉龐了。

似乎這隻是個小插曲般,隊伍仍在前行,曹軍仍是興奮不已,路邊的悲戚聲仍是穿透人心,

夏日的陽光顯得焦灼而傷人,細細地覆蓋著袁府這座精致的院落樓閣,通往敞開著得袁府大門的磚紅通道兩側,兩排衛士一字排開,鐵灰色的頭盔在陽光下亮晶晶的閃耀。再往前,跪了一地的人,他們遭到了驚嚇,誠惶誠恐地垂下眼簾,瑟瑟鼓動的寬大衣袖,是死氣沉沉中唯一的聲音與動態。

為首的是袁紹的妻子,劉夫人,她神色黯淡,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她眼前的卸下來的鎏金牌匾,嘴角依舊有著某種笑意。

我見到著一切的時候,便知道,這一切意味著進入無窮無盡的災難,意味著任何一種同情的想念都要被披上一件虛假的外衣,意味著與我所愛的人開始疏遠的漫長曆程。

劉夫人麵容枯槁,消瘦得盡是無法想象,怕是一陣風也能將她吹倒,她跪坐在袁府大門口,像是一朵枯萎的海棠花,芳華落盡,蕭瑟在淒冷的風中,再不複從前。

她抬首見到我的一瞬間,近乎是知道的一般,沒有一絲驚奇,隻輕輕喚道,“你回來了。”於是招手叫我過去。我疾步走去,方一走近了便叫她擁進了懷裏,結結實實地抱住,埋在我胸前嚶嚶哭了起來,充滿了悲慟,滿腔哀傷終於**,不可收拾般。她一哭,四下的奴仆便再也止不住了,一時哀聲遍地,沉鬱不堪。

曹操駕馬行至我們麵前,拂衣從馬上躍了下來,威風之極,盡是霸氣凜然,卻在猶豫間竟是有些無奈的淒惶。

他慢慢走近,美髯被風吹的搖曳起來,鷹眼裏的犀利早已不知去向,眼裏好似一江春水,瞧著母親半晌,溫柔如斯,方緩緩開口道:“欣兒,一別經年,無恙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