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虛賓實虜

曹操確實抵達洹水,隻不過是瞞了所有人的。鄴城大門緊閉,死死撐著。兩軍對峙,袁尚竟是遲遲不來。

洹水濤濤,一陣陣風吹來,有股山花的香味,混著對岸城裏淒涼的悲味。我站在河岸上,河水拍打上來,漸漸浸濕布鞋。想起那日在漳水邊上,我信誓旦旦,與念弟前往滏水,猶在水邊行,濕步履,不為奇。可是如今看來,倒像是我自己作繭自縛了,油然一陣難過。

“丫頭啊丫頭,哎,”華佗在我身旁,仰頭喝酒,歎氣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我不聽他與張先生的勸告,一意孤行,如此確實對不住他,愧疚道,“宓兒自知此番錯大了,可是,先生,你怎的也在此?”

他係好葫蘆,抬頭看著我,過百的年紀這般年輕的麵容微微有了笑意,“都說世事無常,你走之後,曹操便派人尋到我了,將懸廬整整圍了起來。”

我心裏一驚,疾步前傾,不慎濕了一腳,問他,“那沮玄他們……”

華佗扶住我的臂膀,輕輕拍道,“無事,隱了姓名,隻道是老叟頭的親戚,曹軍再凶狠,也是不敢動的。”他轉臉望著平靜的河麵,緩緩道,“當時還在慶幸你先離去了,如今看來,確實是鬥不過天的。”

心中也是感歎不已,道,“想來,先生是被迫進曹營的了。”

華佗聞言,嗚地一聲,搖著頭,道,“非也,我早就想來一探究竟。想著丫頭你孤身在外,總放不了心的。方來的時候,竟是沒有你的消息,可是把我樂壞了。聽聞曹家三公子遇險,我聽得那小書童口中總有一個絕色女子,心裏就知不妙,就跟將過去,還真是你這丫頭!”

想起那三公子,曲喬麽?應當是曹植了。我心裏竟然有些怒怨,想來他是早知我是誰了,那夜得黑衣人也是曹軍人,倒是他演的一出戲,來博我信任,思及至此,又是難過又是氣憤不已。想他倒是個端好的人兒,怎會如此,心裏竟是千紮亂麻,理也理不清了。

提到那小書童,思及念弟的安危,我連忙問他,“先生先到一步,可瞧見念弟了?”

華佗抿著嘴,麵色微微有些難看,眨著眼睛道,“念弟倒是沒瞧見……”我心一涼,念弟不在這,那會在哪?難道那群人不是曹軍,可是……

正糾結此番,卻聽華佗咬牙道,“丫頭,我倒是瞧見……顯奕了。”

如同平地驚雷一般,心跳都快停頓了,身體倏忽僵硬了,指尖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忽的眼淚就湧出了,腦袋裏就剩下顯奕。我抓隻他的衣角,淚流滿麵,急問他,“你瞧見他了?在哪?什麽時候?他好嗎?”

華佗被我拽的竟有些站不住了,他麵有難色,皺著眉頭,嘴巴一張一合,想要說出又歎氣思量。我在一旁焦急萬分,滿目露水盯著他,瞧見他這般,料想情況應當是不妙,顯奕,難道被他們抓起來了,受盡極刑?我不敢再往下想,隻想聽華佗說將清楚。

卻見他眼神一凜,麵容又複正常,舉止生硬。身後似有來人,我便整理

衣容,垂眉拭淚。

正聽得爽朗的聲音,令人不覺生畏,“原來甄夫人竟與華神醫相識!”

曹操隻著了玄黑錦衣,素冠束發,美髯微微隨風,映著河麵反射的光束,卻是不怒而威,我雖心有恨意,卻還是油然升起敬畏。

此時我名義上雖是上賓,實際卻是他的俘虜。可是我唯一支持我此刻的自尊與驕傲的便是袁熙之婦,甄夫人。

他邁著堅實的步子走過來,我心亂如麻,複雜如梭,低眉屈身施禮,華佗又複浪蕩模樣,嘻笑道,“司空大人,老朽用的藥可有效果?”

曹操開懷展顏,笑道,“華神醫醫術精湛,隻一副藥已教我舒服多了!”又轉過臉來,鷹一樣的眸子盯著我,“有神醫在此,我小兒子建的傷定是無恙了!”

華佗隻笑不語,擺擺手。曹操向我拜首一下,教我也覺突然,不知如何是好,隻聽他道,“子建平安,還是得感謝甄夫人的搭救,此恩德,操自會銘記在心。”

我複回禮,“理所應當。令郎當時也是因為出手救我才受的傷,我又怎能見死不救?”我不知他父子倆葫蘆裏賣了什麽藥,一個派人夜行,一個又前來搭救,最後隻有一個結局,便是俘虜了我。雙管齊下,自是不會有所差漏。可是,怎麽總是覺得哪裏不對勁,教我心裏難過之極。

華佗饒有深意地望我一眼,解下葫蘆喝了口酒便告辭先行離去。

我瞧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裏含著顯奕又說不出口,遠遠看見他轉過身來,將葫蘆裏的酒水全倒掉了。

他甩甩葫蘆,淒涼的身影鑲嵌在重重營帳之中,不再瞧我,轉臉疾步走了。隻留下一汪酒水,慢慢被吸入土裏,餘下一片青濕,醇酒已不複再見。

一時愣住。華佗的動作,我是懂的。

覆水難收。

覆水難收麽?現下似乎無法顧及自己了吧,想要知道的太多,卻又苦無辦法,我一狠心便直接問道,“司空大人,那夜的刺客與三公子的書童阿木交過手。阿木既然沒事,敢問可知那些個刺客下落?”

他身形一頓,看我片刻,悶聲笑了,好像青銅的鍾聲,厚重而莊嚴。他仔細瞧著我,道,“聰慧如夫人,當是知道那些人是我派去的。”

“哦?”我不想他這麽直接地承認,倒不似小人。

曹操道,“早聞本初兒媳,甄家女兒,聰慧過人,貌比姮娥。操素來珍愛美人,愛惜才人,如此佳人,怎麽能不一見?”

他說的倒是輕輕巧巧,語氣又如一陣風似的,過於浮托,我聽得,卻是一句都不信的,當真是老奸巨猾,仰首望著他,毫無避諱。

他倒不退縮,繼續道,“派的人到城裏打聽,卻聽夫人已安全出城,搜查多日,方才找到你。至於子建……”他深歎一口氣,緩緩道,“確是不知他怎的在此。”

這句倒聽來是真話,我將信將疑,難道三公子當真是誤打誤撞?倏忽想起那時他睫毛上凝了冰晶,渾渾噩噩地胡言亂語道,我見了我想見的人,就是死了,

也無憾了。

我急忙行禮,屈身道,“那夜我教三公子救了,可是我貼身丫頭教刺客劫去,懇請司空大人,放了她罷。”

他抬手將我扶起,道,“夫人不必如此,哎,說來不巧,那些刺客方要回來複命,半路卻叫人擄去,那姑娘也是生死不知。我也是得到消息,當是夫人叫人擄去,才盡快趕至滏鎮,遇到阿木,尋得你們。”

竟是半路叫人擄去了,會是誰?那些刺客武藝甚好,一般的土匪是奈何不了的,可是會是誰?難道是袁軍?袁尚?會是顯奕!

我腦袋脹痛不已,竟還是什麽都沒理清楚。

陽光在河麵上鋪了一層白金似的,閃爍著燦爛的光束,刺的人眼睛澀疼。

曹操站在我身邊,負手望著浩浩蕩蕩的河麵,深歎一口氣,道,“以前我是來過這裏的,猶記得兒時與本初在此處弄潮潛遊,爽快豪情之至……如今,卻是物是人非,不禁心生悲戚。”

“司空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想來也不會為難城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少婦孺。”突然聽得他如此說,我便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回過頭來,細眼死死盯住我,勾唇道,“我一心匡扶漢室,身負統一中原的大任!本初雖是我摯友,可是他欲自立為王,不得已……”

“大義滅親麽?”我揚眉接著道。

“哈哈哈哈,”曹操聞言竟爽朗地大笑起來,美髯也跟著抖動,片刻又嚴肅地望著我,道,“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不得已。”又望向遠處,轉移了話題,“我與你父親上蔡令甄逸確是舊識,夫人且安心住著……”

我不語,順著他望的方向,遠處眾士兵齊齊高呼,赤膊抗著農器,動靜甚大。

心裏冷笑,便道,“司空大人,是想在此開荒耕耘不成?”

他不反駁,輕笑道,“如此倒也不錯,城裏總有一天會投降的……遲早的事罷了。”

“我夫家將士尚在,司空大人這般說,似乎勝券在握,不怕話說的抬過,折了自己的顏麵?”我心知他說的是對的,卻猶是不心甘,反唇道。

他也不生氣,隻淡淡笑起,眼裏卻是蒙了層冬日的冰棱,低頭道,“勝敗兵家常事,操猶是敗了,亦不會絞殺前來勸告獻策的謀士將士。”

官渡戰敗,袁紹曾因不聽田豐勸告,終是將田豐斬殺,教顯奕神傷日久,我是仍然記著的,隻是此刻教曹操嘴裏說出,倒是越發鑽心的慚愧。我低眉默默喘氣平息,不再言語。

忽的他的氣息一下子近了,一字一頓道,“甄夫人,好好看看我的將士們再幹嘛?”言罷甩袖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玄色錦衣卻稱的他更顯霸氣,一瞬間,我倒真是希望以及相信了,這個人一定能一統中原,成就霸業,那樣是不是也很好,省了百姓顛沛流離,省了我日夜相思之苦。

收回目光,瞧向那些將士,心頓時就沉了下去。

他們在掘河水,一直延伸至城下,深得像是條溝壑,原來如此,他想決漳水灌鄴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