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歧路采桑

月光如碎汞般流淌在地上,春夜裏的徐徐微風,和著明亮的月光,倒有些清冷。

念弟在我身旁已經入睡,均勻的呼吸聲,我將被子掖好,卻是怎麽也不能入眠。

在鎮上的小客棧住下,今夜已是第二夜,可是竟然沒有袁尚的消息,連夏侯那也無甚動靜,曹操的影子都沒有現身,確是奇怪的很。今日在酒館裏那大漢所說的並非全都是假,怕隻怕他瞧見得軍隊不是姓袁,而是姓曹,那就糟透了。那些個獵人裝扮的軍人看當時的表現可知是曹操的人了,卻不知他們在那是為何?還有那個曲喬……

正思量著,卻聽見外邊窸窣的聲響。

已是深夜,聲音格外入耳。我匆的爬起,赤腳悄聲走到窗前。

客棧確實是破舊不堪了,窗柩上的麻紙已經破開,被風吹的裏外晃著。我抬手輕輕將它挑開,一隻眼睛向外望去。隻見樹影斑駁,竟是瞧不見人影,隻道是我疑心太重,胡思亂想。

深吸一口氣,心裏方安穩下來,外麵又是一聲響。我連忙望去,這次是聽得清清楚楚,是刀相碰的清脆聲響,眼前似是什麽都沒,黑夜借著月光作祟。一道人影在窗外閃過,我心裏發著抖,喘著氣,手心裏皆是汗。樹影裏確是有人影的,隻是不是一人,竟有三四人之多!

眼前忽的記起白天酒館裏的四個獵人裝扮的軍人,不敢出聲,正要去喚醒熟睡的念弟,突然一隻手覆到我的嘴上,腰身被人抱住一把往後拉去,將身後的人撞到牆上,隻聽後麵的人哼了一下也不出聲。

我又驚又懼,掙紮著想要叫喚,無奈被他狠狠捂住嘴。他抱緊我,往後一勒,在我耳邊輕聲道,“噓,別說話!”

聲音清脆,幹淨得我愣在當下,不做掙紮,曲喬。

曲喬往後退,拉了破舊的簾布將我二人遮住。隻聽門被踹開的聲響,我大驚失色,念弟還在床上!

“誰?”念弟還未說完,便聽一聲悶響,被不言語了。

我想要拉開簾幕一看究竟,又不敢泄露我們所在,不覺發抖,曲喬似乎有所察覺,捂著我嘴的手也慢慢放下,卻是抱得更緊了。

“隻有一隻女子?”一個粗粗的男人聲音,“不是兩個麽?”

“不管,瞧這女子麵容姣好,定也差不了了,帶走!”這個倒像是個首領,一聲令下,外麵竟是沒有聲音了。

我們站在原地,竟不敢亂動,曲喬側耳聽了半會,漸漸鬆開手。他鬆開了手,我倒是攤了下去,坐在地上,淚花洶湧而出,他們帶走了念弟!怎麽辦!

我口裏念念叨叨,無助地喚著,“怎麽辦,怎麽辦?”

曲喬眼裏光芒閃爍,蹲下身來,想要安慰,身形一頓,一把把我抱住往前撲去。

我不及反應,一支箭射定在我原來坐的地方。還未緩過驚嚇,那幾個身影跳了出來,皆是蒙著麵的。

為首的一人冷笑道,“明明有兩雙鞋,躺在床上的怎麽可能是一個人呢

!”複又對後麵幾人命道,“主人有令,要活的!”說完,持刀擁將上來。

曲喬拉著我,拿出扇子生生擋住砍來的刀,手腕一轉,別開刀口,倏地一拳打到那人的腋下,那人吃痛退下去。身後一陣寒氣,我一回頭,就看見砍下的刀鋒,映著月光閃著白光,我失聲尖叫,曲喬未及護住,那刀鋒被另個刀卡住推去,隻聽一人悶聲道,“不想活了,主人要活的!”

曲喬趁機打退二人,拉著我便往外跑,一出門,一陣涼寒,腳下也被石頭硌得生疼,可是此時確乎是不在意了,隻一味的拉著曲喬的手逃命。

黑影閃過,白光一亮,隻聽曲喬吃痛的悶聲恩了一聲,抬扇刷的切去,卻叫那人摔刀齊齊砍斷。曲喬扔了扇子,赤手相搏。正此時,路的盡頭,黑的什麽瞧不見,隻聽得達達的馬蹄聲,待來人近了,大聲喚道,“公子!”

我心中大喜,竟是叫阿木的小書童。我被他護在身後,不能過去。隻見阿木跳下馬,提了把劍,迎了上來,截去對曲喬死死不放的糾纏,曲喬一言不發,拉著我跑至馬前,一抬手將我托上馬鞍,自己一使勁坐到我身後,阿木揚劍對準馬後一劍,馬兒吃痛,急急向前跑,曲喬環抱著我,拉緊馬繩。

回首望去,黑夜中,起了無數的煙塵,卻見阿木一人死死抵擋。

耳邊似乎隻有風呼呼的聲音,弄得我腦袋昏沉沉無力。漸漸行至荒蕪之地,馬兒才放慢腳步,聽得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和身後曲喬的喘息聲。我身上卻都是汗水,曲喬的衣服也都是濕的,相粘再一起。臉上的汗水流下,濕漉漉的難受不堪。

忽的雷霆作吼,一陣涼風。曲喬手中的繩落了下去,我急忙屈身拿在手上,他的重量突然就壓倒我的背脊上,我不會駕馬,喚著他,“曲喬?曲喬?”

沒有回音。我一驚,停下了馬。曲喬一動不動的靠著我。

心裏又急又怕,扶著曲喬無力的身體,我先滑下馬來,手上卻是沒了力氣,失手沒扶住,教他直直從馬上掉了下來,躺在地上,我馬兒嘶叫一聲竟跑開去了。我急忙蹲下瞧他,卻見他青衣之上,滿是汙血,卻不知是那些蒙麵人的,還是他的。可是,見到他的麵色慘白,睫毛上一層露水,緊緊閉著,我的心忽的停住一般,搖著他叫著,“曲喬,曲喬!”

荒涼的夜裏,卻是一點聲響也無。我手伸到他的鼻下,微微氣息仍在。心裏方微微定下。

跑到亂草處,扯了些軟草,墊在他身下。抬起他的背時,才發現,他後背堅挺的脊梁,竟有一條猙獰的刀口!

就著河水,將他洗淨傷口,用碎草暫時止住血,可我知道,沒有藥材,後果不堪設想。將他整理好,前往河邊將血跡斑斑的手帕洗幹淨,坐在他身邊。

馬兒已經跑了,現在又是深夜,念弟被抓,阿木不知生死,我竟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卻見曲喬微微動彈,扯著傷口,倒吸一口涼氣,張開眼見到,竟撲哧一笑,“

是叫你兄弟,還是姑娘?”

見他醒將過來,正高興地屈身往前,聽得他這一句,又慚愧地坐回原地,咬牙道,“洛兒。”

他微要起身,又躺回去,喃喃道,“洛兒,你叫洛兒?”

我點點頭,夜色中瞧不見他的神情,卻見他眸子黑漆漆的,閃爍著。我心中忐忑不安,又道,“那些人是什麽人?為何要抓我與我姐姐?你又是怎的知曉?”

他隻躺在地上喘著氣,不能動彈,緩緩道,“曲喬,不知,猜得。”

我一時愣住,不知他在說什麽,忽又明白他在一一回答我問題,不覺輕笑。定下心來道,“你的傷,一定要找到大夫才行。你先休息會,再去找大夫。”

他也不再言語,確乎是累極了。我起身四顧,荒蕪一片。一個傷者,一個女子怎麽將他送去行醫呢?況且路上不定又有那些官兵。瞧那陣勢,十有八九是曹軍了。一時也無計,隻得坐在他身邊歇息。

春夜涼氣倒是大得很,我又去扯了草將他蓋上,希望能保些暖。月光打在他的臉上,竟如同浮雕一般俊美,月色在他鳳眼的眼梢邊上閃爍。

除了顯奕,我確是沒有借著月色細瞧男人。曲喬,大概十五六歲,倒像是朦朧煙波裏初長出的雪蓮花,高貴卻不濁汙色。近乎蒼白的兩頰,似貼了兩朵桃花般泛著嫣紅。

清晨第一縷陽光喚醒我的時候,我甫一睜眼,便瞧見他帶著笑意的唇角,盡是頹靡的春光。

我見他醒了,連忙在河裏用手帕沾了,擠給他喝,他仰著脖子喝著,眸子確是望著我,一抹嘴啞聲道,“洛兒,我想瞧瞧你的臉。”

他聲音竟是變得嘶啞了,難道是傷勢重了?我愣在當下,他鳳眸頗亮,定眼瞧著我,又道,“你臉上的煤灰已經花的不成樣,洗洗讓我瞧瞧你的臉。”

他舍身救我,瞧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便起身行至河邊,慢慢洗淨臉上的汙垢,河水蕩漾,映著春光無限,撒了滿江朝陽。

我方一轉身,對他嫣然一笑,他便定在這朝陽中,滿眼瀲灩,呢喃著,“顧盻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

“顧盻遺光彩,長嘯氣若蘭。”我聽得喃喃著,心裏卻是佩服之至,見他年紀輕輕,卻是文采斐然,忽的想起什麽,對他道,“你且等著。”

赤腳向昨夜扯草的地方走去,隻覺腳下割得生疼,昨夜隻顧救人,竟是忘記腳下,咬牙不去理會。昨夜瞧見這邊似是有桑葚的,行至狼藉處,確是桑果高掛,我將衣服裹起,摘了起來,直至衣包鼓鼓,洗淨才叫曲喬吃了。

暮春夏初的桑果,入口又甜又澀又酸,微微有些難以下咽,卻瞧曲喬吃的香甜,心裏微有些難過。

隻是,誰又能知道,一切似乎是天注定般得。你請我喝酒吃肉,我卻叫你嚐盡桑果的酸澀。

很久很久以後,你對好之又好,我卻叫你黯然心傷。

這時的我們,誰又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