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青衣公子

滏水之濱,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農田。可是現在竟是草木叢生,明明春天風光亮霽,反倒顯得荒蕪得很。

此處離鄴城近十五裏,雖偏僻,但因背靠江,右有綿延山脈,卻是易守難攻。鄴城被圍,袁尚一定會回來,途中必經此地,想必也會選此地為營。方圓十五裏,隻有一鎮,滏鎮。又因毗鄰鄴城,相較繁華。因時局動蕩不安,小鎮的開市閉市已無界定,白天街道甚為熱鬧,隻是天未暗,便會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春日裏陽光正好,大街上賣東西的貨郎就著春困也懶得再叫喚,需要的行人自會上前狠狠拍醒他問問價錢。行人皆似乎是無精打采,卻又似乎是行色匆匆。

隻一處是最熱鬧的地方,便是那條街當中間的簡陋酒館。

所有的消息都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許都的曹瞞此時正進軍鄴城,如此一介小人!盡是做著乘火打劫,偷雞摸狗的勾當……我們當然不會怕他,袁將軍已經領軍回守……”酒館裏被眾人圍在正中央的一粗壯大漢邊喝著酒,邊大聲吼著。

“你怎麽知道將軍快到了呢?”四下的人起哄著。

“咳咳,”大漢被烈酒嗆了下,幹咳幾聲道,“我路過陽平亭的時候,遇到了袁大將軍,騎在馬上,當真威風!他說不日將會抵達鄴城,與曹瞞決一死戰!”

“滾你娘的……你都回來了,怎的大將軍還沒回來呢?”見他低頭喝酒,不作回應,四下又是一陣哄笑,皆罵著他。

酒館外間是用碎席連著幹麥草搭成的,就在那角落,兩單薄的小夥席地而坐,細細地吃著手上的烙餅,也不跟著起哄,仿佛世外人一般。

“小姐,那人說的是真的麽?我們要不去陽平亭?”念弟停下不吃了,探頭過來小聲說道。

我抬頭望望她,清麗的臉上故意沾了煤灰,頭上頂著個陽春帽,一雙水汪的眼望著我。

“一聽就知他是在扯大旗耍大刀,言不能信。”我嗤鼻,拂了身上烙餅的碎渣,道,“陽平亭在西山腳下,若袁尚要回守鄴城,在那邊駐紮也不無可能。”

念弟眼睛一亮,上前道,“那我們不去那,幹嘛待在這呢?”

我回頭環顧這些吃喝的粗人們,皆是豪放的人,隻在對麵一桌上,坐著四位執刀背箭的人,獵人模樣裝扮,可是舉手投足卻更像是軍人,似乎覺察到我的目光,那邊一人抬手飲酒,忽的一眼與我對上,我心裏一抖,手上的烙餅撒下的更多,驚得連忙回過頭來。

念弟見我不出聲,正好說話,我對她輕輕搖頭,沉聲道,“這裏不知有多少曹軍呢,隻怕一路上都被埋伏了也未可知。我們先在這歇腳,等等看。”

她聽得點著頭,又不敢看左右,隻低頭吃食。我垂頭,烙餅碎渣落在衣服上,像是繁雜的亂葉,惹人煩惱。

四下竟然安靜下來,

隻聽見杯水流淌之聲,我不敢放肆張望,稍稍回頭望去。竟發現這家略顯寒酸的酒館忽然變得亮堂了。那麽一刹那,我以為是點燈了,定睛一瞧,原來不是——隻是因為方踏進酒館的少年。

他身著青衣,不理會眾人目光,行至角落裏,拂衣而坐。斜倚在窗邊,一手執扇,一手有意無意地搭在桌上,舉止生態,自是風姿不假。

坐定之後,四下才又喧鬧起來。我似是見過他,卻又是陌生的,便也不避諱,隻管細瞧著。

透過席子的間隙投進來的光束映在他俊美的臉龐白裏透紅。鼻梁更顯挺秀,雕刻般的嘴唇泛著桃紅。身姿奇秀,風度儒雅,像是夏日裏荷塘上的清風,夾著芙蓉淡香教人怡然;又好像是未經打磨的琉璃珠,奪人目光。

在他身邊的小書童俯身說了什麽,他卻搖搖頭,淡笑環顧四方,漫不經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倒吸一口氣,好一雙秋波明豔的鳳眸,溫柔如春江又是蕩漾著朝氣蓬勃,刹那芳華。

他發現我正盯著他,倒是更為自然,唇邊一抹春意。我連忙轉頭,不去看他。

轉頭便瞧見念弟紅著臉,低頭不語。想是瞧見那少年,一時意亂?可是美如張飛,也不見念弟這般過,心裏油然輕笑。卻見她紅著臉哼哼不停,我就連忙低頭看她,竟然是吃的有些急了,生生噎住。

我又驚又極,連忙丟下烙餅,拍著她的背,我們喬裝隱藏,沒敢張揚,隻要了烙餅,水卻是喝了精光。念弟抬頭對我輕搖頭,示意她沒事,可是見她嘴唇都幹了,我停下手,拿起碗想要去倒水。方一抬頭,卻見一碗清水遞到我跟前。

“呐,我家公子給這位小兄弟的。”原是那青衣少年的書童,他俯身遞過來水,歎氣道,“沒吃過東西麽,竟是噎成這般!”

我喜極,連聲道謝,捧過碗送至念弟嘴前,讓她就著喝。念弟拿過水,一飲而盡,方緩過氣來,舒舒服服道,“可是噎死我了!這烙餅你還是別吃了,咬都咬不碎了!”

見她這樣,心裏終於安定下來,在回頭,書童已回到那少年身邊,看看我們說著什麽。少年也望將過來,淡笑不語。

未幾,隻見書童端著盤東西過來,放在我們身旁,略有驕傲道,“看你們吃個烙餅也能那般,估計是餓的不行了。我家公子心慈,賞與你們吃的!”

我低頭望去,盤中一碟牛肉,一份炒菜,還有一壺酒,心裏甚是欣慰。卻見念弟挑著眉,正要說著什麽,被我按下。

待那書童離去,念弟不屑道,“真當我們是叫花子了!我們又不是沒銀子!”

我上桌上拿了筷子,遞給她一副,自己兀自吃了起來,“味道不錯,比烙餅好多了!你也嚐嚐。”

她拿過筷子,也吃了起來,複又抬頭望著笑了,道,“小姐,自從離開懸廬,倒真是沒見你這般輕鬆過了。”

子一抖,沒夾住菜,又落到衣服上,混著方才的碎渣,我小心翼翼將它們抖掉,仍是不能抖掉我心中的抑鬱。怎麽會忘記呢,我的女兒孤單待在懸廬,終是我的一絲牽掛;顯奕生死未知浮蹤未定,牽著我的另一根弦,任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

念弟知道自己說錯了,深深自責,拍拍我的腿,苦笑道,“又是我錯了,不該提的。可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麽?”

我回之微笑,堅定地點點頭,忽的那邊眾人竟又是一陣哄笑。

隻見還是那粗壯大漢,拍著大腿,抹了把嘴,道,“都說曹瞞是為匡扶漢室,攻打我們將軍。”咋著嘴,站起來挺著身子大聲道,“誰不知道那袁家二公子夫人甄氏美的不像話,是男人都想擁在懷裏,揉到自己身子裏去!”

我注意到那角落的少年竟也聽得頗為認真,那漢子越說越是起勁,對著一喝酒的醉漢笑道,“你說那曹瞞也是男人吧,他不想納了那小美人,日夜摟在懷裏?”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嬉笑,坐在那邊的幾個獵人似有怒色,按捺著隱怒不發。我心裏倒沒甚反感,大起大落,這些流言蜚語怕也算不得什麽了,隻淡笑別過頭,卻瞥見那麽少年饒有興趣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氣,便起身與念弟前後走出酒館。

此時正值正午時分,街上方熱鬧了一些。我邁著大步,行在眾人之中,暮春時節,已有了夏日的前奏,未行幾步,便出了細細的汗。

忽的一道青色的影子擋住了去路,我一時躲避不及生生撞上去,細瞧去,竟是酒館裏的明麗少年,正疑惑著,卻聽那書童尖聲道,“真是忘恩負義的人,我家公子好心與你吃的,你倒不感謝,反倒……”

“阿木!”那少年製止他再說下去,轉而對我們一笑,抱歉道,“小小書童,都怪我平時管教無方,請兩位勿見怪。”

他的聲音很年輕又很清澈,如同碎石投入清泉之中,泛起陣陣漣漪。

如此風度端凝的人物,我倒不甚反感,抱拳拜謝,心中仍是懷疑,便問道,“瞧著公子必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未知名諱,好叫小人來日報答!”

他展顏笑開,拂著扇子,道,“在下曲喬。兄台勿言報答,區區酒菜,何足掛齒。未知兄台……”

“區區流民,何談姓名,能活下便是不錯了,謝謝公子抬舉。我兄弟二人還得去幹活,告辭。”我不欲糾纏,我們雖然喬裝,這少年也非曹家人,可是依舊要小心為上。

拜別之後,拉著念弟匆忙離去,念弟似是瞧出端倪也不問緣由,疾步跟上。

再回首望去,一襲青衣,在日影下忽現忽滅,欣秀美幻的側影,忽的想起那日一葉扁舟上出來的人兒。

曲喬,竟是那日立在舟上男子,如此人物,卻是毫無名聲麽,我不禁深深疑惑。

曲喬,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