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十年前一場夢
後半夜,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水落在花葉上,悉悉索索地響。國君離開書房,去後殿看了下沉睡中的妻子,便往蓂莢宮走。
“西照,西照……”君後在睡夢裏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她,聲音輕輕的,虛無縹緲恍若隔世,似乎是隔著簾子被風吹進來。
她睜開眼睛,看見侍女靠在榻上睡著了。“西照,西照……”一個男子微弱的聲音又在叫了。
“是誰?”她起身朝門口張望,胸口一緊,身不由己地倒回床上去。
“西照,西照……”可是那聲音還在叫。她強撐著爬起來,屋子裏又變得靜悄悄的了,宮燈搖搖晃晃,影子投射在紗幔上,像一個個歪來扭曲的怪物。
她起身下床,一陣頭暈目眩,本能地伸手去抓可以扶持她的物件,黑暗中卻抓住了一雙溫暖厚實的掌。
“西照。”
她心中一凜,睜眼看。握住她手的居然是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本應花容失色大叫侍衛的她卻隻愣愣地盯著眼前一身颯爽的中年男子。
漸漸地,眉目清晰起來。
“殷將軍……”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深情款款的臉在黑夜裏綻開笑容,明晃晃的燭火搖搖曳曳,回憶如開了閥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當年大荊哀帝為了尋求長生不老之術,聽信讒臣,竟在國家風雨飄搖之時,命令鎮守皇城的護國大將軍殷其雷率領十萬驍騎將士前往白雲山尋找傳說中的鷹龍子。
沒多久,皇城淪陷,周燎放登基建立漢南國,並且力排眾議,立西照為後。
“西照,我以為餘生再不能相見。”此刻的重逢心潮澎湃卻又感慨萬千。隻是他的西照一如初見,歲月的痕跡令她的美曆久彌堅,就連微蹙的眉宇,蒼白的病容也無法褻瀆。
“西照。”他近乎呢喃的呼喚喚起她內心最深沉的思念。
父王告訴她。隻要殷其雷找到鷹龍子,就讓他做她的駙馬。她在深宮日日夜夜期盼,望眼欲穿等來的卻是皇城被破,他跟他的十萬鐵騎被白雲山的大雪吞沒。她本想在梨花樹上結束生命,追隨他下黃泉,可是另一個男子又走入她生命裏來。
“殷將軍,我不是在做夢吧?大家都說你死了,不可能回來了,我還不信,可你沒死,就活生生站在我麵前。”她抬手不可置信地觸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
命運的轉輪不停不休,最後將兩人送到同一個地點。
“西照,我沒死,我是來帶你走的,跟我走好不好?”再次抓住她的手,他決定下半輩子都不要放開了。
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天她去城門送他,那時,她多想他能帶她一起走。他躍然馬上,捏著她送他的白玉蝶,隻說了一句:“等我。”
時過境遷。此刻她心裏居然泛起不舍,隨即翻江倒海占據了所有的情緒。
她頷首微微笑了笑,再抬頭,眼波如煙,浩淼無邊。歲月如梭,已不複當時。忘了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不過是個繁
華而蒼涼的夢,就像故國一樣被淹沒在歲月的洪流裏。
“我早已是行將就木之人,還能到哪裏去?這深宮就是我的歸宿。殷將軍不必過於執著,我們從前的一切都當一場夢,忘記了吧。”
“我忘不了!絕對忘不了!這麽多年,我隱姓埋名、苦心經營就是為了還在思念你的心,如果能忘記,就說明心已經死了。心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麽?”
他將十萬戰士安插在皇城的每一個角落,在鶯鶯燕燕、煙花柳巷中韜光養晦,本有周密的計劃暢然胸中。但一眼見她,所有的宏圖大業都化為齏粉。日月山川比不上她一顰一笑,權勢榮耀比不上她青絲萬縷。
“西照,跟我走。我們出去過自由的生活。”
她輕輕搖頭。鬢間長發,姍姍而動,輕輕掠過她溫潤如玉的臉龐。
“殷將軍,我走不了了,哪都去不了了。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這深宮,離不開我的女兒,還有我的丈夫——”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快被沙沙的風聲淹沒。可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往事如煙花絢爛,卻爭不過時間淡然,稍縱即逝的光芒早已不複當年的心情。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從她眉眼不易察覺的一絲幸福,忽然明白二十年的朝夕相處,早已讓她愛上另一個男人。坊間時時傳誦,漢南的國君和國後鶼鰈情深,是天下所有夫妻的典範。每每聽到此,他的恨就多了一點。
二十年的日日月月、鬥轉星移,周燎放將他在她心裏的位置一點一點地擠了出去。
相見不如懷念。他滄桑卻依舊俊黑的眉浮現恨意。多少次,他站在高出俯視群山下的瓊樓玉宇,多少次他想向一隻倉鳥一樣,一躍而下,飛進皇宮,落到她的窗前。
“你真不願跟我走嗎?”
西照垂下眼瞼,漠然搖頭不語,他的心便跌落到穀底。
他怔怔地望著她。他的西照雖經曆了歲月的洗禮,卻仍舊如城下一別時的溫情脈脈,隻不過她的心早已不是當年付諸給他的那顆。
他哀歎一聲閉上眼睛,再睜眼卻惡狠狠地從牙縫裏蹦出這個讓他深惡痛絕的名字。“周燎放!”不由得雙手用勁,仿佛要把這整個宮殿捏得粉碎。
“西照,我對你的心從未改變,可惜滄海轉成了桑田。”
西照不安地看著他,看他溫和神情的眉眼充滿了憤怒。
“當年我出關尋找鷹龍子,並非為了先王能夠長生不老。而是為了治療你的頑疾。果然天不負苦心人,可是——”
可是麵前的女子依然成了別人的妻子。
“殷將軍……”西照滿腹愧疚不知從何說起,命運太會捉弄人了。淚開始氤氳了她的視線,他的臉開始模糊不清。他就站在麵前,可腦海裏卻想象不出他的模樣。“殷將軍,我們回不去了。”
“西照,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跟我走?”發狠的話在耳邊再一次響起,仇恨似乎大過了愛她的心,亦或許太過愛了,才會生出那麽多恨。
西照無可奈何地搖頭,低下頭沉默不語,眼淚卻順著臉頰淌下。
“西照,沒有關係。”湛忘言突然笑起來,“即使你不跟我走也沒有關係。”
西照抬頭,他詭異地笑著,將手中的玉軸展開,攤在她麵前。
她的臉色漸漸變了,驚恐和疑惑爬上雙眸。“怎麽回事?這聖旨是真的!”
“哼,周燎放答應用公主換我的鷹龍子。公主馬上就會成為我的兒媳,我們這輩子都注定糾纏不清。”
“怎麽可以!善兒喜歡的是崔城,君上怎麽可以這樣做!”
“我知道公主對漢南來說意味著什麽。當初周燎放金口玉言,隻要誰娶公主,誰就是未來國君。而漢南上下誰都知道崔城誌在必得,可如今這聖旨上寫的名字不是崔城,你說崔江天會不會善罷甘休?”
“你——”
湛忘言忘情地抓住西照肩膀,道:“西照,你若肯跟我走,我就燒了這聖旨,權當沒這回事!到時候崔城娶公主,崔江天撤兵,周燎放依舊還是穩坐他的龍椅直到駕崩那天。”
“你,你——”西照怔怔地望著他,卻說不出話,呼吸漸漸急促,一用力扯掉他的手臂,“我不會跟你走的。”眼淚卻不住地流下來,“殷將軍,西照已是風影殘燭,將軍何必苦苦相逼?”
“西照。”湛忘言望著她的淚眼,竟覺得如此遙遠陌生。“你的心裏真的沒有我了嗎?”
“殷將軍,我心裏一直都有你,隻不過都剩下回憶了。我們之間除了回憶還能有什麽?我求求你,別讓那一點可憐的回憶也打破好不好?”她扯住他袖管,一臉梨花帶雨地哀求,忽然身子一倒,猛烈地咳嗽起來。
湛忘言急忙扶住她,看她咳得滿臉通紅,額上冷汗凝結,看來真的時日不多了。“西照,你真的寧可死也不跟我走嗎?”
西照已經咳得說不出話來,胸腔內一陣翻江倒海。
榻上的宮女悠悠轉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喚了一聲“君後。”麵前似乎的影子一閃而過。她柔柔眼睛,看見君後站在門口。
君後伏在門上,怔怔地望著廊下的花架邊上的身影,雨絲絲落在他發上、臉上。他定定地站著不說話,仿佛時間靜止了。
直到裏屋傳來宮女的聲音:“君後娘娘,您怎麽起來了,外麵濕氣重。”他才不舍又略帶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消失在花叢裏。
一陣毛骨悚然的鴉鳴從屋頂傳來。宮女嚇了一跳,拿披風給君後披上。
“君後,進去吧。”
君後依舊一動不動,神情木訥地站在門前,看錯落的雨線如天羅地網將她們母女困在這方寸之地。
高高的宮牆擋住了視線,屋簷上已經結了細密的雨珠,在灰色的陰影裏閃著冰冷的光芒。
皇宮很大,心很小,可為什麽就是放不下?
雨漸漸密集起來,沙沙地打在園子裏的花草上。落葉殘花貼在濕滑的地麵,生生地被雨滴踏碎,滿目的蒼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