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君子於役

君子於役,不知歸期。

顯奕走後,城裏一瞬間空了,可是空的不是城,是心。

整個鄴城都戒備起來,匆忙的行人看不見愁苦的臉,停留的人卻不知他們紛繁的情緒,我害怕看見那些往來的商人,他們每個人都將自己武裝的嚴嚴實實,像蹲據在一角野獸,欲在這紛亂的時候奪一杯羹,吸一口血。

每隔半月,顯奕便會傳來書信,讓我安心。可是我仍然知道,南陽諸葛拒絕了他,他沒有說太多,可言語中卻是無盡扼腕,萬般難過。 曹操決心要一統中原,我真的不敢想象我們能撐多久,難道當真如顯奕所言,三年?三年便是歸期或是末日?

我幾乎日日登上城門,極目遠眺,仿若可以看見身在幽州的他,此刻她怕是愁眉緊縮?還是想到對策?我想念他,想念他褐色的眼瞳,瀲灩的眸子,想念他磁石的聲音,想念竟讓人窒息,讓我後悔沒有與他一同去,哪怕看著他也好。便聽見身後重實的腳步聲,佩劍與鐵甲相擊,一種冷清寒徹的嘶叫。

我定神拉回思緒,回首望去。隻見來人一身戎衣,一臉的疲憊卻又堅毅之極,正是審配。

顯奕曾說他“正南忠直言無隱,廉能誌不貪”。命他與將士蘇由守衛鄴城,幾乎日日都會照麵,卻從未長談過。他今日竟與我並肩看這一片荒涼,倒也交換了一般心境。

“審將軍可覺著四周太過安靜了?”我不喜這種安靜,叫人難受。

“一點也不安靜,相反,喧鬧之極。”他的聲音渾厚之極,很樽濃烈的酒。

“哦?”我不油生畏,端正身形。

隻聽他道,“哼,你聽,三公子在攻大公子,平原上嘶叫的戰馬聲;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曹操在洹水對岸觀望恐怕開懷大笑了;二公子,”他重重歎了口氣,沉聲道,“是時凶臣逢紀,妄畫蛇足,曲辭諂媚,交亂懿親。縱然他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隻怕也無力回天!”

“倒真是熱鬧之極。”我冷笑道,心裏寒徹,又不覺為顯奕擔

憂。

審配似乎有所察覺,轉而道,“依二公子之才,定當相安無事,夫人不必擔心。我審正南即便身死,亦不會讓曹瞞過了洹水來!”

他的眼神異常堅定,迎著滿城的風,似是下了誓言一般,言之鑿鑿。卻又聽到他道,淡然充滿苦楚,“顯奕,他終是不易的。”

忽的一陣風,竟叫我聽不真切。

趁著此刻尚有的寧靜,審配望著遠方,仿佛穿過遠空看見從前,緩緩道。

“那年,顯奕不過十歲,不,十一歲,他竟跑來問我,他的父親是不是一名已經死去的將士。

那時候,我不得誌於韓馥,幸得大將軍賞識,任治中別駕。初至袁府,便覺得將軍二公子最為聰敏,別有一股子遒勁,日漸與他交好。當他問我及此,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事後,我才知道,將軍與劉夫人不甚喜他,更有甚者,竟將他生生忽略。若不是顯奕生有將軍之身姿,亦有夫人之端凝,我卻也不敢相信他是親子。我雖不知緣由,依然不很痛快。

“年複一年,顯奕行為恭謹,事事辦的極好,風流儒雅,談吐清晰,卻總不得將軍承認,本當是風流人物,竟生生被埋沒下去,一計不得施展。我雖有不爽,但又不便說出口,隻為他心裏叫屈。他卻表現得不在乎,依舊如故。他心裏的苦,卻是從不說出。夫人,您與他琴瑟和諧,聰慧如您,必然知他心中所想。

“許是上蒼眷顧,自從顯奕得新婦,卻是明朗更甚往昔,我知他是發自內心的歡喜,真真是替他高興的。卻又逢此大變,天下大亂,將軍逝世,兄弟反目,家業難守。他卻什麽都做不了,苦不堪言。”

---------------------

這些我怎能不知,顯奕之苦,苦在他的心,他不想並

不代表他不願,他不說不代表他不在乎,他不爭不代表他不能。就連對我,他似乎並不是事事都讓我知曉,我不過是以我之心度他思量,卻也不曾真正將他看透,卻反而,他是真真切切的知我了。

我想起婚後他怕我初出離家,有所思念,便陪我回娘家待了幾日,那時也是為著念弟,也為了我的一個夙願,得遇良人,定當謝佛重漆金身。

那時,我方跪拜完,便去求見方丈,我尚在閨房時,方丈與甄家親厚,方丈便告訴我,若我嫁作他婦,一定不能忘記帶去讓他看看。我初為新婦,卻是記得方丈之言。

方丈看罷,笑逐顏開,喜道,“既是有緣之人,老衲有一言相贈。”

顯奕看看我,朗朗笑道,“大師請說,在下願聞其詳。”

方丈雖老,卻目如點漆,“施主生有龍鳳之尊,就相論相,你日閣龍庭,生於一門就是一門之主,生於一國便是一國之君。你文才武略都在萬人之上,隻是,隻是你一生克己,成於斯,亦敗於斯。所謂當讓則讓,當忍則忍,戒驕戒躁,謹記謹記。”

顯奕的眸子沒有波瀾,卻又好像洶湧著熱浪,他深深作揖,“多謝大師教誨,在下自當謹記!”

當是時,卻不知是何意境。我不解方丈之言,方要追問,見他拂袖便離去,我最是不喜這樣故弄玄虛的事,忽的想起當年在此遇見劉良之事,不覺有些悻悻的,有些怨怒這個可敬的老人,賭氣似的嘟起小嘴。

顯奕看我表情,竟笑出生來,“你這小東西,怎麽和大師較上勁了?這些個事,信則是,不信則不是,不必理會即可。”

他從來沒有那般叫喚過我,刹那間,腦子鬧熱便把此事望的一幹二淨。卻不曾注意到顯奕閃爍的眼睛,難以消融的愁緒化為纖纖指柔,低眉的一絲輕歎,那時候,在我的眼裏不過溫柔至極的眼神與愛戀。

現今想起,顯奕確是克己,父親也沒有重用他,他的鬱鬱不得誌,他的身不逢時,難道當真一語成讖,敗於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