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青絲問情

我所住的營帳是在軍隊的後方,隨軍的女眷很少,隻見著一兩個,還被遣來兩個伺候我,這兩女皆是氣傲之人,對我竟是有些鄙夷的。我也不甚理會,一心隻想再見著華佗一麵,問個清楚。

思及這般,當下便提起裙裾,掩開帳門,方一探出頭,卻瞧見一女奴傾身上前,久經風霜的臉麵色更為不好看,撇嘴道,“天色已晚,夫人要去哪?”

營帳連著一個,柴火照的通明,夜巡的士兵齊齊走過,煙火繚繚中,留下暗色的身影在白帳上拉長,鬼魅一般。閃爍的火影映在女奴的臉上,更顯得堅韌潑辣。

我巧笑道,“你家三公子救了我,直至今日不曾見到一麵,想去瞧瞧他。”

那女奴的麵色方有些緩和下來,哼聲道,“見你還有點良心!”她回頭和另一女奴說了什麽,又回頭道,“這麽晚了,公子受了傷,肯定是要休息,夫人還是回去罷!”

我一時無法,看來是要將我困在這了,轉手退後,放下帳門。帳內倒是亮許多,明明不甚寬大的麵積卻顯得極為陌生以至於叫人覺著空曠,不舒服起來。

正思量著,就聽到外麵清脆的聲音,“公子方才醒了,一心想要見甄夫人。”

聽得出是阿木。瞧他說的話,三公子竟是直至方才才醒過來麽,心裏忽的不是滋味,且無論他是真是假,倒是結結實實為我受了一刀,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正想著,隻見帳門被掀開,阿木探進頭來,瞧我半晌,微有些愣住,眼睛裏滿是驚豔,回神拜倒道,“夫人,我家公子有請。”

我淺笑應著,方才隻是尋了個借口想得以出去找華佗,現在卻真是要去看看他了,整理妥當便跟著阿木出去。方出將來,那兩女奴便仰頭瞧我,眼睛裏映著火光,瞧不見神色,隻是身形倒是僵硬般,微有些不自然。

阿木在前疾行,繞過一方帳篷,淡淡的背影略有些單薄。忽的想起那夜他獨擋刺客,竟也是有些身底,當真是人不可貌相麽。轉念又想那刺客與他既是一家,怎的就不能手下留情?

他略轉過身,慢下步子,眯眼瞧了我一眼,吱唔一聲,道,“夫人那夜赤腳趕路,腳上的傷可好了?”

瞧著他年輕青嫩的臉,夜色加著火光,倒顯得堅毅許多,身上不自覺的流露出平淡的氣息,許是耳濡目染,蘭留餘香。

我回,“已無大礙,多謝關心。那夜未及多謝阿木的救命之恩。”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撓著頭道,“夫人言重了。”兩手搭在身邊,不知放在何處,隨步前後甩著,輕聲道,“夫人,小的也是之後才知那些個人原是老爺的死士……勿論公子了。”

我不知他如何知我心中埋怨曹植,聽得他言,倒感覺是我的不是了,垂下眼來不語。

他繼續道,“我

家三公子平日裏不問朝政大事,是個風流的主兒,且又是文采冠絕四海,好交朋友,早早聽聞夫人你才色雙絕,趁著老爺……攻打鄴城,便想著前來一睹風姿。”

寥寥數語,竟叫我臉都紅了。早聞曹植乃是名滿天下的才子,才華橫溢,風流不羈,想起酒肆中陽光下那著青衫卻不染塵世般的少年,詩意之氣,浸在他那飄起的衣褶裏了。想來確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是一陣悲戚,世事無常,許是天命注定,我又何苦移罪他人。便歉疚道,“看來我竟是錯怪他了。”

阿木聞得,立住不走,回頭望著我,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的白牙,甚是清爽,盡是淳樸,他說,“今得見真容,我家公子也不冤了!”

正說著,阿木抬手舉了帳簾,躬身請我進去。

我對他一笑,屈身進入,他也沒跟著,輕輕放下便守在帳外。

曹操當真是愛極了這位三公子。甫一進來,一瞬間眼前明亮了起來,點了數盞燈,置著銅鏡,將裏麵照的亮亮堂堂,恍如白日。帳內收拾的倒是體貼之極,桌上筆墨紙硯盡是齊全的,地上鋪了杉木板,又置了層絨墊,甚是軟和,榻上是方裘墊著,絨絲的繡被上,有金絲閃耀。床榻上,那抹清澈的身影隱在燈影中。

我悄聲走近,慢慢瞧清。他靜靜地躺著,絲絨的被子蓋到前胸,蒼白的手搭在胸前,像是握著什麽似的,緊緊的不鬆手。劍眉微皺,鳳目緊閉,在眼角一絲溫柔的翹起,微有些泛白的唇淺淺地合著。青絲鋪了滿滿枕巾,落到地上,好似墨色的瀑布,輕輕蕩漾著燭光冶冶。

他似是聽得我極盡小心邁出的步聲,倏忽睜開眼,唇邊斜勾,盡是春光一片。

見他醒了,我緊忙走進,順著他欲起身扶住他,將枕頭置好,教他舒服地躺坐著,他隨勢靠在枕上,深深舒了一口氣,含笑看著我,卻是滿眼無奈神情。

我見他麵容仍是病色,一陣傷心,問他,“可是好多?傷口還疼麽?”

他仍是笑著,淡淡搖頭回應著。

我見他不語,隻一味瞧我,倒覺著有些不自在了。想我比他怕是大上十歲有餘,如今竟叫他瞧的有些郝羞。

耳邊燭火劈啪燒灼的聲音,還有外麵遠處將士喝酒的叫喚聲,現在聽得竟都是嗚嗚作響的雜音了。半晌,他凝眸望著我,緩緩道著,“美女妖且嬈,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眸子甚亮,像是初開的曇花,凝著夜裏的如水夜華,瀲灩之極。

他笑意更濃,繼續道,“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颻,輕裾隨風還。”

雖是病軀,可是聲音輕柔且字字皆情,婉婉道來,恰如清風一掃胸中煙塵,又如外間一輪皓月,清輝撩

人弦。

他不看我,仰頭望著帳頂,頓了下,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我卻奇怪了,此篇似是未完,正細瞧他,想他許是勞累了,便不敢打攪。未幾,卻瞧他忽的睜開眼,流光颯遝,一如當日光芒盡處的風華,“顧盻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心裏欽佩之極,不愧是才華橫溢,當真叫人信服。我在心底呢喃著,“顧盻遺光彩,長嘯氣若蘭。”竟是那夜他吟的句子,忐忑不安,“美女妖且嬈,采桑歧路間。”已經了然於心。他竟是為我吟的詩麽,一時醉在這美字中。

甫一開口,溫暖而潮濕的空氣裏,就有了一股初春杏花酒的味道。心裏不覺莞爾,受了傷,竟是還偷酒吃不成。

我便莞爾啐道,“詩是好詩,想是就著酒意,靈感突顯麽。隻是,三公子竟是愛酒如此,傷得這般,不忘飲酒。”

曹植蒼白的麵容飄上兩瓣桃花,笑著道,“華先生的杏花酒當真是醇美之極,叫子建難以釋口。”抿了下嘴,又向後坐起,直視我道,“隻是若說這點靈犀,卻是遇見洛兒你之後,便如滔滔春江,**,茫茫不可收拾了。”

他將手伸到我麵前,手心向上慢慢打開,隻見一撮青絲緩緩舒張,安詳地置於他的手心裏,我的心頓時停了般,又複跳躍起來,隱隱覺的不安穩。這是我當日絞下來頭發,他竟一直握在手心。

隻聽他啞聲道,“洛兒,蛛絲雖細,其困縛蠅。春蠶至死,其絲方盡。我那夜並非糊塗亂言。”他溫柔握住青絲,鳳目凝視,滿目皆情,“青絲雖軟,沾若不覺,實則纏繞堅實,教子建何以掙脫的開了。子建別無他求,隻願在你的名字前加上我的姓,從此天涯執手,莫失莫忘。”

我竟不知他會盡皆道出,臉上亦燒得緋紅,如此風流的人物如今在我麵前述說鍾情,怎不叫人心動。隻是,並非我木人石心,我已有夫君,且愛他至深,我已有一女,且欠她甚多。心裏早已住了人,怎的再能容得下你。思及此,我深深歎息道,“三公子……”

他忽的閉眼,止住我,喃喃道,“我知你所想,子建不著急,會一直等。如果……他活著,隻要你好便好。可是,如果……那子建便會等你回答我。”

我不再言語,看著他揚起的眉眼,竟是說不出的溫柔,猶如朦朧月光牽縈綻放的一樹清麗芙蓉,竟有些難過,不忍再去瞧他,生怕毀了好端端的眉眼。

隻是,那時的他,隻是一青澀少年,那時的我,已是人婦人母。甫一開始,我們便是錯過了。可是風起於青蘋之末,情絲往往不知惹起於何時。誰又知道,流光轉瞬,許多年後的你,那個青春洋溢的此間少年郎,眉間卻早已蛻去稚嫩羞怯,而我似乎是上天對你開了最大的玩笑,叫人想想,竟能笑得落了滿襟的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