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覆水難收

“先生,公子方才醒了,現下……”帳外等候的阿木輕聲道。許是裏麵太過安靜,外麵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隨著一陣清亮的笑聲,一抹身影委身進來了。一襲長衣飄飄,青絲微揚,腰間一隻酒葫蘆,華佗見我一瞬並不驚訝。望著微微笑著道,“丫頭也在的啊。”

見著了他,我趕緊站起,迎了上去。忽的就高興起來,躍躍恨不得上前立馬問得他顯奕的情況,又因身邊有他人,不敢亂動,一雙眼便隨著他儻蕩的身影走動。他向我閉閉眼,我知他是叫我安心,可是此時此刻,怎的叫我靜下心來呢,有些微怒,別過頭去,又不敢叫曹植察覺,一時尷尬在一旁。

華佗搖著葫蘆走近曹植,坐下把脈細瞧他臉色,仍是改不了摸胡須的習慣,手不自覺地捋起虛有的胡須,複又是一次尷尬,放下手搭在一旁,笑道,“三公子的傷勢確乎是沒甚事了,隻須細細調養,不日便可痊愈。”

曹植想要起身,又因無力躺了下去,誠懇道謝,“多謝先生。小生有幸得遇先生,實乃三生有幸,若蒙不棄,先生喚我子建,可好?”他明亮的鳳眸轉而凝視我,含笑道,“洛兒,你且也是。”

迎著他瀲灩的目光,我不覺點了頭。華佗朗朗笑了起來,道,“誒,老頭子最喜歡美麗的人兒,更喜歡爽快的人兒!”說著解下酒葫蘆,遞與躺在床榻上的曹植,“我這裏麵可是新釀的杏花酒,之前的教你喝光了,瞧你也是愛酒之人,這壺,老頭子全給你罷!”

我聽得忍俊不禁,見曹植臉上的嫣紅桃花綻放,笑著接過酒葫蘆,打開便是仰頭喝上一口,喉結一動,自是灑脫動情之極,華佗倒是很是歡喜,在一旁瞧著,不住道,“好,好。”

“先生真真是個害人的妖精了,子建傷仍在身上,怎的還叫他喝酒?”我瞧不得華佗這副無畏的模樣,啐他道。

華佗也不著急,抬眼瞧我笑意洋洋,懶懶道,“丫頭

,你可知酒是好東西,可以教人忘卻一切不痛快。”

我聽得一陣心顫,不覺低眉,心裏一下一下的難過,酒可以教人忘卻一切不痛快,“酒醒之後,不是更加痛苦。酒不醉人人自醉,自欺欺人罷了。”

曹植身形微頓,手上一抖,遂放下酒葫蘆,係好帶子,拭了下嘴角,抿嘴一笑,似乎沒聽見我所說的話,隻淡淡地對華佗說,“好個杏花酒,當真是酒裏含春意,醇香聞鶯鳴。教子建難以忘懷了。”

夜色漸深,帳外的將士也不唱歌飲酒了,杯酒聲漸停,似乎能聽見男人們雷動般的呼嚕聲。隱約有一陣沒一陣的打更鳴火之聲由遠而近,夜巡的兵甲清脆敲擊的聲響。

我一婦人,自然不能待得太晚,便起身告辭。

燭光下,閃爍著子建俊美的臉龐,尋尋覓覓,恍恍惚惚,好不真切,鳳眸眼角綻開了一瞬亮麗的春花,他笑著對華佗道,“子建確乎是有些累了,先生也回吧。”

華佗似有深意的瞧他一眼,遂站起身來,對他笑得更為燦爛,讚道,“子建,奇才如你,卻也是更不假的好人物,將來必成大器!”

方一出來,阿木便進了去,不再出來。華佗與我一路走著,竟都不開口。都心知子建是為我們尋找機會,教我問個清楚麽。我嘴下含著顯奕,又不知如何道來,正躊躇萬般,環顧四周。華佗卻也是支支吾吾,腰間沒了酒葫蘆,竟是越來越不甚熟悉,兩隻手也不知放將何處,一味閃爍目光,忽閃忽閃望著遠處。

四周皆是暗影重重,方一隊夜巡的士兵齊齊走過,踏著整齊劃一的步子,雄糾糾氣昂昂,微些許鏽色的鐵衣映著清寒的月光,更是嚴謹生冷之極。

老頭子是個爽快的人,他方才也說了,更是喜歡爽快的人。平日裏他雖是浪蕩不羈清清淡淡的模樣,實則是最沉不住氣的,易怒易燥。往日住在懸廬之時,張仲景便說過,像華佗這般的急躁人做不好醫病救

人的活計。可偏偏他確乎是做好的,可能,這也是張仲景與他交好的緣由了。

華佗確實是仍不住了,停下步子,站定住,眼裏蒙了夏日的清溪般,緩緩道,“丫頭,今兒你也瞧見了,酒撒在地上,決計是收不回來了,勿論是多醇美的好酒。”

時至夏日,蟲鳴不絕於耳,倒是添了層煩意,蒙蒙火燒得青煙,更是覆了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叫人看不真切,迷茫之極。

我雙手緊緊握住,心裏更是忐忑不安,忽上忽下,輕聲道,“先生是想告訴我,覆水難收麽?”

他深深歎了口氣,忽的變得鄭重而嚴肅起來,語重心長道,“丫頭,你既知覆水難收,何苦再苦苦相逼。你且記著,懸廬還有你的女兒,你還未給她取了名字,你且記著,袁府上下的人終有一日要得你庇佑,你還要記著,曹操仍在中山無極翻雲覆雨。”

“你現在是甄夫人,可是,你可知,從你被曹操請入營中的那時,你就不會是,也不再是袁家媳婦。”

我看著他的眼睛,不複往昔的難過與無奈,火光燃燒在他的眸子,一瞬間,我恍惚瞧見了一位睿智的老者,而非眼前麵目年輕的人兒,他繼續道,“在他眼裏,你隻是無極上蔡令之女甄宓,僅此而已。”

我自是知道這般,可是教我怎麽能接受,怎麽能就此罷休,袁家尚在,我夫亦未亡,此時此刻,倒如同傾覆的杯子,水便不知不覺地流將下來,淅淅瀝瀝,浸滿我潮濕的心。

“先生說過,見過顯奕。他……可好?”我不理會他苦苦相語,再不問清楚,我怕是夜不能眠。

“何苦一定要知道?”華佗仍是暗著眼神,滿臉閃爍的神色,不再望著我,瞧著遠方飄忽不定的青煙,徐徐飄渺,未有定向,緩緩道,“丫頭,諸葛是何許人,他說顯奕機關算盡,卻終是害了自己,你為何不信?顯奕,躲不過這一劫了,是生是死,你也無可奈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