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棲雁寺·父命

在棲雁寺住了約摸一個月,日日誦經念佛之聲不絕於耳,蔓延了空寂的山穀,聽來倒也平心易氣。不用掙紮於後宮的紛鬥,遠離那片塵囂悲土,心情豁然明朗了許多,身子便也漸次好轉如初。

誰說隻有戰爭四起群雄割據的時局才是亂世,這風雲際會血雨腥風的王宮又何嚐不是另一個亂世?隻可惜,我避得了一時,卻避不得一世。

忽一日,久未謀麵的爹爹親自來寺中探望我,並未率領一兵一卒,隻帶了韓忠一個老管家。自入宮起,已有將近半年的時光,他從未有過進宮見我的念頭,甚至連封家書都未曾寫過。我真不知,他今日突然到訪是因何緣故。然而,心頭隱隱泛起青白色的霧氣,不會是什麽好事的,或許是為了出嫁那日他對我所托。

遙想起數月前,韓大將軍的千金嫁入王宮,冊封為妃。喜氣雲騰,整個平陽都為之一震。那一路鋪就的烈紅長毯在日光照耀下愈加的眩目,一眼望不到頭的迎親隊伍將街市擠得水泄不通。我依稀記得,爹爹親手為我蒙上蓋頭,送上宮轎。臨別的那一刻,他稍顯老邁的身子一個不穩險些摔倒,我慌忙去扶,扶住的不隻是他沉重的身軀,還有他手中強塞過來的一方絲帕。那上麵,工工整整十六字,便是他對我的托付。

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爹爹辛苦培養我十年之久的目的。他不喜我學閨閣小姐應會的琴棋書畫、刺繡女紅,隻因他從未奢望過我能憑借媚態奪得王爺的寵愛。或者說,他從未期望過我坐上正妃之位。那個位子,自有該坐的人來坐。而我在他眼中,不過是顆棋子,乖乖聽命他的擺布,這就夠了。

嗬,很可笑,不是麽?

果不其然,當他巍然凜凜氣勢洶洶邁入我的廂房時,我便知道,來者不善。

“臣下拜見娘娘。”爹爹稍稍屈身,拱手一拜。現在,他是臣,而我,也不過是他主子的女人罷了。

我微微含笑,淡聲道,“

大將軍何須多禮,這樣反倒折煞夕顏了。”

他這才挺起胸膛,低聲道,“娘娘,可否屏退旁人,臣下有要事稟告。”

我點點頭,示意宮女、侍衛全部退到門外。韓忠將門掩好,一個複雜的眼神閃過,也退了出去。

“女兒拜見爹爹,數月未見,不知爹爹一切可都安好?”房內,隻有我們二人,也就免了宮中那一套規矩。我柔著嗓音,垂首道。

“安好,安好。孩子,快起來坐下。”他扶我在右手第一個椅子上坐定,自己則挑了我對麵的位子。緩聲又道,“爹聽說你在宮中生了幾場大病,甚為憂慮,可我不能貿然進宮去,你……你能體諒我這個不稱職的爹麽?”

“女兒明白,既已入宮,便是宮裏的人了。若是女兒犯下了什麽過錯,牽扯到爹爹身上,不僅女兒逃不了幹係,連爹爹都要受到牽連,那便是做女兒的不孝了。”

“你能明白就好。”他倏地起身,踱至廂房正前方的檀木花雕椅前,那裏是上位,主人家該坐的位置。他身子背對著我,束手而立,緘默不語。看得出,他在思量,思量該如何跟我攤牌。

倏而,他終於朗聲開口,聲音中摻著幾分嚴厲,“夕顏,若你果真當我是你的爹爹,為何遲遲不動手?”

我明白,他所謂的“動手”,指的正是絲帕中的那十六個字。我亦不屈,明媚的笑靨漸漸散去,換成一副冰冷的麵容,“女兒如今已做成了一半,爹爹還不滿意麽?”

“你是說……‘不惜手段,謫容除玉’這八字麽?”他回過身,寒冽的目光直盯著我,那雙深邃幽暗的眸子中全無慈父的影子。忽然,他哈哈一笑,捋著胡須說道,“不錯,容妃被絀玉嬪橫死,這兩大阻礙逐一鏟除的確是你的功勞。妙的是你手段之高明,連老夫都未看明個中曲折,不愧是我韓延一手調教出的人,哈哈,哈哈哈……”

“爹爹,您這樣放肆地笑,不怕被門外的

下人聽了去麽?那樣的話,女兒的命保不了,您怕是也逃不了嫌疑吧。”我冷聲打斷了他,我亦訝異,自己何時來的這般勇氣,竟敢與爹爹分庭抗禮。不,事實上我的反抗早已有了,就在我動了保護容妃的念頭時。

爹爹茫然一驚,愣神地看我,轉而才尷尬地笑笑,“無妨,韓忠是我的人,他會看住那些侍衛宮女的。”

我暗暗冷笑,韓忠麽?他的確如他名字般的忠心耿耿,隻是他究竟是誰的人……這可說不定。

“那剩下的八字,你何時實施計劃?”爹爹沉了臉色,對於我的故意拖延,他有些不悅。

“若我說不願意,爹爹會答應嗎?”

他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立時多了幾條細細小小的縫隙。“你開什麽玩笑,這是爹的命令,父命難違!”

若說不懼怕他的威嚴,那是假話。我心中禁不住顫了幾下,懸在心頭的堅守,如晚秋楓葉,搖搖欲墜。“爹爹難道不知,女兒此次險遭毒手,正是因她所害麽?”

“你有何證據?”

“女兒房內的窗上有一小孔,那就是她派人暗自吹入毒氣留下的罪證!”

“哼,真是可笑。區區一個小孔你就擅下判斷,或許那隻是偶然破了一個洞罷了,有什麽稀奇的。”

“可女兒身中之毒又如何解釋?”

“夠了,夕顏!”他憤然道,逼近我幾步,粗重的鼻息噴在我臉上,熱辣得灼傷了我的臉頰,連同我僅存的一絲孝道。“就算娘娘真的有心害你,你也必須按照老夫的意思去辦!”

我,無從辯解。

“是,女兒……遵命。”

“還有,老夫希望你速速回宮,這件事等不得。”

我蹙著眉,努力壓下心間憋鬱的怨怒,溫聲道,“再留三日,我便回宮去。”說罷,拂袖離開。

那餘下的八字,我愁腸百結:扶持淑妃,穩坐正位。

(本章完)